醉秋波





  
  华鸾素见得他这番模样,歪着头浅笑:“方才怎的不留我在那里,令大周来使将我剁了?难道贺大少心软了,不忍见得我这般妙年女子埋骨他乡?”
  
  贺凤冷眼尾轻挑,带着些冷漠的仇恨之意,轻道:“你是我贺某的仇人,岂容他人来出手?在贺某未曾出手之前,当然容不得你有任何差池。不然报起仇来也不够爽快!”
  
  华鸾素“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今夜她本是避着韩眉前来窥探周紫文一行。只因韩眉一向也颇尊重自己这位大姐,若他二人联手将自己送回大周,自己还真无反抗的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能让这二人见面。
  
  她本来怕贺凤冷回去便将此事抖搂出来,但见得他这番别扭模样,怕是连他也藏着掖着,生怕教人知道他出手救了自己仇人,惹来耻笑,她遂放下心来,大大方方朝他一笑,正色道:“多谢贺大少救命之恩!”
  
  教他误会自己与大周来使有仇,这感觉也不错呢。
  
  贺凤冷面无表情转头,冷冷丢下一句:“你只消记得,我与你之间的仇怨并未曾解。就算此刻出手救你,那也不代表我已经忘记了此事。我记性好得很!”
  
  华鸾素不以为意,笑嘻嘻追了上去,“贺大少等等我。”
  
  夜半的西州城虽有歌舞坊生意依旧红火,门口依着的舞娘容颜却已有凋残之色。这时节接不到客,已是日暮西山,苦捱日子罢了。
  
  但两人心中不知为何,沉默无语的行走在这异域的寒凉之夜,竟然难得的觉出了安宁之意。
  
  或者,在更早些时候,在二人一路从伊州前往西州的路上,在一招一式来往之间,恨不得将对方立毙刀剑之下的决绝里,绝处逢生,已生出了那么一丝丝难得的惺惺相惜之意。
  
  这一点点的惺惺相惜之意,数月间已不觉将贺凤冷那初时刻骨铭心的恨意给融化了许多。
  
  眼瞧着小院门近在四五步,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小七眼神一转,眸中黠光一闪,伸臂便迅捷抓住了贺凤冷的大掌,触手温热。贺凤冷全无准备,倒被她牢牢握着,哗啦啦从门内冒出十来颗头颅,每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当先一人身形高健,瞧见二人手牵着手儿,虎眸中寒光一闪,大步行得近前,一拳重重击在贺凤冷胸口,冷冷道:“二弟,你好!”又是一拳重重补上,拳拳见肉,眨眼间已在贺凤冷胸口击了十来拳。
  
  几乎是在同时,华鸾素松开了牵着的手,由得贺凤冷重重的跌倒在地,她却只口中尖叫一声:“小凤哥哥……”
  
  这一声呼喊仿如火上浇油,吐迷度顿时心火更盛,下拳更不留情。
  
  其实依着贺凤冷的身手,吃这十来拳定然能够躲得开,就算躲不开,定然能用巧劲卸了冲击之力,决无可能被吐迷度打倒在地。吐迷度得手之后,疑惑的抬起自己的拳手,仿佛不明白贺凤冷怎的虚弱至此,竟然能被他打倒。
  
  可是紧接着,眼前的事实顿时教他恨不得立时再上前去多补上两拳。
  
  方才被他这猛然出手弄得有点傻了的安小七,此刻正蹲□去,拖着贺凤冷的手臂,欲将他扶起来:“小凤哥哥,你不碍事吧?”
  
  这简直是自己一直的隐忧成了现实。
  
  他虎目微眯,感觉到胸腔里压抑不住的怒气,心中暗暗冷笑:好你个贺凤冷,原来并非是你不想躲,只是算计好了被我这数拳打倒在地,小七定然会偏向于你!
  
  但他方才乃是气愤嫉妒之际,失了自制力,此刻稍稍回过味来,已有计较,压下胸中怒气,弯腰俯身,捞起了贺凤冷的另一条胳膊,连连道歉:“二弟,是大哥气昏了头了!是大哥气昏了头,你且起来,有话我们回内院去说!”
  
  门口一排护卫眼巴巴瞧着他,不明白之前在院内怒火滔天的大王子,只挥了数拳便将怒火消完,展眼又变得和蔼可亲,亲自扶了二当家起身。
  
  贺凤冷深知吐迷度这番激烈的举动,若非吐迷度乃是自己救命恩人,恩同再造,他岂会不还手?
  
  说起来,最可恨的还是安小七这丫头,他狠狠瞪一眼那面上假作惶惑的丫头,收到她得意的朝他一吐小粉舌,气得转身,由得吐迷度扶进了院中。
  
  华鸾素唇边笑花陡现,心满意足跟了上去。
  
  二人扶着贺凤冷回到内院,有侍卫打了热水回来,就着灯下烛光去瞧,这才发现贺凤冷嘴角已缓缓流出血,想来是吐迷度击打的过重,他拳能毙虎,贺凤冷又全无防护之心,不曾用内力,单凭血肉之躯,显然是伤了内脏。
  
  华鸾素抄起他的手来把脉,吐迷度虎目一凛,杀机陡现,但马上又想起当前局面,面上立时又堆了关切愧疚之意:“二弟,是我不好,被气愤冲昏了头脑,瞧见你与娘子手牵着手,便往不好的地方去想了,这才挥拳打了你!你与小七情同兄妹,又向来切磋武功切磋惯了的,是我多疑,生怕你抢了我的娘子去!我怎的会这般糊涂,我的娘子便是你的嫂子,你岂是那等猪狗不如,勾引长嫂的无耻之徒?”
  
  贺凤冷惟觉此言刺心难堪,二人兄弟三载,他到如今竟然这般不信任自己,俊面烧得辣辣的疼,有心要辩驳几句,刚一张口,一口热血便冲喉而出,哇的一声吐在了床上,整个被子半边顿时被鲜血染透,这才觉出五脏六腑好似移了位一般的疼。
  
  慌的华鸾素立时紧握了他的手,连连急语:“你切别多想,好生调息,休再令气血翻滚,再吐几口血一时半会便难痊愈!”手中内力源源不绝送了过去,助他压下翻滚的气血。
  
  经此一事,贺凤冷在床上休养了近五六日,方才下地。吐迷度每日出门联系可贺敦旧属,早先他们离开大沙海之时,已令拨悉密带着得力的护卫前往碎叶城召集私兵,这些日子已得到消息,碎叶城两万私兵已分批昼伏夜出,在大漠间行军,潜进了大沙海。
  
  华鸾素因亲眼瞧见长姐周紫文来使回纥,有心躲避,更借着贺凤冷卧床养伤,前往时健府中请了假,只道二哥旧疾复发,大哥忙于生意,他要在府中照料。
  
  时健近些日子被梅娜侧妃逼着天天往大周来使驿馆跑,但周紫文与他所认识的所有女子皆有不同,风花雪月胭脂花粉与她全然无涉。若有宴饮必然守时前往,瞧着倒是端庄温婉,可那一分的温婉也教九分的兵戈之气给掩埋。平日抱一卷兵书倚塌而阅,见是时健前来,最多只见个礼,便又懒洋洋倚回塌上去,哪有一分女儿家气象,分明帅帐中虎踞龙盘的重兵之首。
  
  时健被她这番虎威一衬,十足一个毛头孩子,哪里有勇气提得起情爱二字?
  
  有心想要搭话,提了两句,便被她拐带到排兵布阵之上,他又一无所知,似乎正合她意,立时兴趣大增,简直是抓住了一块可造之材一般,一股脑儿的向他教授兵法,什么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兜底阵,五虎群羊阵,六丁六甲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字连环阵……只听得他头疼欲裂,恶心欲呕,痛苦不堪,强撑着听了一日,只觉云山雾罩,不明白眼前也算得风仪妙姿容的女子怎的会迷恋这些东西。
  
  第二日里他正赖在府中,死活不肯前往大周来使驿馆,梅娜侧妃已是亲自驾临,喜上眉梢:“王儿,今日你为何不趁热打铁,前往驿馆,与大周那位来使培养培养感情?”
  
  时健露出一个惨不堪言的苦笑来:“母妃,那来使是个怪物!”
  
  精通兵法,不事胭脂的女子不是怪物是什么?
  
  ——太可怕了!
  
  梅娜侧妃满意的瞧着儿子这模样,大是赞赏:“就算那来使是怪物,王儿也将她哄得好不开心,拉着你聊了整整一日,别国来使求见这位周大人,都被她挡在了门外,一律不见。王儿真是好本事!以前是母妃错看了你!”
  
  时健以头拄案,将自己整个人埋进了书堆中,抵死挣扎:“母妃,母妃,我今日定然要静心闭门读书!与周大人一席畅谈,孩儿深感自己浅薄无知,定然要闭门苦读,才可与她清谈。”
  
  梅妃侧妃更是大为惊喜,恨不得立时前往大周使馆感谢周紫文,竟然令她那向来懒怠课业,只知吃喝玩乐的儿子起了发奋读书的念头,心中越发坚定了要娶这女子为媳的想法。
  
  她将时健的脑袋使劲从书案之上扳起来,瞧着他惨无人色的面孔,招招手,明雁便端上来两碗炖好的补品:“王儿,读书不在一时,这可是个水磨功夫。瞧瞧你这脸色,先喝了炖品去驿馆陪周大人,晚上回来再读书。”
  
  时健深知自己母妃的能力,最教他怵的乃是自家母妃养的那些蛊虫,无论他如何反抗,她总有办法教他听话,因此他只好放弃徒然的挣扎,面有菜色的灌下去两碗补品,在梅娜侧妃关爱的目光之下,带着大批卫队欲前往大周驿馆。
  
  梅娜侧妃从来思虑周全,略想一想,已教她想到了疏漏之处,拉下高坐在马上的时健,忙道:“我儿,你父汗赐你的两名教习呢?”
  
  时健朝护卫队瞧一眼,近两百人的护卫队,若非他骑着马,从队头可能瞧不到队尾。“母妃也太过小心了,这两百人的护卫队,难道还比不上两个教习?”
  
  梅娜侧妃染着丹蔻的纤指在时健脑门上一点,嗔道:“王儿向来 自'霸*气*书*库'诩风月场中的高手,竟然连防备之心也无。你那两名护位武功奇高,人品相貌又是上上之选,你带着这两名护卫去,万一那周大人侧眸 
 37、晓色染秋霜 。。。 
 
 
  之际瞧上了这两名护卫其中的一位,这到手的好姻缘岂不丢了?”
  
  时健只觉脑仁一阵一阵的疼,百思不得其解:“母妃,你为何定然要我求娶这周大人?你瞧瞧她哪一点像女人了?”
  
  梅娜侧妃吃吃一笑:“我的傻儿子,如今你尚未登上大位,纵然你父汗疼你,可也不曾立你为王储。你别瞧着这周大人是武将出身,但她出身显贵,乃是大周名门之家,其父母在大周皆是手握重兵举重若轻的人物,你若能娶了她,冲着这显贵的王妃,借势而起,这王储必定十拿九稳是你的!至于她是不是怪物,是不是能手抡两板斧开山劈石,与你有多大干系?可贺敦可也算得女中巾帼了吧?她当初豁出一条命去替你父汗鞍前马后的效力,待得江山大定,你父汗疼的人却是母妃,她如今又在哪里?”
  
  时健从来佩服自已母妃,如今骑在马上,许是坐得高了些,这两日又被那位周大人的兵法演讲给摧残的有些过头,他忆起那女子讲起兵法时双目放光的模样,仿若天边闪亮的星辰,遥不可及,容不得半点亵渎,自己那点浅薄的人生连拱起这星辰的勇气都无,仿佛一下便黯然低落到了尘埃里。
  
  母妃的这番计谋或者好用,可是不知为何,他只觉头晕,眼前金星直冒,仿佛一闭眼,便能从马上栽下来。
  
  梅娜侧妃红唇轻启,不屑道:“那贱人,独居偏殿十几年,夜夜忍着椎心之痛,耳听宫中我与你父汗缠绵恩爱,总也有灯尽油枯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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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晓色染秋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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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云孤近些日子很是烦躁。
  
  回纥可汗五十寿诞,各国来贺,为表隆重致谢之意,半月以来,大小猎宴不断。大漠民族好客,除了金樽美酒,鹿鼎烹羊,还要一较弓长。
  
  柳云孤从前萍踪无定,惯看四方风景,如今这光景其实正合他从前之心意,且不必如玉门关守备营之时,日日拘在营中,不知快活几多。
  
  但偏偏这热闹去处多了一个人,令他倍添厌烦。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回纥可汗的次子,时健王子。
  
  自初次相见之后,这时健借着招待贵宾之由,日日耗在大周使馆内。他中意的女子从来不算是个多言的人,但这些日子,只除了宴饮之时,凡是时健王子在侧,她定然妙语如珠,将个军战之中的得胜体悟细心讲解,连他追随在侧的人都听得明白,可那时健王子一边打着磕睡,一边强睁着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随口应付,极是蠢钝的模样。
  
  想来他的府中高床软枕温香绮玉定然不及这驿馆之中设卧,不然为何硬要强撑在此?
  
  时有猎宴,时健总是相陪周紫文左右,连怀仁可汗亦乐见其成的模样,更遑论一众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