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





  彷佛在证明这个感觉一般,美马坂以很不屑的语气说:
  “愚、愚蠢至极!你是真心说我是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吗?而且还是趁活着的时候进行实验?你是认真地在想这些事吗?”
  “当然是认真的。”
  “可是我昨天看到报纸,上头说前天或大前天时已经找到了剩下的遗体,并且真凶也确定了。”
  还在装傻。
  木场又更进一步逼问。
  “被警方当作犯人的那个男子已经死了,被人发现他在这附近遭到分尸了,昨天晚上的事。我记得你出门买东西恰好是昨天下午。”
  “——你想说什么?”
  “尸体并没有全部找到,少了一具。不,把加菜子也算进去的话是两具。不,扣掉手脚的话应该是一具半吧。要创造一个人可说十分足够了。从五个人身上自由采下想要的部位,把多余的部分凑一凑不就刚好四人份?”
  “愚蠢,又不是拼图游戏!只要稍微调查过,任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还是说凭日本警察的科学力连这点事情也不懂?你们的法医难道还在读《解体新书》(注)吗?”
  注:江户时代的医学书,由德国人写的解剖学书籍之荷兰文版翻译而来,译者杉田玄白。
  “住嘴!”
  不知不觉间,木场已经来到美马坂面前。
  “我昨天看到你开卡车运送布包进来这里,那是什么?”
  没有回答。
  木场伸手进军服的胸口内部。
  “我看你连一点罪恶意识也没有吧?说啥为了学问为了研究为了科学进步医学发展,啰唆死了!切割别人家的女孩,你真的觉得很快乐吗?很幸福吗?很满足吗?喂!”
  木场揍了附近的箱子一拳。
  “住、住手!”
  美马坂狼狈起来。
  到底是要木场别再说了还是心疼机器,木场就不知道了。
  “就算你很有学问,自以为了不起的讲一堆话,对我来说都是个屁!你的话根本传达不到我心里。难道你就没有好痛、好痒这种话吗?像啥悲伤或痛苦之类的。”
  “说啊,说你很害怕。”
  枪口抵住美马坂的额头。
  “混、混蛋,快、快住手。我不能因为这种没有道理的理由死掉。”
  “那就快说,全部老实招来,既然我的话是错的你就快纠正我啊,用我——用我能够接受的理由说服我啊!”
  “——”
  美马坂停止眨眼,换上了爬虫类的眼神。
  他没有怕得逃跑,是胆识过人的缘故吗?不是,是因为他很理性。他认为警察不可能没有理由袭击一般市民。净耍些小聪明。
  “柚木阳子至今仍相信加菜子会活着回来。听说楠本赖子的母亲疯了。至于其它女孩子的家人也差不了多少。一家离散、入院、破产……当然你才不管这些,反正个人有个人的人生,所以只要跟自己无关,别人是死是活都无妨。但是既然已经扯上关系的话,不管是你是我都有责任,别想耍赖说自己跟事件无关!快——”
  木场拉动后膛,子弹被送入膛室之中。
  “这个故事的结局,你会怎么撰写?”
  准星瞄准之处是美马坂的脸。
  美马坂紧抿着嘴,全身僵直。
  木场的手指靠在扳机上。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俩,没别的人。
  枪声大概传不到楼下吧。
  木场对这个男人处于绝对的优势。
  现在的话,能够杀死这个男人。
  可能杀人的状况降临在木场身上。
  杀人是非常简单的事,只要稍微弯曲一下右手食指的关节,命令肌肉稍微收缩一下子即可。跟搔鼻头的痒差不多,有如痉挛一样。
  木场并不恨美马坂,也完全没打算杀他。手枪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带来的。更何况,木场一点也没有理由杀害美马坂,相反地,如果他死了反而很伤脑筋。
  但是,这些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过路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在食指上,多施一点力气的话,
  施一点力气
  ※
  “没力气的车子是废车!”
  夏木津大叫。
  “冒牌货毕竟是冒牌货!阿鸟,这辆车真是中看不中用耶!”
  方向盘摇摇晃晃地振动着。
  阳子缩着身体。车窗外的田园风光,与现在的阳子一点也不相配。据增冈所言,阳子的年龄是三十一岁,跟我一样大。但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就连坊间以为的二十五、六岁都不像,看起来只像个刚过二十的小女孩。但是这个肤色透白的女孩与楠本君枝相同——都是为人之母。君枝现在怎么了?我很担心那位不幸的母亲。
  “夏木津先生,在前面转弯!”
  “我才不听你这个认不得路的路痴指示!”
  夏木津弯进了那条小径,接下来就是笔直的路了。
  “就是那栋!”
  “喔喔,就是那栋四四方方像块豆腐的建筑物吗!”
  “夏兄,快减速!”
  “我没空管这么多了,小心自己脖子!”
  果不其然,没办法完全停下来。
  赤井先生制作的达特桑跑车型改造车大幅向右转弯,但没有完全弯过去,与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相接触后总算停下来。
  美其名为接触,其实就是冲撞。
  “你、你开车太危险了吧?”
  “喂,妳没受伤吧?我们快走吧!”
  夏木津半开半踹地打开门,先让阳子离车。
  阳子的表情因恐惧而显得僵硬。坐在前座的她想必有如身处活地狱之中吧。
  “好,我们走吧,希望妳最重要的人还活着。”
  建筑物的坚固大门的合叶部分被撞坏了,开了一半。
  脸色很差、像快昏倒的鸟口要我快点下车。我完全忘了要跟在那两人后面。
  这栋建筑实在是相当奇怪,走廊只有一条,此外就只有两旁的铁门而已。前面已经看不到那两个人。我的脚好象没力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很快就被鸟口追赶过去。不管是气力还是体力都比不上他。
  尽头是电梯,右边则是螺旋阶梯。
  一个中年男子蹲在螺旋阶梯的旁边。我们通过面前时中年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茫茫然看着楼梯。
  我跟在鸟口后面。木场人似乎在三楼,门开着。
  夏木津,阳子,跟木场。
  那个人就是美马坂幸四郎——吗?
  木场穿著军服握着手枪。
  跟七年前的那个南方丛林一样。他打算干什么?这栋异常的建筑物,对他而言跟那个可怕的战场相同——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们到达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场的气氛的确非比寻常。
  直到夏木津打开门之前,这座密室中放射出来的不寻常的紧张感涨满了整个房间,几乎就要破裂。现在一口气被解放开来,这两个男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木场与美马坂的额头沾满了汗水,闪闪发亮。
  夏木津走向木场,揍了他一拳。
  “大笨蛋,适可而止吧。”
  木场没有响应,取而代之的是闪动他的小眼睛不住地看着阳子。
  阳子的视线投注在木场——背后的,
  美马坂身上。
  “礼、礼二郎,你、怎么……”
  木场大口喘着气。美马坂一口气松懈了下来,沉坐在椅子上。
  “你们到底是谁?快、快点把这个人带回去。这个人——疯了。”
  美马坂的呼吸也很急促。我对美马坂的第一印象是聪明且理性,充满科学家的风范。原本一直抱着怪物般的印象,所以见到本人时反而更觉得正常。
  “啊,总算见到本人了。我在意你的长相在意得不得了。每个家伙都带着你的影子,害我觉得恶心死了!这下子总算畅快了。”
  “你在说什么?你也是刑警?为什么会带着——那女人。拜托你快点把这群人带回去吧。”
  美马坂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
  “真可惜不能如你的愿。再过不久我朋友就会来了,我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合。还有,我这个人才不想从事刑警这类充满暴力的工作。看也知道,我是个侦探。附带一提这个人是小说家,另外那个则是办杂志的!”
  “侦探?侦探又是为了什么得在这里会合?”
  “今天再过不久——为了终结一切故事,某个阴沉的家伙就会到来了。”
  那是我的小说中的句子!
  “故事?”
  “你的、这个女人的、还有这个笨蛋的故事。很快就到了,请等一下吧。”
  美马坂感到困惑。理性越强的人越苦于应付夏木津的言行。
  “喂,你也该把那把丑陋的机械收起来了吧。木场修,让你拿着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是要我帮你把这个弄坏?”
  “说的——也是。”
  木场老实地收起手枪。
  电灯啪擦啪擦地闪烁,电力供应不安定吗?
  美马坂不安地抬头看着上面。
  静寂,不,这是什么?这股有如地鸣的机械声是?头脑好象变得一片模糊。
  听说持续一段时间听着超出听觉所能捕捉范围外的重低音后,判断能力会变得显著低落。
  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静静地说:
  “这场闹剧打算上演到何时?我有必须做的工作,你在等的人又是何时会来?”
  机器声令我烦躁不安,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比我更烦躁。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妨碍我!我该去——”
  “看诊的时间到了吗?教授。”
  京极堂——
  黑衣男子站在入口。
  京极堂总算到了。青木跟在他身旁。另一个人是谁?此外还有一个警员。
  “中禅寺——你来做什么?”
  美马坂静静地对他威吓。
  “来向你打招呼的,教授。你现在能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一切都是托我之福,希望你能先向我道谢哪。”
  京极堂照例作那身驱魔时的打扮。
  这里对木场而言是战场的话,对京极堂而言就是——
  “我今天,是来驱除魍魉的。”
  黑衣男子说。
  “魍魉?你在说什么。你还是老样子只靠一张嘴皮子就想游走天下吗?”
  “但要不是我这张嘴皮子,你的项上人头早就飞了。只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当初不该为你辩护。要是当初你因骗术被人看穿而遭放逐,至少现在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京极堂说完,环顾房间。
  我受到影响,也跟着观察起来。大大小小的机器有如墓碑。
  木场没说错——这个房间就像个坟场。
  阳子看着京极堂,她看起来似乎异常的害怕。而我——老实说则觉得有点安心。京极堂看着木场时不知为何稍微玻鹆搜邸?br />   “太慢了。京极,我们很快所以赶上了!好,要做什么就快做。要驱除魍魉就快驱除。用不着顾忌木场!”
  夏木津说完露齿一笑,接着说:
  “到时候这个笨蛋就会切身地体会到你的亲切!”
  京极堂也微笑了。
  “魍魉是不着边际的怪物。掐住头,尾巴就溜掉,抓住尾巴就断尾逃跑。越知道魍魉你就越不懂牠。所以要驱除就得将之整只吞下。”
  “中禅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现在的我没有时间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已经严重妨碍到我了。快回去吧。”
  美马坂很不愉快,脸颊不住抽动。
  “教授你死到临头还不死心吗?我原本想说,如果你的态度很合作,我就尽力不张扬地乖乖离去,看样子想这么做也不成了。我自己倒是没关系,但其它人可是很困扰的。”
  “其它人?这些人跟我又有何关系?”
  美马坂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看了全体人员。
  “演员总算到齐了。教授,因为你的行动,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受到魍魉所书。美波绢子——也就是柚木阳子、侦探夏木津礼二郎、事件记者鸟口、柴田财阀顾问律师团的增冈先生。”
  这男人——原来是增冈吗?
  “警员福本、警视厅的青木、木场修太郎。以及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是指我吗?
  “——啊,我忘了关口。接着,我事先警告你,警察们——”
  京极堂看着青木。
  “除了青木与福本以外,外面也有许多警员待机。”
  外面有警察?
  “我想——是用不着担心你会逃亡,但也不得不防会有人来救你。所以教授,请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我不懂,中禅寺,听你这么说来,在场的不是刑警就是侦探或律师,可是我的行为跟犯罪毫无关系!”
  “真顽强哪。你的确是没做出什么抵触法律的行为,所以警察无法惩罚你。但是你的患者却是杀人犯——”
  ——患者?
  “警方——想要带走那个人。”
  美马坂瞪着京极堂。
  “你要我——把患者交出来?我办不到,事关他的性命。”
  实在很难理解。
  “喂,京极堂,哪里有患者?二楼吗?那个患者是真正的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