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十五年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还是这学校里的厕所,厕所是那种旱厕,教学楼里的厕所是建给领导看,作秀用的,平时不开,一下课只能挤到那臭气熏天的地方去,地上有各种不明生物爬来爬去,保护隐私的隔间什么的更是浮云,蹲的时间长一点,整个人就会变得臭烘烘的……常露韵苦中作乐地想,这种厕所,终于不用再闹出一中那样的厕所八卦事件了。
  在听说常露韵描述过一中的教室长成什么样,还有空调有电脑有多媒体的时候,于秀秀一开始不相信,后来看了她存在手机里的照片,才开始大呼“纨绔子弟”——忘了说,常露韵是班里唯二上学携带手机的人,另一个烧包也是个小姑娘,跟她一样从城市里的学校来的,算来还是梁雪的校友。
  一个礼拜以后常露韵回家,她现在上学的地方既没有公交车也没有地铁,完全就是个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要让她爸来接。
  她一路沉默到家,一进家门,把行李往旁边一推,还没等她妈来问话,就往地上一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水漫金山。
  常露韵妈妈一出来,就看见这么脏兮兮的一坨——县中洗澡的地方和时间都有限,她刚去,完全没能适应新时间表,一天到晚跟打仗的似的,愣是一个礼拜没挤出时间去洗澡——四仰八叉地坐在门口,面对衣帽架,哭得又伤心又蹉跎。

  第四十一章 适应

  大学生活,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这问题问梁肃,答案很简单——只是个跳板,选择有用的学,没用的过得去就可以,主要任务是拿文凭、增长见识以及扩充人脉。
  梁老板很现实,他没办法不现实,让他浪荡的、不现实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他背负的是很多家庭,心里装了很多人,他一无所有,只能用年轻来换资本。
  他认得清现实,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但这并不是自卑,只是明白一个道理而已:自己投胎没投好,生来注定是广大人民群众中极其路人的一员,想要出类拔萃,就必须付出得比别人多,不然,你凭什么呢?
  同样的问题问柳蓉,柳蓉的答案是无事忙——她突然到了那么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感兴趣,忙着熟悉校园,忙着熟悉校园周遭的环境,忙着和本地同学学他们的方言,忙着阅读各种各样的宣传名单,忙着习惯大学自由的生活。
  是的,自由。
  她长到十八岁,发现自己的梦想竟然和六年前的梁雪一样,想要冲破一个界限,想要得到自由,不需要太多的权柄,但是至少能够支配自己的人生。
  她现在有了随便穿衣打扮的自由,有了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由,有了梦想的自由。
  第一天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特别强调了一下要大家注意学习,不要挂科,虽然学校寝室里可以无限量的免费上网,但是也请大家知道自己的专业不是上网。
  柳蓉知道自己的自我约束能力不怎么样,于是弄了个小本子,把自己要做的事情都写在上面,她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密密麻麻的一大堆,看起来比高中应付那么三五门课要忙得多,可即使是这样,每天仍然有大量的时间,放任思绪跑到没有边际的地方,思考很多的事。
  她有时候觉得,装逼装到一定境界,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哲学家了。
  C大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包罗万象什么都有,没课的时候,柳蓉就喜欢钻到里面去,她曾经认为自己很宅,适合在一个离家很近的地方,过半走读的日子,无论是读大学还是工作。
  可来到C大,她的心好像一下子野了起来,一身的懒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冲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渴望掩盖。
  她想要变成一个自由的、见过很多的人、很多的事,读过很多的书,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宠辱不惊的人——于是这变成了柳蓉在大学里的第一个理想。
  并且因为这个理想,柳蓉在开学两个月以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窝蜂地往院校学生会里钻,而是过了两回面试,进了一个C大的非注册社团,法文缩写是AIESEC,翻译过来奇长无比,全称是“国际经济学商学学生联合会”,并成了里面唯一一个物理系的学生。
  于是开始了她更加无事忙的生活。
  如果问梁雪大学生活是什么,梁雪恐怕会沉默很久,她不知道别人的大学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自己感受起来,并不像高中老师描述的那么快乐自由,她觉得很疲惫。
  梁雪在一个综合性的大学读德语,属于小语种专业,几年前,这个专业还有些小冷,可是因为人才需求量变大,毕业出来越来越有前途,相对的也就越来越热门,对高考的分数要求也越来越高,梁雪身上再一次上演了梁家人关键时刻超常发挥的小奇迹,高考成绩比她之前模拟考试的成绩高出近三十分。
  学校同意了她申请助学贷款,她本来以为这一次自己终于可以像无数次梦想的那样,过辛苦但是快乐的日子。
  但那是……本来以为。
  她辛苦,但是并不快乐。
  梁雪打两份工,还做着一份家教,给一个小学的三年级的小男孩补课,教他数学和英语。
  这份家教还是熟人给介绍的,一小时六十块钱,这在当时给小学生补课的补课费里,已经是绝无仅有的高价了,一进门,梁雪才知道这份高价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小男孩小名叫洛洛,那真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正太,有礼貌,家长也随和,就有一点,那位小朋友疑似有点多动症。
  梁雪讲着讲着,就发现洛洛这位小同志开始拿笔戳橡皮,戳得还挺有艺术感,线条凌乱得非常毕加索,梁雪为了让他认真听课,轻轻地敲敲桌子:“洛洛,你看着姐姐,听我再说一便,我说完要考你的。”
  洛洛就抬头看着她,没有半分钟,梁雪发现他开始非常欢乐地坐在那里,自己玩起了斗鸡眼,左歪歪头,右歪歪头,斗腻歪了,又开始玩翻白眼,还把舌头也伸出来……
  梁雪郁卒,几次三番试图唤起这倒霉孩子的注意力,未果。
  最后她终于郁闷了,跟他说:“洛洛,你知道你妈妈为了找我来给你讲课,要花多少钱吗?”
  洛洛眨巴着水汪汪的无知的大眼睛看着她。梁雪再接再厉:“姐姐讲一节课,你就要少吃两顿麦当劳,你算算,我每天给你讲两个小时,一个礼拜上一次课,一个月四个礼拜,你要少吃多少顿麦当劳?”
  梁雪天真的以为,用这种实际的例子,能激起这已经三年级的小家伙对加减乘除的兴趣,可洛洛鼓捣了两分钟以后,才慢吞吞地抬头告诉她答案:“姐姐,我要少吃十八顿。”
  看着梁雪无言以对的模样,洛洛又财大气粗地说:“没事,你放心吧,我妈说了,她有的是钱!”
  洛洛妈是个很好的女人,心里明白自己这儿子是个什么妖魔鬼怪的东西,给钱从来都痛快,要求也很低“只要让他及格就行,教会一点是一点,气走四五个老师了,你可千万要坚持到底啊姑娘!”
  但是梁雪觉得,既然拿了别人那么多的钱,就要对得起别人,她有一段时间天天回去借梁肃那台二手的破电脑,上网搜索儿童心理学的东西,变着法子的备课,想方设法要在洛洛那随时随地自我格式化的大脑里多存储一点东西。
  梁雪寝室里其他三个女孩家境都很好,其中有一个更是称得上有钱人,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就抱怨了一大通寝室的衣橱太小,完全放不下她的衣服,这位祖宗平均每一个礼拜要逛街两次,每次败家都败得腥风血雨的。
  女孩子们之间,买回了东西,总是要回来显摆显摆,展览一圈,叫大家夸一圈,试穿一圈,才算罢休。今天你买一条裙子,明天我买一件上衣,后天她买一个帽子。
  国庆七天假日,寝室里除了梁雪之外的三个女孩,一个订机票回家了,另外两个拎着行李箱出去旅游了,只有她一个疲于奔命地赚钱。
  七天以后开学回到寝室,几个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见闻和大包小包地拿来各地的特产,梁雪装作有事,躲了出去,她觉得这不合适,她们肯定会拿东西给她,可她没有能够交换的。
  晚上回去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已经睡下了,可是梁雪还是在自己的桌子上发现了她们留出来给自己的那份,忽然就受不了了,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是她们的青春——恣意、快乐、为自己的前途和梦想努力,她们去电影院,吃零食,呼朋引伴,在最美好的年纪展现最美丽的模样。
  可是梁雪觉得,自己的青春还没开始,就已经死了。她的世界里只有永远赚不够的钱,永远打不完的工,永远烦心的和老板的交涉。
  当她和自己的哥哥比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可是当她和这些光鲜的同学比起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个年纪,是不应该承受这么多东西的。
  无论怎么样,生活还是飞快地过去的,并在不断的适应里,变成全新的模样。
  柳蓉开始适应了每天半夜十一点钟才从他们的办公室回寝室,参加国际社团,和各种各样的外国人打交道,逐渐听得懂印度人说的英语,土耳其人说的英语,波兰人说的英语,参加各种party,从原来说话都比别人慢半拍的小女生,变成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鬼佬们扯起淡来也能天南海北无边无际的话痨。
  常露韵在痛哭了一场以后,也在尽可能地融入当地学生们之间,穿朴素的衣服,把头发剪短,不再惦记学校里的小炒,和大家一起挤食堂吃大锅饭,能面不改色地把苍蝇尸体从菜里挑出来继续吃,习惯了对臭气熏天的厕所视而不见,习惯了早晨四点半起床,五点钟到教室早读,把手机丢在家里,过着原生态、又平静的生活。
  梁雪习惯了更加辛苦努力的学习和打工,找各种兼职,省吃俭用,然后用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在周末回家前拎一大包零食,给不能回家的外地姑娘们分——她固执地认为,友谊是需要回报的。
  寒冷逐渐来临,等学校开始订寒假回家的火车票的时候,柳蓉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和以前的朋友们联系了,梁肃的手机号存进去半年,居然还一次也没打过。

  第四十二章 离别

  柳蓉打电话挨个问候,找到梁老板的时候,他正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
  半年里梁肃整整瘦了将近十公斤,现在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移动竹竿,风雨飘摇地走在凄风苦雨的大街上,缩脖端肩地接电话。他们的小公司在经过了无数的波折、把腿都跑细了之后,终于成立了,为了筹资,梁肃把奶茶店盘了出去,那个给无数少年少女带来快乐的精灵森林奶茶店关了门。
  他们主要做的是物流,公司成员是梁肃和他的两个同学,以及多年来接受梁肃资助、叫他往东他不往西的张秦,张秦高中毕业以后觉得自己不是读大学的料子,就跟着梁肃开始干实业。
  四个人即是公司高管,又是前台,又是市场营销人员,又是派送人员,个个身兼多职,租了一个二十平米的小屋子做办公室,艰难地开始了他们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的长途跋涉。
  联系商家,跑业务,印宣传单——做这一行需要信誉,开头更是艰难得要命,柳蓉打来电话的时候,梁肃刚跑业务回来,再一次被人拒之门外,脸上僵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下去,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睛里都是血丝,已经有六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可他一听出陌生的号码那头是谁的时候,身上的萎靡立刻一扫而空了——柳蓉将近半年从没联系过他,他以为给她的那个号码,已经不知道被她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C大是那么好的一个大学,梁肃想,她现在的生活一定特别丰富,哪还有时间理会自己呢?
  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模样不像个人,顶着一头开始冒油的头发,瑟缩地走在大街上,迷茫和无助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埋起来。
  他偶尔会旁敲侧击地问梁雪,可自己那妹妹神经实在粗得不像个女孩子,神色迷茫地看他两眼,也就一句“她最近挺忙的”一笔带过。
  每次梁肃看见她急匆匆的背影,心里都会非常怨念地冒出一句“你多说一句能死啊”。
  结束了这个短暂的电话,梁肃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握着手机,点了根烟,不知道是不是尼古丁刺激了他的神经,一根烟下去,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伤口化脓,传说那是白细胞正在吞噬细菌,代表身体正在自我愈合,现在苦,代表他有前途,代表他还活着。
  看看现在活得人模狗样的那些人,哪个没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