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血江湖





  临别,太子赠我一只金丝翡翠镯,玉是好玉,镯子内侧还刻着他的名字。他居然老套地告诉我,将来有什么难处用得上他,尽可以拿着这只镯子来找他,他必定会竭尽所能。这样的戏码实在好笑,难道他戏文看太多,又不是他不认识我,我不认得他,求他办事还要靠个凭信。
  不过我没说什么,收下好歹留个纪念。话更不能说死,没准往后还真有什么事要求着他,不念情分念着这通跪,合适的他应该会帮;不合适的,我便也不会去巴巴地求。老子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一点分寸还是有的。
  
  对我嫁了人就要跑去甘凉这件事,我老爹一劲自责,好像是他对不起我。说早知在娘胎就该找个普通人家指腹为婚,皇帝老就不好横插一杠,我娘听了更是哭得凶。我九岁为了治病不得已上山以来,未曾在爹娘身边好好逗留进孝片刻,好不容易痊愈了回来,却立马又得动身。若颠沛就是我的命,又怎好怪我爹。
  我劝慰我娘,可我娘哭道,她曾听闻传言二皇子生辰八字克父母,右手断掌克六亲,命硬无比,无人能撼,只怕我将来要吃大苦头。
  我爹大发雷霆,要她闭嘴不准再说,可我瞧他其实只是怕我娘口舌生事,他心里对我也甚为担忧。
  师父右手断掌,这我自然是一清二楚。右手断掌,民间传言本来有凶有吉不尽相同,然而断掌打人的确更痛一些,倒是事实。当年刚练习掌法时我避掌迟钝,偶尔不及闪躲不慎被他怕疼的状况也是有的。我晓得师父心里头对命运一说多少有些芥蒂,看他担心模样,还忍着痛,嬉皮笑脸专挑吉的那部分告诉他:不痛不痛,男儿断掌,可值千金。
  我悄问于轼信是不信这样的传言,他倒是摇头。爹娘因为担心的人是即将要嫁的我,遇到这样的流言,有些盲目也是正常。我却很心酸,我师父三岁上山,潜心习武、完成皇帝老安排的繁杂功课,从未有何冒犯。即便他的存在得罪了哪方势力、侵害了谁人利益,皇帝老你如今也已削了他争夺储君的资格,还无情贬到老远的甘凉作为代价了啊。作为父亲,轻信一个江湖术士的话,已经是无可原谅;可如若不是皇帝的容忍纵容,此般流言又怎能肆虐。对一个从小几乎被抛弃的孩子,你敢不敢更残忍一些?
  克六亲,值千金,其实这些我一个都不信。对于师父,我想心疼但不能够。设想别人胆敢心疼他,我都要扬言一掌拍死,所以我更不能。他是救我命的人,我所仰望的人,他一向顶天立地,胸怀千里之志。他值得一个比翼齐飞的人来懂得他,我照镜子看着自己那吊儿郎当样,再一次的自惭形秽。
  于轼说我的吊儿郎当如同浑然天成,改是改不了了。我笑他是没见过世面,如果这样活着就算天成的道行,那我只得了个皮毛,尘西至多得了小乘,师公那才是大乘。
  于轼说:哪儿啊,你打五岁起,就仿佛是这个满不在乎的死样子了。我回嘴:那是,看得明白活得糊涂,这是一种天分,挑人得很,改了也会出人命的。
  然而正是吊儿郎当的这个我,要随师父去甘凉。此去路迢迢,我就是个不肖女,现在想着的竟然是,就算只能陪他一程,天大的苦头也是值得的。
  
  师叔也来找过我一回,双手叉着膀子笑:怎么着?要长辈分了?自个给自个当师娘,感觉如何啊?
  还真是这么一个名分。尘西什么时候都活得滋润,还不忘记笑话我。自家兄弟,示弱那就等于敷衍,于是我干笑着回应:感觉真不错。你也要上点心,抓紧把那慕容凝抓来给我当弟妹才是正事。
  尘西摸摸鼻子:嘿嘿,看来情绪不错,和你那太子哥哥一拍两散不伤心啊?
  我嗤笑:我于果什么人?伤心若能当酒喝,倒也可以喝它一壶。师叔,你也是难得来,坐下喝几杯?
  尘西摆摆手:来日方长,以后师兄府上还能少了你我几杯酒?我就是来瞧瞧,以为你正傻哭呢,居然是副猪心肠,啥事没有。闲扯几句就走,我还有正事。
  他那莺莺燕燕的都是正事,我问他慕容凝怎样。
  尘西叹口气:我不得说话算话嘛。反正帮着高力克恢复了,她就答应跟我走。
  师叔为了慕容彦一句自己心里都没底急话竟打算信守诺言,他尘大侠那些招牌式的无赖招数哪去了?
  我又问他月季怎样。他说飘香院好好的,高力强帮着照应,倒也像模像样,高力克和院里的姑娘厮混得很开心。
  很开心……不知月季心底里什么感受,四哥将来清醒,自己又怎样面对这一出。
  我问了师公又问师伯,顺道把师伯家的小师妹也给问了。
  就是没敢问我师父,我很想问:师叔你去看过我师父没?他好不好?可我没这胆量,我怕听到不爱听的内容。连项莫远来道个别,都道得那样动情;师父那般专情,有些事大致可以想象。
  尘西还好没在意,悄悄说了个八卦我听,还挺带劲。
  不是说贺芝芝在天都看上了木头,我道是哪块木头?尘西坐在客厅指指里头,不会搞错吧,竟然是于轼。他可不是寻常木头,是块老榆木,难啃。
  




24

24、如果没有明天 。。。 
 
 
  
  傻傻两个人,笑得多甜…… 《李宗盛…阴天》
  
  我还没拷问上于轼和贺芝芝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近了八月十五。
  刚回来那几日我的确有些焦虑,但没过多少天我又迅速回复了能吃能喝的本性,什么都不用干,没事只是瞎琢磨,过得相当悠闲。武当山上的豪迈日子我偶尔也有些许怀念,然而我显然是这样一个认命的人,自然可以平衡得很好。
  于轼忙得很欢,说是忙着我出嫁的事,成日里都不见人,要抓住他问个话也不得。
  瞎琢磨的当口我想起一件事,师父到武当看过我一回,还在武当山下遇上过尘西,旨意却是在七月头上下的。那他跑去武当,定然是下旨之后的事了啊。
  下旨之后他居然能有这份闲心,这绝不可能。不过,里边另有什么样的隐情,我还是不必知道为妙。见了面也莫要瞎问,咱帮不上忙,能做的只有懂事了。往后我就是透明人,尊重他做的所有事情的方式,就是作个瞎子、聋子和哑巴。
  只是我心里终究空落落,有好些矫情话想说:师父,我就要嫁人了,你不再来瞧我一回,我究竟算是出师了么?
  
  八月十五那天清早,我开始被那些人折腾。
  只知道结婚麻烦,不晓得结婚那么麻烦,身上头上的穿戴几乎就有千斤重,再加上脸上堆的那十来斤粉。幸亏我没策划逃婚,我的这点轻功,着实撑不起那些累赘东西的分量。
  我娘端着寿面走进来,过生日顺便也让我垫垫肚。为着脸上那点妆,我只能一根一根嘬着吃,吃得这般不豪爽,改日我可得吃回来。可我这美娘亲忍不住搂着我痛哭了一场,我没忍住,泪崩差点弄塌了脸上那十来斤面粉。
  我爹进来嘱咐一回,他仍觉对不住我,瞧着他那个身不由己的窘迫样子,哪里是外人眼中老而弥奸巨滑的于候爷。我一难过,觉得自己就仿佛一个就要私奔的坏丫头不孝女,又哭花了脸。
  于轼跑来看我一回,我叮嘱他往后可得替我好好照顾爹娘,他用一贯端着的态度绷着脸说那还用你操心。我问他贺芝芝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一阵,支支吾吾说不就是去年年头上和你一同在万年镇饭馆认识了,后来是赶巧见着几回,只是哪有工夫熟识。我瞧他言不由衷的样子,倒是有戏,却忆起去年年初在万年镇认识贺芝芝的情形。尽管我依然没心没肺,经了那么些生离别,终究平添几分昨是今非的惆怅,又淌了几行泪。大约被我的惆怅感染,于轼终于没能绷住,红了眼眶。
  哭哭啼啼面粉又损耗好几斤,吉时一到屋外锣鼓喧天这知道就要出门。女大不中留,我怕费面粉,盖完红盖头,正想着盖上了这十来斤粉岂不白抹了,就被喜娘一把拽起出了房门,便头也不回大步往外走。
  才走几步有个人拦住我去路,还拉起我的手。这手太熟悉,是师父的那只断掌的右手。我还以为皇子不需要迎亲,这算是个什么新规制。不过这不是我该操的心,除了跟着走,也没有旁的选择;再说那只手……我过去学功夫也难免被他握了手,这番温热感受却没大体验过,我被弄得心猿意马,任人摆布半天回不过神。
  新的甘凉王府邸其实离我家不远,原本是老皇帝自家的一处空宅子,前两天大门前挂了块牌匾,算是给他儿子了。给了宅子又不让人住,赶到大老远,不晓得怎么想的。皇后一定很伤心,今日太子也是大婚,皇帝皇后都得在那儿受大礼。别人儿子婚,她得杵在那儿;自己的儿子也婚,她却根本不得空出来看一眼。
  国舅爷替代我公婆坐在那厢接受咱们参拜,这是项莫远的舅舅,又不是师父自家舅舅,皇家实在是一团乱麻,没点人情味。天都这样的鬼地方,着实与我气场相斥,要不是舍不得爹娘于轼还有月季尘西那干好朋友,我必定十二分欢天喜地地赶紧策马去甘凉。
  好容易全套仪式都完成,喜娘也关门出了屋,屋外的喧闹声似乎隔得老远。我已经饿昏了头,但是屋里没有人。人都是狡猾狡猾的人,新郎倌纵然是遭贬的皇子,筵席还是足够热闹,不乏宫里这头赶场子的宾客,我是一概不认识,师父却好歹得出去一一应酬。
  又倦又饿我只能靠着床架子打瞌睡,迷迷糊糊听见他进了屋。红盖头还盖在头上,我没有犯贱取下红盖头卸下那些重物东瞧西看看,不是我不好奇,是琢磨着师父心情不好我还是别生事。
  他走近的时候我的心骤然发紧,我成日里胡思乱想怎么就没琢磨过,今晚这可是新婚之夜。我该怎么做?他会怎么做?脑中闪现《花丛图鉴》上的情形,我的脸大概总比猪肝红。我还是机灵,刚才还手足无措,在他挑开盖子的瞬间,终于灵光闪现,嘴里咕哝:整这些没用的挂在身上头上,真真比站一天桩还累。
  以往怎么相处的,现在还怎么装下去,有些事情天知地知我知,就是不能让他知道,这点演技我还是不差的。这样的抱怨以往我天天有,他应该很习惯。暗想要是和项莫远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真没招。
  盖子被挑开,听到我的咕哝他试着帮我取下头饰,可那些东西太繁琐,我又不敢动,他摘半天才摘了个干净。摘的时候我还是没敢抬头,只抱怨肚子饿,可是他一直专注地在拆头上那些玩意,不说话我想着糟糕他不高兴我还整这出,撒娇也不挑个时辰,心想大不了揉会肚子半夜里自己去厨下偷点儿吃。抬起头欲告诉他其实不算很饿,却迎上他的笑脸。我饥饿透顶的样子一定十分好笑,都能把他逗得那么灿烂。我心情大好,觉得如果天天饿肚子都能有这效果,倒也是个相处之道。
  总算没人敢听二皇子的新婚壁脚,伸头顾盼发现屋外头没有人,新郎倌给我偷吃的去了。哪里是我不懂事,边往外走边我说师父我去找点吃的您早点睡,却教他将我一把提回来,自己去取了。
  等没多会儿他不知打哪儿弄来一锅居然还是热气腾腾的面条,他这寻食的本事都快赶上我和尘西了。我傻兮兮感叹,我哪能喝了那么些面啊,心里多少有丝得意,师父终究还是记得是我生日。他敲我的头,笑:就你一人饿?
  断掌手敲头,那可是比尘西敲得还疼,我忍,揉揉头居然觉得有点别扭,他几时变得那么随和亲切。不适应,还是习惯他对我凶巴巴的酷样,却毫无办法,大概从小被他虐惯了。他胸前那朵大红花去了哪?拜堂时候我分明感应到了,可没能亲眼看见,见不着他最傻的样子,我心里头挺遗憾。
  项莫远那身板,多少有点书生的清矍样;我师父可不同,除了那张俊脸(我只私底下说,于是不许别人说。好山不靠险,好男不靠脸,没听说过?),胸膛可是经捶得很。我在武当山睡意朦胧的那个清晨不知死活地捶过,师父虽然未曾使内力抵挡,我大概也真的捶痛了他,可我自己的拳头,终究也是生疼的。胸前没了大红花,只穿一件红袍,怎么看都不觉得傻,艳光照人的很好看。头次见他穿这样的鲜艳衣服,我终究不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正经人,只吞了吞口水早已是忍者至境。
  他催道:饿成这样还不赶紧趁热吃?
  打算开吃的时候我想起在家嘬面吃的情形,还有点伤感,却猛然想起脸上那十来斤面粉。掩面跑出去三两下把粉划拉下来,再洗把热水脸。真是丢死人,面瘫一整天居然能忘了,被他看到蓬头垢面的倒无所谓,怎么都习惯了,涂抹成这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