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





  想使尽丹田的力气才发现,没有腹部。
  觉得好可怕。这是地狱。这是永恒持续的无间地狱之拷问啊!
  一亿年份的后悔与忏悔席卷而来。
  啊啊,真羡慕那些女孩们。那些女孩们就是知道会有这种下场才早早就死去的吧。
  对了,植物,当作是植物就好了。植物的杂乱意识能让人变得幸福。
  不,或许矿物也不错吧。希望拥有那种无限接近无机物的硬质静寂。
  但是我是有机物。
  不,我是久保竣公。
  还是说,我已经不再是人了?
  在我的内部,动物与植物以及矿物开始共处一处。
  名为久保竣公的事物已经不再存在。
  扩散。
  有如雾般,我充满了这个匣子的各个角落。
  我成了匣子的形状。
  充满了各个角落,恰恰好成了匣子的形状。
  这样一点也不幸福啊。
  被我杀死的女人们的腐败脏腑充满了我的脑髓。不是人,也不是木石。
  在管线中流动的混浊汁液是腐肉的肉汁。
  我是大啖腐肉而活的木石之怪。
  没错,我是魍魉。
  我是充满于匣子之中的莫名其妙的怪物,魍魉。
  所以我的实体不在于我,而是在于匣子。
  我是,魍魉之匣。
  听到许多人声。
  救救我啊,我不是匣子,我是人啊。
  在太阳穴上用力,似乎感觉到我身为人类的轮廓变得明了一点了。用力,再更用力一点。
  “呵。”
  我只能发出这个声音。
  听见科学家跟人争辩。
  是谁?
  我尽力专心听。
  ——这是妄想。
  ——不实验也不知道。
  我绝望了。
  被骗了。
  我被那个狡狯又残忍的科学家欺骗了。
  那个男人,美马坂幸四郎果然错了。
  我只是活体实验的材料罢了。
  根本没有什么永恒持续的无上幸福。这里只有无间地狱。
  放我出去,把我从这个匣子里放出去。
  血管连接的也是匣子,
  气管连接的也是匣子,
  一切的脏器,都是靠发电机运作的匣子。
  我变成匣子了。
  匣子是为了收纳东西而存在。
  变成匣子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把我从匣子里放出去!
  突然摇晃了起来。接在胸口上的大小管线发出霹哩啪啦的声音脱落。
  “没问题了,永远的幸福等着我们。”
  住口!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盖子打开了。
  美马坂的脸出现在眼前。
  ※
  灯光恢复后见到夏木津站着。
  “夏兄,你——”
  “小关,你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简直像个被活埋的矿工嘛!怪了,怎么大家都一样!”
  “你怎么还那么不慌不忙。”
  “谁不慌不忙了!我刚刚才在楼下阻止了老头的上吊,并且还把老头破坏得一团糟的电线紧急修理过后才赶来的耶!我可是立了大功劳啊!怎么了,木场修,你受伤了吗?”
  “闭嘴,你这个没用的家伙。电梯呢?”
  “没问题,能动。”
  京极堂打开电梯的门,引领大家进入。
  屋顶恰似一座正方形的舞台。
  太阳西斜,光辉灿烂的——不对,是皎洁明亮的月亮出来了。
  照明只有月亮。
  月光的聚光灯照耀着。
  阳子茫然自失地站在舞台。
  表情彷佛附在身上的妖怪已离去般地安详。
  电梯出口附近有个匣子掉在地上。
  匣子里装满了大量的不像血液也不像体液的液体。液体散落四处,一直延伸到阳子脚下。
  她的脚下躺着美马坂幸四郎的尸体。
  表情惊骇万分。
  他的脖子被久保竣公,不,被久保竣公的残骸紧咬不放,不像是这个世间所应有的光景。
  久保的脖子上清楚地印着指痕。
  阳子为了扯下而用力勒紧过吧。
  那是我认识的久保的脸。只是,久保已剩不到一半了。
  原来这就是匣子里的东西吗?久保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怜、渺小。我感到极度的悲伤。装过他的匣子,应该也是他的父亲兵卫制造的吧?
  兵卫知道这些事情吗?
  美马坂幸四郎被自己期望的永远生命的实验材料咬死了。
  久保竣公变成了与自己热切期盼创造出来的匣中少女们相同形状,也死了。
  唯一存活的阳子在月光的聚光灯下,静静而立。
  静寂。那股声音已经停止。
  木场制止了要向前迈进的青木,然后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来到阳子面前。
  “阳子小姐。我觉得有点遗憾。我原本并不希望让他死去。”
  阳子微笑了。
  “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了。或许还有别的路吧——但我已经选择这条路了。虽然您提示了我许多可走之路——请原谅我。”
  然后,深深地低头。
  京极堂就这样静静地退后,催促木场上场。
  木场看着阳子。
  阳子抬头,作出有些悲伤的表情。
  “木场先生——对不起,请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个屁。”
  木场与阳子的视线交叉了,我想这是他们自相遇以来的第一次。
  木场向前。
  “父亲——死了。他则是被我杀了。”
  “嗯,看就知道咧。没受伤吧?”
  阳子点头,伸出双手。
  “美马坂阳子,以杀人暨伤害之罪名逮捕。”
  木场拿出逮捕绳将阳子绑起来。
  “拿逮捕绳应该是妳比较擅长吧。”
  “咦?”
  “恶党,束手就擒吧!”
  木场说了这句话后,以他那张凶恶面孔笑了。
  我想木场正想着,今后能与阳子正常地交谈了——吧。
  夏木津也在现场。
  增冈在他背后。福本、鸟口、还有青木都静静地站着。
  京极堂看着美马坂的脸。
  他肯定很讨厌扮演这种角色。因为,一切的故事毕竟都不是属于他的故事。
  不知京极堂是以何种心情送别美马坂的。
  我似乎多少能理解。京极堂与美马坂是同类的人。美马坂自己进入了故事之中,又早早就到了另一侧去,所以我这位古怪的朋友想必有些不甘心吧。
  月光明亮地反射着太阳的光线,照射在屋顶上的尸骸上。
  或许死过一次的光芒不会带给生物任何的影响,但不知会为这两具躺着的尸体带来什么影响呢?
  阳子在木场的陪伴下缓缓地下了舞台。
  我为了摆脱这股过分的静寂感,按下了升降机的按钮。
  在背后月的视线的注目下。
  11
  十月十四日,我的单行本《目眩》的样书完成了。我带着赠书爬上晕眩坡,拜访京极堂。
  老实说这半个月来,我几乎成了废人。并不是事件影响,而是我自己的关系。我本来就是这种人。不过在这段期间,鸟口曾来访过几次,向我报告事件的后续消息。
  技师甲田禄介知道一切内幕。
  他知道自己造的是什么机械,也知道用在什么地方——
  甲田十分清楚美马坂的研究的重要性,他在人品上也很钦佩美马坂幸四郎,认为他是个天才。但是很意外的,他是个热心的净土宗信徒,所以对于美马坂的思想本身长期以来抱持着强烈的疑问。
  他说,他在听到加菜子被如何处置后就对一切生厌了。甲田当然认识生前的绢子。也很快就察觉到阳子与加菜子的关系。
  医学并非只靠理论存在。支持理论的技术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那间研究所可说有一半是甲田的作品。他莫名的就是无法忍受这点。也不是说真的造了多邪恶的东西,但就是觉得难以忍受。
  甲田在短时间内就跟雨宫亲近起来。
  或许是因为雨宫跟甲田一样出身于技术领域吧。
  然后,甲田完全厌恶起自己的工作了。
  久保来访时,美马坂指示甲田再次激活匣子。
  甲田讶异于美马坂要对没有受伤的男子做什么,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后感到十分烦闷。
  “要是我没做这种东西的话,那个青年就不会变成那样了。这也是我的错。”
  据说他是这么说的。
  年老的技工面对多数的闯入者,预感到结局的来临,企图自杀。
  那间研究所的加护病房也兼集中管理室。机械的本体分成一楼与二楼。铁门中全部都是人工脏器。甲田按照顺序一一将之破坏。我想那是美马坂在看过计量器的数值之后的事情。甲田最后破坏了动力室的配电盘,等燃料用尽的同时上吊了。
  可笑的是,夏木津从头到尾观察着他的行动。等他全部破坏殆尽上吊了之后才出面阻止,修理好配电盘,确保由外部供电之后才上楼来。
  他这次总共阻止了两个人的上吊。
  木场如自己所说的一样,只受了轻伤,别说是入院,连医院也没去。反而青木还比较严重,听说肋骨的裂缝裂得比入院前还严重。不过这位青年不愧是前特攻队队员,十分强健,十天后就出院了,还与京极堂一起来拜访我家。
  我刚好为了单行本的讨论而出门。听妻子说,他看来气色很好。
  木场似乎没受到什么处分。看来我们在乘坐夏木津的疯狂飞车时,京极堂已经跟大岛警部疏通过了。
  他还真是个不容小看的男人。
  报章杂志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导。只作了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自杀——的虚假报导。幸亏,前天晚上发现的久保的手脚并没发表那是久保尸体的一部分,结果变得十分暧昧且不透明。而且在自杀的消息之后,关于久保的丑闻报导也嘎然停止。不知是背后受到压力,还是说媒体的关心也不过尔尔。
  不知阳子受到了什么处置。
  《实录犯罪》当然掌握了真实,可是等了又等,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有心报导。别说是报导,现在连下一期的刊物都还没发售。附带一提,增冈说夏木津拿到的侦探费不必还,所以全数都归他所有,只不过右手进左手出,全都落入了赤井书房的口袋里。
  当然,是当作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的修理费。听说社长赤井打算用这笔钱来改造成丰田汽车的轿车。
  夏木津躺在京极堂的客厅里。
  连鸟口也在。听说在事件之后他三天两头老往这里跑。
  屋主则是十年如一日,摆着一张臭脸看着难懂的书。我坐到我的老位子上,从包袱里拿出两本刚印好的著作。京极堂很高兴地——或者说,大笑着呼叫夫人过来,说:
  “大家看哪,这是关口的书啊。”
  不知是在褒奖我,还是在把我当傻子耍。
  “装订很不错。虽然肯定会滞销,但真的是本好书。恭喜了。”
  说完又笑了。看来应该是在把我当傻子耍吧。
  夫人则真心诚意地为我高兴,泡了杯热红茶给我。接着也笑着说:
  “这下子得好好庆祝一番才行呢。”
  夏木津躺着,看也不看一眼地说:
  “也给我一本吧。”
  鸟口虽然客气地说要自己买,不过京极堂立刻接在他后面说:
  “那就在我的店里买吧,这本就卖你了。”
  听到他的风凉话,鸟口立刻回答:
  “唔嘿,这样太过分了啦,那我不就真的得买了。”
  鸟口果然还是想耍迷糊啊。
  “对了对了,听说福本辞掉警察的工作了耶。”
  鸟口突然想到似地说了。
  “好象改行去牙刷公司上班了。”
  消息还是一样灵通。
  “然后楠本君枝把那间房子卖了。寺田兵卫把信徒喜舍的钱全部归还了,不够的部分就靠卖掉那间住了三代的道场充数。至于二阶堂寿美用掉的部分就不追究了。”
  大家都卖了原本住的箱子吗?
  “兵卫似乎等侦讯结束就要出家喔。反正他也没犯罪,很快就没事了吧。而君枝女士则是打算等安定下来之后要搬到高圆寺的公寓住 。”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这是我赖以维生的技能嘛。”
  “哎,说的也是。喂,京极堂,那阳子小姐——结果怎么了?”
  京极堂略扬起单边的眉毛,说:
  “应该有酌情量刑的余地吧。那种状况也适用于心神丧失状态。更何况为她辩护的是增冈先生,更是叫人放心。他很优秀,也很了解阳子小姐。只不过事件本身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木场大爷又得写一堆悔过书报告书的,肯定又会发牢骚说想活动筋骨吧。”
  “不知木场大爷——能不能打起精神。”
  看过爱上的女人的内心黑暗,又亲手将她逮捕。
  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大笨蛋,你一点也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
  夏木津站起来。
  “——那家伙像块顽强的豆腐,给他三天就又生龙活虎了,生龙活虎。个性执着却又不怕打击,而且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