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血江湖





  
  事妥了,旧叙了,连新的见面都约了,我这个小人便该当退场了。
  本打算头也不回就走,他看起来却有些感伤。人家可是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替我办了大事,高力克教我的,这样的金主,自然要称兄道弟套套近乎,更得豪情万丈地劝慰一番:“皇上,唤您声远哥您不觉亏吧?往后您国事听烦了爱听段子,寻我来便是,这呀,就似山珍吃腻了好口萝卜。活人见面,实在容易得很。”
  他过去都没工夫听我闲扯,现在哪得空闲,我不过就是掐准了这个卖个乖。他果然高兴:“这称呼甚好。”
  我转身挥手,豪气地向外走去:“远哥,回见。”
  他却唤住我:“于果,其实二弟过两日就到……。”
  事不过三啊,我再忍一回,头也不回顿了顿:“扯什么的最伤感情了,远哥,我乍一活过来,您就打算同我绝交怎么的?那成,您回头就把今日见面的事告诉了他。”
  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我没回头只加快了步伐,掀了帘子,又挥了回手:“您留步。”
  这个口想是封住了,他应当不想和我绝交罢。
  
  我们忙活半天不管用,项莫远帐中端坐大笔一挥,从此咱们的买卖路路通。
  盒饭买卖一发不可收就别提了,皇帝老儿发了话,量它哪一支楚军,谁敢支吾不订。扣药材那军官不复牛气,拿着文书对高力克哭:“我多嘴给您随便指条路,没想到您真有能耐。药材的事非同小可,您的买卖有皇上撑腰,回头甘凉王就回来了,我若是被怪罪降了职,您可得罩着我。”
  高力克塞包银子拍拍他:“多简单的事,你且同你家王爷说,皇上刀架着你脖子让放的行,你全是为了保命。他就算闲得无聊找皇上对质去,皇上也会替你担了此事。”
  高力克挑拨起来,比我狠。谁让他们兄弟情深,但挑无妨。
  
  回去后我好几天没说一句话,虽然那个人不在,可这好歹是三年来头一次离他的世界如此之近,一时缓不过劲来。我拒绝他们夸我本事,我不乐意听,这哪里是我的能耐,我耗尽了这点人情,从此我就是那面目刁钻的奸商,同过往那个于果再无瓜葛。也不是我瞧不上奸商,谁忙忙碌碌不是为口饭。
  当年我在项莫远面前假冒个淑女累到半死的情形还在眼前,那时候以为这辈子就得这么装,不想老子到头来在他跟前成这么个尖嘴猴腮样。想到再也回不去,未免唏嘘。
  小连理解我,她同月季说:“于果宁可继续过那边忙碌边相亲的日子。”
  月季点了头,叹:“也好也好,大把的好男人比葱多,凭什么咱那么好个侄女寻不到。”
  
  冬来春去,项莫远果然守信,没有把我的下落交待出去,我过得甚是平安。
  月季言出必行,又开始张罗相亲,那些人依然不靠谱,即使小东小西觉得不错,小坏依旧不满意,她总惦记着她那个白胡子爹。
  直到六月里,坏东西仨才替我相中了一个熟人。
  
  燕北是个神偷,高力克的朋友,我没同他相过亲,可因为他常去高力克的食肆里喝酒,不相也早熟识了的。这些年我很少喝酒,即便喝,也只小杯浅酌。
  特英挺的一哥们,说话很机灵,按说正对我的话痨脾性,职业也是个我感兴趣的,但瞅着他我老想起师叔,便伤感到不行,回回同他说不了几句。
  也不知那个讨债鬼告诉的他,我前头那个夫君,是个轻功高人。很久以后,才有机缘头回一道喝了杯,他就正好喝多了,说我从不正眼瞧他,还口若悬河对我吹,光轻功好管什么,没有能挡他的门,没能拦他的锁。
  看我一脸不以为然,他再加一句:“铁签顶什么,老子摘根芹菜就能捅开他高力克的银箱。”
  高力克急了:“嘿……”
  我却来了劲,跳起来往后厨摘芹菜去了。这燕北有意思,他能不能用芹菜开锁不打紧,关键那么贫的人才,我爱惜。
  
  忽然整个世界都同我对着干。没有一个人觉得燕北靠谱,小连宋七把眉头皱成个倒八,小宝骂我糟践自己,月季警告燕北不许招惹我,高力克同他打了一架。
  可坏东西一见就喜欢了他,小东小西同他说不完的话,小坏更是成天要他抱着,好摘他的眉毛。他是个变戏法的高手,什么地方都变得出糖来。那些戏法,别说坏东西喜欢,我也看得很欢喜。
  我怎么糟践了,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活得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就是糟践自己,死乞白赖去寻那个拍我一纸休书的男人就不是糟践了?
  唯独有一桩,我偷偷问坏东西仨,燕北当你们的爹可好?小东小西山呼万岁,有奶便是娘的样子随我,然而小坏不答应,她还惦记着她亲爹,这孩子,我想着再过一段就好了。
  
  到了八月,他们说,大尾镇都沦陷了,驻了好些楚军,我的买卖显然有项莫远派的人罩着,没受到什么干扰。罩就罩呗,他敢罩我就敢受用,没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几个买卖人白手几家纯粹靠天吃饭?
  
  西蜀的都城——岷城周围,几乎被师父啃噬了个圈,却愣是不攻城,蜀军就快退无可退了。谁都知道,他不攻城,是顾念着尚且下落不明的四公主。我望望即将临盆的小连,咱四公主一脸不屑:“谁用他顾念,打便打,我才不要认那个哥。”
  反倒是我得了她无条件的支持和同情,还无耻地劝慰:“唉,你这样置气不合适,你好歹想法让他知道,你这个妹妹还活着,他也多桩欣慰事。”整得我多大度似的,其实我也就是客套。
  小连却更是不以为然:“他这样的薄情人,我还不如被当死了的好,想你尸骨未寒……”
  又来,我赶紧打断,我尸骨自然未寒,可听了她这话,人实在是寒得很。
  
  我劝她:“你我不同,我可以意气用事,你不行。迟早你得露回面,你同七哥行医,可不就是为了救人,你露了面,没准这仗能停会儿,说不定还救得几条人命。”
  小连不快:“诓我也得挑点有难度的,他们这仗憋了多少年了,我就是个幌子。被你说得我成个祸水,我有这祸水的资本么?”
  我问:“宋七怎么说?”
  小连道:“他让我只管安胎生孩子。”
  我夸小连是个有福的,宋七总是镇定又有担待。她却噎我:“当年那么好的男人要你,你都不屑;如今却拿个燕北打发事,你当你这就不是在同我二哥置气了?”
  
  我怒道:“谁再贬燕北,我跟谁急。”
  其实我暗地里同燕北说,咱俩不行,你就像我师叔,我师叔是我最好的哥们。
  怎样把自己送到空中,怎样降落,怎样爱,知道这些又怎样,人燕北一脸的无所谓:“不行没关系,管你当我什么,我就爱见你笑。”
  多好。
  比那个教会我一切,却又把我扔下不管的男人,何止强十倍。
  
  比起他孤家寡人,我却握了他的骨肉在手里,自打见了项莫远,我也琢磨,或许不该永远地藏起来。
  或许老子过得幸福,到坏东西们十八岁时,老子也可以坦荡荡把他们带到项莫南面前,告诉他:坏东西是谁,我是谁。
  这话老子且一字一顿慢慢说,方才有味道,好慢慢瞧清了,他的嘴是圆圆的“喔”,还是大大的“啊”。有这样的期待,日子显得又滋润了几分。
  这样的报复,足够残忍么?
  
  我忙得乐呵玩得高兴,燕北会用芹菜开锁,真不光是噱头,我让他教我,他欣然答应。我问他怎么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燕北皱皱眉望着我:“我可不愿当你师父。”
  我是说走了嘴,敢情他也不糊涂,门清。
  中秋前夕,燕北告诉我,他妹妹和妹夫打东边过来,要来瞧他一回,问我有没有工夫见。我不好意思推搪,答应了。
  
  高力克从没告诉过我,燕北是慕容凝她大哥;高力克也从没告诉我,尘西前年同慕容凝成了亲。
  他是故意的。
  不能怪我大意,燕北身上,哪有一点慕容凝的影子,慕容凝冰凉寡淡,他火热火热的有趣。
  
  尘西看着都添了那么许多沧桑,再不是当年那副花少模样。然而,连冰美人慕容凝见着我都惊呼了一下,他却绷了个脸端坐,我眼泪都掉了好几串,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急急回家挖出桶窖藏的好酒,怎么办,我知道当年我多有不仗义,尘西那里,跑路连知会一声全无。又拖了三个坏东西来讨好。于称呼上我却犯了难,论实情该叫叔父,论交清该叫舅舅,论辈分,也可以叫叔公……
  月季替我折了个中,让孩儿上前拜了舅舅,他好歹逗孩子玩了会儿。仨孩子识货,知道这个舅舅会玩,缠了不放。
  晚饭时高力克拉了慕容凝到一旁,要我在雅间给尘西单独斟酒,正倒着,他才冲我开了句金口:“行了我喝不多。”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用胳膊肘撞他:“差不多行了,您还打算端到几时?是,我是没义气,可就算,我是那该死的人,也已经死过一回了不是么。师叔,当年我走的那晚,只想着离开他越远越好,您不知道那个心境……您要愿意听我也能说,不过,倒还不如拿个刀子剜我一回心,来得实在。
  
  他听了这番话,总算为我也斟了点酒,叹气:“别说了。你嫁人了?”
  我摇头,我忽然不知怎么对尘西扯谎,他凑过来:“是……他的孩儿?”
  我低头咬唇:“是我的。”
  尘西终于笑了:“小样,急得我,这是多好的事儿啊。赶紧的,师叔替你做主,这就找他来接人,瞎耽误什么功夫,该干嘛干嘛。他有他的不是,可他再矫情,还不都是怕把你捧丢喽啊,你明明皮糙肉厚,他非小心的什么似的,他的心要有我这么宽,早不管不顾得手算了。听师叔的,不许再别扭了。”
  我笑:“师叔,当年是我没义气,如今你要怎么罚我都行,只这一桩,您若还当我自家兄弟,就再别提。”
  尘西比项莫远厉害,他知道我理亏没辙,毫不理会:“师兄这些年怎么过的,你就不想知道?说起来,我也有责任,他当年同我说那鬼命书,我也是不敢不信,早知就该告诉了你,让你来治他。”
  我灌口酒:“提这些干嘛?怎样都没我什么事了,甘凉王新娶的侧妃,正是那如 
 62、双眸 。。。 
 
 
  花似玉的吕家二小姐,你觉得我如今去找他,还有意思么?”
  尘西终于回复了那个我熟悉的样子,先赞了酒好,才叹:“我这一年也没见他,的确没闹明白他在折腾些什么。但就你吃的那飞醋,我跟你说,绝对不能够。他劝他大哥留着吕家活口,也都是抱了一丝希望,猜测你可能落在吕家人手里了,才迟迟不敢动作。你不能问都不问,就判他死,给人留条活路么。”
  我被他这么一说,心思竟有些活动,仍是嘴硬地撇撇嘴:“不至于。”
  尘西笑着摇摇头:“说起来他还真厉害,三个,我想都不敢想,嘿嘿。少得便宜卖乖了,你好歹得了人的种,一养三个,瞧着都是欢喜的;可怜那头哦,他得着什么了?你大概是没见识过什么是行尸走肉。”
  我冷笑:“这行尸走肉当得,嘿,我都想当。有声有色,软玉温香,什么都不耽误。到底是开过荤的人,没从前能忍了。”
  
  见过项莫远,如今又见了尘西,心底有扇闸门再合不上。
  我暂时不想告诉尘西,我说起来毒舌,其实也是因为心中,生了些动摇。既然思念如旷野里疯长的杂草,见一见怎的,他又不会损我一根寒毛。然而我心乱如麻,我得平静想一想。
  正巧,尘西也没空,他第二天同我说:“老子赶着去北疆寻我岳父母,这一去,恐怕总得耽误半载光景。你且细想想,想妥了我现在就去抓他来见你;没想妥也成,等我回来,你要是还这么别扭,也不用再想了,我直接把你拍晕了给他送去,我说到做到,总得收拾了你们这对不省心的。”
  拍晕的主意其实不错,省我多少心,干脆现在就拍晕了事也不错。见个项莫远我姑且能打个腹稿,可见他我说什么?我烦躁地答:“等您回来再说罢。”
  其实,我最烦的就是自己这扭捏。
  
  尘西走了,我琢磨再熬上半年也好,趁这半年我得想明白,究竟是我非他不可,还仅仅是坏东西需要亲爹?经了这么许多年的有缘无份外加物是人非,我是不是真有那么痴情,我自己都想得个证明。
  
  中秋前两天,我接了封项莫远的来信。
  谁让我那时为讨皇帝的好胡乱许诺的,说什么要一块过个生日,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好么,人讨债来了。写得明明白白,还是那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