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
。鸟口的体格有如运动选手般健美,除了两眼之间的间隔有点近以外,算得上相当帅气的好男儿。大概是正值年轻吧,连续熬夜两三天也毫不在意,是个天生的糟粕杂志编辑。
但是,根据上司妹尾先生所言,鸟口有两个致命缺点。
第一个是睡眠。俗话说只有吃与睡不能囤积,但这句话恐怕不适用于这名青年。他很能熬夜,但一入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起不来。就算硬挖起来也会立刻回去睡回笼觉。不管是打雷还是空袭警报都唤不醒他,一睡睡上一天两天听说是常有的事。
至于另一个缺点——想到此我后悔了。
“鸟口。你认得路吧?”
“咦?当然认得啊。我有带地图。”
“那你拿地图出来,我帮你带路。”
鸟口的另一个缺点是老走错路。他并不是没方向感,很会认地方,距离感也没问题,但不知为何就是会走错路。一旦弯错一次就一直错下去,直到无法补救的地步。
“奇怪,又到三鹰了耶。”
看来太迟了。从中野到相模湖,中间根本用不着转几次弯,怎可能会经过两次三鹰?但是本人居然也不讶异,不,恐怕他一点也不觉自己走错了吧。
“关口老师,讲到三鹰我就想起来了,不知老师有没有听说过,我想想,记得叫‘封秽御筥神’之类的怪名字——。”
“是什么?新兴宗教吗?”
“不不,与其说是宗教,比较像帮人驱魔的法师之类的。听说很灵验,信徒很多,好像就在三鹰的样子。而且不只东京都内,连别的县市也有人来膜拜。信徒当中连政治家之类的名人都有喔,真的很流行。”
“喔,还会帮人卜卦?”
“说到这个就有趣。”
原本看着前方的鸟口转头看了我一眼,说:
“一般不是都把恶灵鬼怪之类的驱走吗?他们那边不一样,听说是封进箱子里。”
“箱子?那种四四方方的箱子?”
“对。就是那种箱子。教祖好像是个作山伏(注:山伏为修验道中的修行者。所谓修验道乃是一种结合了日本固有的山岳信仰与佛教、道教、神道教、阴阳道而成的日本特有宗教,强调透过种种修行来得到。山伏打扮一般为头戴多角形的小帽,身穿袈裟,手持锡杖。)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背着号称灵验无比的箱子,能准确地说中信徒的烦恼,然后作法将烦恼的原因封进背上的箱子里。”
“哈哈哈,听起来好假。”
“是啊,还收很多钱呢,检举他们岂不痛快?连名人跟政治家那是信徒耶。所以我其实蛮有兴趣的,要不是发生分尸案,现在早去采访了。”
“话说,什么时候才会到发生分尸案的相模湖啊!”
“咦咦,怎么又回到三鹰了,真拿这条路没办法。”
这叫鬼挡墙,我看去请御筥神来驱魔还比较快。
结果到相模湖时已是黄昏时刻,早过了五点。不过现场到处围着绳索,看来搜索仍持续进行中。
现场人数似乎有点少。有看到警察的影子,但总不可能直接上前问话。走上杂草丛生的小路,不久见到停放小艇的小屋。
“啊,那里人很多,肯定是那里没错。”
鸟口快步超越我。
“喂,慢着,跟你说直接去找警察也不可能让我们通行的。”
我小跑追上。
小码头附近蹲了个男子,见到我们立刻站起,我们两个反射性地停下,结果反而更惹他人注意。
“啊,这不是关口兄吗!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这里!”
原以为会挨骂,没想到是打招呼。鸟口小声说句“不愧是老师,面子好大”,高兴地笑起来。
男子原来是上次事件中认识的木下刑警。木下招呼在小屋附近踢石头的男子过来,小芥子人偶——青木刑警跑着来到这边。
“上次多谢你的帮忙。”
“怎么了?发生事件了吗?”
这时除了彻底装傻以外别无选择。木下回答。
“咦?关口兄没听说吗?分尸案的脚——啊对,晚报才会报导脚的消息。今早在这一带,啊应该说,在这小屋附近发现分尸案的脚了。”
幸好没被怀疑的样子。
“原来发生分尸案啊?”
我打算彻底装儍。
“老师没看报纸吗?昨天早上,在国道二十号线大垂水山顶附近发现年轻女性的右豌,大约是上腕的一半以下部分吧。发现者是当地从事林业的男子,开轻卡车时发现的。然后今天早上,在这里——就是这个小码头,发现脚部,双脚都发现了。害我们累死了。我昨天整晚才去帮忙取缔红线(注,红线,即所谓的'红灯区'。战后日本于一九四六年发布公娼废止令至一九五八年发布卖春防止法期间,可公然进行卖春的区域。)强化月份工作,今天一早又发生这事件。”
木下手持长棒向前伸出。
“找不到,只找到垃圾。”
“这里发现的是脚?怎么被发现的?”
“发现者是钓客,在湖底——其实也就那里而已,在海岸线上。”
“喂,木下,湖怎么会有海岸线。”
青木出言纠正。
“发现者是在那个码头的前端看到的,他原本好像是要开小艇出来,结果发现似乎有箱子类的东西沉在水底,还以为是宝箱。真愚蠢,不管它就没事,却还拿钓鱼杆去捅。”
青木抢走木下的棒子,站在码头前端把棒子插进水里。
“像这样,捅了几次后盖子坏了,于是里面的东西就——”
“浮上来了?”
记得中禅寺敦子是说脚浮在水面。
“没浮上来,是钓上来的,听说用油纸包着。真是吓死人的宝物,想都没想过会是脚吧。”
案情已经如此错综复杂,可见传闻有多么不可靠。
“箱子上缠着重锤?”
“不,箱子以坚固铁板做成,大约这么大。”
青木双手一比,约有二尺八寸(约八十五公分)左右。
“箱子的宽与高都很短,简直就是四角形的烟囱。脚就恰恰好收在里面,或者应该说塞在里面才对。所以当然浮不起来,毕竟箱子是用铁作的,而且还打造得很坚固,不容易坏。或许是丢进湖里时盖子撞到湖底的石头毁损了锁,所以才会被简单撬开——”
之后就发生大骚动了——年轻刑警说。木下接着青木的话。
“于是开始展开大规模搜查,但目前还没找到其他部分。本来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可是这里的搜查主任个性很执着。”
“搜查主任是不是木场啊?”
“嗯,毕竟搜查的主要单位是神奈川县本部嘛,我们只是来帮忙的。县本部申请了二十名左右的警力来支援,他们最近还在忙其他案子。”
我瞪了鸟口一眼。什么简单推理,场所既然在相模湖,当然是由神奈川县警出动。哪可能轮到木场这种下层警官当现场指挥啊,稍微想想也知道吧。鸟口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了,怎不见木场?他性格暴躁,不会跟当地警察吵起来了吧?”
我一提到木场青木一脸困扰地与木下互望,然后无力地苦笑。
“木场前辈不在这儿,他最近实在很奇怪。”
“奇怪?”
“嗯,现在跑去插手管跟他完全无关……管辖不同的事件。因为是擅自行动,上头气得很呢。这几天我也没看到他人,今天原本该来的也是他而不是木下。大家都很生气呢,对吧?”
木下点头。
“完全无关?是什么事件?”
“嗯,那也是神奈川县警管辖的事件——啊,这个就算是关口兄也不能说。上头下令要保密。就是所谓的搜查机密。”
木下制止原打算继续说的青木,用下巴指示小艇小屋方向,两三个穿制服的警官与一个穿开襟衬衫的刑警望着这里。
“啊,糟糕,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补可是凶得很。抱歉,该走了。”
木下轻轻点头致意后,似乎想避开警部补的视线,从我们来的方向走去。站在码头上的青木也一副奇妙表情地说:
“唉,烦死了。我也先走一步——”
说完,快步跟在木下身后。临行前仿佛想到什么,又回头说:
“——啊对了,关口兄,刚刚那个阴阳师的妹妹,当杂志记者的——脸蛋很可爱的——那个女孩去那边的民家采访了,现在或许还在吧。”
中禅寺蹲子也来了。
两人离开后,我跟鸟口除了呆望着倒映在湖面的夕阳外也没事可干,只好准备回家。不知今天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当然这附近也没半家卖红豆汤圆的店。
正当无事可做准备回车上时,眼熟的娇小女性——方才提到的中禅寺敦子朝这儿走来。敦子认出是我后,失声惊讶地说:
“哎呀!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我来吃红豆汤圆的,对吧鸟口。”
我的话中带刺,但鸟口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青年盯着敦子瞧,说:
“关口兄,这位小姐是?”
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询问。
“喔,这位是在那本有名的《稀谭月报》里担任编辑记者的中禅寺敦子小姐。”
“稀、《稀谭月报》!呜哇——”
青年从鼻孔喷出大量空气。我想,那大概是自卑感与尊敬与羡慕交织形成的气息。站在《实录犯罪》之流的糟粕杂志立场,《稀谭月报》与自己之间的差别就好像是天与地,等级全然不同。
加上中禅寺敦子是名女性,又很年轻。纵使实际年龄已超过二十岁,外表仍像个女学生。再加上她的容貌十分美丽,只要稍加打扮便是会变成个大美人。构成中禅寺敦子的所有要素仿佛都像在命令鸟口的鼻孔喷气。
我察觉出鸟口的心境,没安好心地替他介绍。
“敦子。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或许你没听说过,他是《月刊实录犯罪》这本了不起杂志的编辑,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我平时——很受到他的照顾。”
但是鸟口毫不害臊,以平常的态度说:
“讨厌啦,就算我平常很照顾老师,在别人面前公开我身分很不好意思耶。”
哪有不好意思,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厚脸皮,我不知道这青年身上究竟哪个部分含有害羞的成分。
敦子看起来有点疲倦,不过还是努力装出和蔼的笑容,说了句“你好”后恭敬地行礼致意,接着说:
“我拜读过《实录犯罪》。追踪‘光’俱乐部的那篇报导很有意思。”
从记得报导内容这点看来,应该不是恭维话而是真的看过。鸟口闻言似乎颇感讶异,但没过几秒,立刻又恢复原本懒散的表情,以平常的滑稽声调说:
“唔嘿,那篇的原稿,是我……”
停顿几秒后。接着说:
“从袋子里拿出来的。”
看来打算搞笑搞底的样子。
敦子似乎很疲倦。当我问起采访的前后经过时,她回答:
“嗯,似乎白跑了一趟。”
湖畔开始暗了下来。现在要搭电车回去多半很辛苦,反正也同方向,便邀她一起搭车,敦子非常高兴。看到那辆冒牌达特桑时也连呼好棒。鸟口很得意地说:
“看,连敦子小姐都赞不绝口呢。批评这辆车的只有关口老师而已喔。”
“坐上去就知道,等着瞧吧。”
我这次确实地拿着地图坐上前座。
“我有个疑问,犯人干嘛要切割尸体啊?肯定很花时间,找个地方埋起来不是比较快吗?”
鸟口握着依旧不断细微震动的方向盘说。”
大概是想埋也没地方埋,居住地点不方便吧。”
我随口回答。
“是吗?——有人会因为这种理由切割尸体吗?我猜大概是因为怨恨吧。死者多半是犯人杀上千刀也不厌倦的家伙。”
“不。会杀人者神经基本上都不正常。犯罪时已失去平日的理性,那时的情感恐怕已超越憎恨变成了疯狂。对吧,敦子。
我怕敦子一人孤单坐在后座无聊,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过回头一看,似乎也不尽然,见她似乎很快乐,大概很喜欢兜风吧。
“这个话题我之前跟哥聊过喔。”
“喔?京极堂怎么说?”
我想听听敦子的哥哥——京极堂的意见。
我这个乖僻的朋友具备大量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知识二,肯定对这类话题有异于常人的扭曲见解。跟平常一样啊——敦子笑着说。
“不过也说或许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死者复活的诅咒仪式行为,不然就是企图干扰身分调查。”
“咒术的因素暂且不论,我想这么做也无法干扰身分调查吧?顶多造成一时性的干扰而已。最近科学办案发达。就算丢了头也还是瞒不住身分!”
“嗯。哥哥也这么说。往后的时代大概仅凭身体组织的一部分就能确定个人身分吧。因此他说会分尸的决定性理由应该是不方便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