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





出结论了吧。
  我想去找京极堂商量事情。
  想问他关于顺序的问题。
  我正苦恼着单行本收录短篇的顺序该如何处理才好。
  目前暂定以发表的顺序来收录,这是寺内等编辑部成员的提议,我对这个提议基本上没什么异议,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就连是哪儿不对劲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不是借口,我绝非想推脱责任,只是想参考怪脾气朋友的意见来决定自己作品的类序。
  我在想,京极堂的话,肯定能对我究竟是感到哪里不对劲提出一套说明吧。就算不够明确,也一定能说出一些道理来吧。
  不管他的解释是否就是真相——至少能给我一个既合理又明确的完整说明,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昨天终究没去成。并非身体状况真的很糟,而是怠惰已渗透全身所致。毕竟这十天来一直足不出户。不过今天一定要出门了,要去京极堂——
  虽然下定决心要出门——我却怎样也离不开床铺。伸手拖了烟灰缸过来,决定先抽根烟再说。可惜虽有烟灰缸,香烟却不在伸手能及的范围内,于是我又轻易地放弃抽烟,把脸埋在枕头之中。枕头上柔软又温暖的凹陷仿佛贪眠的具体化身般,再次毫不留情地诱我入睡。
  我做梦了。
  见到巨大的黑箱。箱子之中另有箱子,在其之中又是另一个箱子,仿佛俄罗斯的小芥子木偶(常译作俄罗斯套娃。为俄罗斯名产,一种形似不倒翁的木制玩偶。内部中空,类似多层皮的洋葱般由大至小一个套着一个。)箱子的数目无穷无尽,最后的箱子是最初的箱子。这是克莱因瓶(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二次元曲面,没有边隙与里外之分。)吗?还是莫比乌斯带(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的边带,没有表里之分。)?抑或是自噬自生蛇(古代埃及、希腊等文明中可见的一种象征,造型为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代表不断循环再生之意。)——
  整个世界只有箱子,箱中有世界,仿佛所谓的壶中天。不,该叫做箱中天才对。
  一名男子站立于箱前,他头上套了一个箱子,是箱男。
  箱男脚下散落着女性的手臂或腿部,他浑身是血。
  没脸的女人在他身后的箱子里望着我。
  非常令人讨厌的感觉。
  “老师,老师在家吗?”
  有声音。
  “还在睡觉吗?”
  似乎有人来访。看来妻子在我睡觉的时候出门了。这么说来这几天她好像说过要跟京极堂夫人一同去看电影《乱世佳人》,原来是今天。
  看了时钟,离刚刚放弃抽烟的时候还不到一分钟。看来妻子应该更早以前就出门了。这么说来,刚刚的梦原来只是一瞬间的白日梦。
  ——是什么梦?
  大概是有关于上个月底,刚被告知我的短篇集企划案的那一天,所经历的那个奇妙事件的梦吧。梦中情景与那个体验之间也有部分相呼应。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做这种梦?明明在近来的忙碌下,我都快忘记这事件的发生了。
  “您不在家吗?关口老师。”
  访问者的呼唤冷酷无情地持续着。
  我带着满腔不舍离开床铺走向玄关。
  睡梦中汗湿一身的身体被冷冽的空气所包覆。我失去了床铺的强力保护,像只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般软呼呼的,很没用。
  玄关似乎没上锁,来客已经站在玄关的水泥地板上等候没用主人的到来。
  “啊,您刚刚在睡觉哦,是不是把您吵起来了?”
  来客原来是鸟口。我了解刚刚为何会唐突地做了那个梦了,肯定是听到鸟口声音产生联想。当时同行鸟口的来访刺激了我的记忆,才会一瞬间诱发了那段令人不愉快的影像。
  “鸟口,你找我干嘛?我没睡着,只是躺着而已。”
  “老师,您说谎也没用哦。看您眼睛红肿,分明就是宿醉的脸。一看就知道是睡到刚刚才起来。”
  他还是老样子,爱搞笑装迷糊。
  “不管我是睡了还是没睡都无关紧要吧。你找我干嘛?”
  鸟口露出大胆的笑容,说:“又发现了喔,分尸案的尸体。”
  我莫名地觉得不快。因为,听到这件事令我变得难以分辨刚才的梦是过去发生事件的重新构成,还是未来即将发生事件的预知梦。
  “你别一有尸体被发现就来我家,我可不是专门撰写分尸案的作家哩。”
  “您说什么啊,我为了这件事来这里令天也才第二次而已耶。而且尸体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新发现耶,您可别说您不知道啊。真是的,老师总是爱把事情说成对自己有利,真伤脑筋。”
  开端于八月二十九日的那个相模湖的分尸杀人事件,案情发展一天比一天更超乎常理。分尸杀人演变成连续分尸杀人,现在被称作武
  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我只知道这么多,更详细的部分就不清楚了。
  “怎么了?鸟口老弟,我不像你那么清楚啊。身体总算找到了?还是首级找到?如果像你说的每三天就发现一部分尸体那应该也齐全了吧。死者身分查出来了?”
  “问题是都只有脚跟手而已啊。目前为止已经发现四只右手、三只左手,右脚有三只左脚两只,昨天发现的是左右脚,没这种长得跟章鱼一样的人啦,所以至少死了四个了哦。”
  身体与头部尚未发现,无法判别被害者身份,搜查陷入瓶颈——记得曾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消息,那时报导中提到被害者目前发现三人。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还发现了其他尸体的部分。总之这事件是近年少见的离奇犯罪。五月发生荒川分尸案,八月初还有千滨村事件,今年可说是分尸杀人案的丰年,但是这些事件在武藏野事件面前全都相形失色。
  “那你来找我有何贵干?我可不想再碰到上次那种情况。”
  “这个嘛,上次的确很惨,真是一场灾难。”
  什么灾难,也不想想全都是他自己害的。
  “敦子小姐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哦。听说那栋建筑好像是叫什么什么研究所的,但关于那个戒备体制是怎么一回事则完全查不出来,上头似乎下令严禁秘密外泄。”
  “你——去查那个箱子了?”
  “不,是敦子小姐查的。”
  “敦子小姐查的……也就是说你后来还有跟小敦见面了?”
  “别胡乱猜想哦,只是工作上的情报交换嘛。您也知道,我们都一样是编辑嘛。”
  “什么叫都一样啊,分明就是天壤之别。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要是小敦她哥知道她身边跟了条怪虫可不得了,连我都会遭殃。那女孩的老哥可是可怕得很。”
  京极堂要是知道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鸟口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完全被他平时装迷糊的个性与好好先生性格给骗了,从他的口吻听来,肯定已经与中禅寺敦子不知碰过多少次面了。
  “这样啊,我有听说。敦子小姐的哥哥真的那么恐怖吗?是个肌肉结实、高耸入云的巨汉吗?”
  我不由得爆笑起来。
  “哈哈哈,京极堂跟什么肌什么肉的毫不相关,别说是巨汉,他简直就像块枯木。”
  “那,这种没肌没肉、像木耳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吗?我不懂耶。”
  我选择了京极堂最爱用的,那种尽可能夸大又无聊至极的形容方式来形容他。
  “关于这个嘛,鸟口,假设你现在站在隧道正中间,出口有两边。前门是怒火攻心,摆好架势蓄势待发的厉锦(昭和二十年代著名的相扑力士,第四十四代横纲。)后门则是一脸怨念深厚的芥川龙之介(西元一八九二~一九二七年,日本小说家。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为日本近代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幽灵朦胧不明地飘荡着,你会选择往哪边走?”
  “嗯嗯,厉锦还活着吧?那我当然选厉锦那边,并且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地求他原谅。跟幽灵作对太可怕了。”
  “对吧,她哥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鸟口发出一声“唔嘿”紧闭起嘴巴。
  “话又说回来,我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你来要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想再碰跟分尸案有关的事了。”
  “这样啊,不用担心啦。分尸案现在闹得很大,我们已经不可能拿来当独家报导了,因为现在不管哪家杂志都在讲这个。所以我已经改换目标,跑去调查那个三鹰的御筥神了。结果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是偷偷潜进他们那里调查的,发现对方可真是棘手。”
  “棘手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想什么都会被猜到哦,虽然我觉得应该还是诈骗啦。不过我被发现是混进去调查的,一下子就被赶出来了。”
  “废话,那是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可疑吧。那你说很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看来老师您也很感兴趣了嘛,不过我可不能跟您讲,除非你愿意先答应愿意帮忙。”
  “搞什么,真是讨厌的家伙。别想用这招吊我胃口,我不会中中计的,而且我也要出门了。”
  鸟口眉毛歪成八字形,说:“老师,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哦。”接着说,“说真的,那个御筥神绝对是诈骗,我采访过的信徒们有八成都遇到悲惨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我原本是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只身潜入,可是他们的狐狸尾巴一点也没露出来。我拿宗教这种东西一点也没辄,所以才想来请老师赐给我一点宝贵意见。”
  “哦,没想到你们可说是糟粕杂志标准模范的《犯罪实录》也会有这么社会派的企划案啊。专趁人之危的恶毒宗教的确不该放任不管——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你竟会只为这么点理由就行动哪。”
  “被您看穿了,可是——再说下去就太深入了,暂时不能多说。如何?您愿意帮忙吗?帮忙我揭穿御筥神。”
  看来是条大新闻。
  “嗯嗯,不过这类问题有个人比我更适任,而且我刚好也要去他那里。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跟着去。不过是哪位先生啊?是对宗教很熟悉的大学教授吗?还是帮人算命的?”
  “呵呵呵,是芥川龙之介的幽灵那儿啊。”
  鸟口再度发出“唔嘿”的惨叫声。
  徒步到京极堂大约三十分钟路程。
  这一带整体地势有点倾斜,山坡很多。
  登上夹在巨大墓地的狭窄坡道后,京极堂就到了。这块山坡叫做晕眩坡。由于坡道的起伏高高低低,爬到七分之处平衡感会有异状而产生晕眩,固有此名。
  车子开不上晕眩坡,因此鸟口把那辆破车停在我家一起走去。肩膀上的行李似乎很重,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不干脆放在车子上?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店主是个神主,也是个阴阳师。
  店门没关,挂着一张主人亲笔书写,不知该说神妙还是拙劣的木牌,上头写着“本日休息”。
  我们绕到主屋的玄关。
  拉开拉门,恰好碰上京极堂夫人正在排鞋子。
  “哎呀,关口先生。”
  “嗨,好久不见。”
  夫人——中禅寺千鹤子抬起头来亲切地对我们微笑。白皙的肤色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看起来颇有西洋美人之姿。
  但,既然她现在人在这里,那我妻又是到哪儿去了?
  “千鹤姐,你今天没跟雪绘一起出门啊?记得说要去看乱世——”
  “啊,你说电影嘛。那个预售大排长龙,没买到票呢。我记得雪绘好象说今天要去购物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
  多么少根筋的丈夫啊。千鹤子望着鸟口,似乎觉得很奇妙。
  “对了,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算是我认识的,编辑。”
  “敝姓鸟口,经常受到、呃、敦子小姐的照顾。”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也请您多多指教——哎呀哎呀,怎么站在门口就讲了起来了,来来,先上来吧。”
  千鹤子露出爽朗的笑容引领我们入内。
  “千鹤姐,今天书店好像休息,京极堂不在吗?”
  “嗯,不过客厅里倒是有尊摆臭脸的地藏石像。”
  “客厅?”
  虽然京极堂怎么看都无心做生意,但也很少没理由就休息,可是他休息时大多会闷在书房里。
  “哎呀,因为伊左间先生来访,一直待到刚刚才离开的关系。”
  “伊左间屋的伊左间?真难得。”
  “听他说好像要去旅行。”
  伊左间屋——伊左间一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町间开了一家叫做“伊左间屋”的钓鱼场,是个很独特的人。跟京极堂一样,商店名称直接变成了外号。他这个人像是鱿鱼丝一样越嚼越有味。可惜到町田的交通不方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相见。
  檐廊面向庭院,庭院整理得很干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