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尘
雍容微微皱眉,道:“那事的前因后果,恐怕娘娘最清楚不过。”
王庶人叹了口气,笑笑对常胜道:“我素来与武婉仪不合,一直存着除去她的心思,又巧程非墨是三皇子的人,也正是我的对头,身边的人便给我出了个一石二鸟的计策,在程非墨的酒中下药,又借丽妃之名约武婉仪前去,好让程非墨对她不敬。”
常胜听得气愤,雍容却只是默然。
“只是不想那日去的却你。”王庶人说着看向雍容道,“我更不想陛下竟对你有情,不仅幽居了我,还罚了他,呵呵。”
常胜听了一惊,回头看着雍容道:“姐姐,怎么……你……”
雍容点点头,又向王庶人道:“娘娘恐怕不知那酒中的药是从何处来的吧?崔子衿一面将药给了您的内侍,一面又托我知会武婉仪,武婉仪知晓后便烦我去推辞丽妃……之后……”雍容轻叹一声未再说下去,众人却也都已明了。
常胜听了震惊不已,愣在那里,他哪里想得到,程将军之事还牵连着雍容与崔子衿,如此他又要去怪谁?
王庶人听了却呵呵笑了起来,道:“还真有你与崔子衿这样的糊涂人,可笑。”
雍容微微颦眉,向常胜道:“常胜,你先在外面等着,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问娘娘。”
常胜一时还未从刚从的震惊回过味来,只应允着出去了。
雍容这才问向王庶人:“我既来了,便想把心中的疑惑都问个明白。武婉仪在凤墀殿昏倒得蹊跷,我是不信什么厌胜之术的,而她回去就罢免了子衿,这其中的关键还得娘娘言明。”
王庶人笑笑道:“她不昏倒,又怎能查出我殿内的厌胜之物?她害我的心,不比我害她的浅。只是这个笨女人,我信口说的话,她便信了。”
“哦?娘娘那日说了什么?”雍容问道。
“我见她身怀六甲又是一身药味,便问她可还记得九皇子是如何没的,这药可是不能乱吃的。”王庶人轻笑着道。
雍容忙道:“可子衿并未加害过她。”
“呵呵,这我如何得知。”王庶人淡淡道。
“不怕问句忤逆的话,娘娘可曾存过害九皇子的心?”雍容问道。
“如今我什么也没了,在这深宫冷院的,不过挨日子罢了,我也不怕说实话,那个心思我的确有过,只是那糊涂的崔子衿却始终没有下手。”
“多谢娘娘的坦诚。”雍容沉吟片刻,还是问道,“雍容还有一事不明,我与娘娘素来也无仇怨。娘娘因何在乐游原上布下杀局?”
皇后却一脸疑惑,道:“乐游原究竟何事我都不知,何来的布局?”
雍容黛眉一蹙,问道:“乐游原上长发白衣会的人围杀我与子衿,幸亏陛下赶到才保无虞,而后长孙昕又阻拦御史查案,难道皆与娘娘无干?”
“也难怪当年陛下非杀我那妹婿不可。可那长发白衣会不过是江湖中的宵小野莽,我王家怎会结识?”皇后又细思良久,才道,“亏你一向也算机敏,不知长发白衣会是滁州的吗?”
“娘娘此话何意?”雍容不解道。
“丽妃曾是滁州路上的倡伎,也只有这样出身的人才会借江湖之力。”王庶人缓缓道来,“昔日储君未立之时,你曾助三皇子,所以她才会对你下杀手。”
雍容默默听着只觉脑中如炸,怎么会是一向逆来顺受的赵丽妃,而如此一来,长孙昕本罪不至死,却因自己而被杖毙,这一切让她不及反应。
深宫情恨多成痴,士族壮志鲜有终
雍容与常胜从冷宫出来俱是神色黯然,或者许多事情知道了真相只是徒增烦恼。雍容问常胜道:“怪我和子衿吗?”常胜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雍容又安慰常胜道:“我与子衿成亲后,我去求求情,陛下总有天会宽恕程将军的。”说着自己也叹息起来,即便知道了当年是赵丽妃布下刺杀又能怎样,为废皇后洗冤,还是告丽妃之罪?而武婉仪与崔子衿之间的误解谁人去解?若是从前,自己或许还会去求个是非分明,可现在……雍容暗自摇摇头。
月余过后,长庆殿□来请雍容,雍容心中想着,自己不去找武婉仪,武婉仪却找到自己来了。
长庆殿中,武婉仪正抱着刚满月的公主哄弄,见雍容来了,放下公主,又遣散了□,才道:“我听闻你去了冷宫,本以为之后你会来见我,却不想等了这许久,你都未来。”
雍容只问道:“我因何要见娘娘?”
武婉仪冷笑一声,道:“看来这皇宫果然是个易人性情地方,连你也变了。”
雍容微微笑笑道:“娘娘不也是吗?您与废皇后之间的恩怨我无从言起,但您与子衿之间的误解,既然我来了,倒想开解了它。”
“误解?”武婉仪冷哼一声。
“娘娘自幼与子衿交好,罢免他无非是疑他害了皇子。只是您若是以为子衿有害皇子之心,那真是冤煞他了。当年您身孕九皇子之时,他确曾授命加害,可最终他还是未下手的。在您与家族之间衡量,他心中也是苦的。”
武婉仪悠悠看着雍容,道:“你还是不够了解他啊,从他由我入宫,我便知道,在权利家族和我之间,他始终不是倾向于我的,他恨那个家族的争权夺利,却也爱那士族的百年清名,更何况他还是要依赖那个家族的……”
“可他放弃了前程进宫,甘为一名太医,只为偶尔能见你一面。”雍容道。
“那只是他为了他的心。”武婉仪轻轻道,“也许惟有这样,他心里才好受些吧。”
雍容沉吟片刻,她一向只见崔子衿对武婉仪用情至深,听了武婉仪的话,才略略能想见武婉仪对崔子衿的情谊也是深入心底的,雍容只道:“他这也是无奈,但他并未害过您与皇子。”
武婉仪脸上浮过一丝冷笑,道:“或许在我身怀六甲时他未下手,可最终呢,皇儿还是去了。”
“您怎么就肯定是他所为呢?”雍容问道。
“我知道。每年春暖花开,我都会犯癣疾,每年的药也都是他制,可惟独那年,药味不同了,也就是那年,皇儿去了。他又偏偏辞了官职。”武婉仪静静地说着,没有怒,没有怨,“从前我也没有多想,那日废皇后说到,我才恍然所悟。”
雍容颦眉道:“如此说未免太过武断。”
武婉仪则沉着面色道:“我也曾想问他,但、是或不是他,我与他之间的痴缠孽缘也都该断了。”
雍容问道:“娘娘那夜约他,是……设下的局?”
武婉仪不置可否,另言道:“那夜我确是有个消息告诉他。”
雍容凝眉待听,武婉仪轻笑一声,指了指尚在襁褓中的公主道:“那是他的女儿。”说着凄艳一笑,一双美眸看向雍容,似是不愿放过雍容听了这话后,面上的每一个表情。
仅仅六字,雍容想了半晌,又望向小公主的面庞,想要找出一丝与崔子衿相似的模样,惊讶犹疑萦绕心间,缓缓问道:“娘娘为何告诉我这些?况且我未必信。”
武婉仪笑笑:“你们不是要成亲了吗?最终还是你俩在一起了,这消息就当我的贺礼,信与不信在你。”
雍容看着武婉仪的笑,只觉不寒而栗,回道:“多谢娘娘,只是这份贺礼我一人收下便是。”
武婉仪定定看了看雍容,冷笑道:“哼,总有天他会知道,晚一时不若早一时。”
雍容只问:“娘娘就笃定此事不会被他人知晓吗?”
武婉仪笑着点点头,道:“笃定。你不会陷他于死境,何况……他人也来不及知道了……”这后半句更像是她自言自语。
雍容亦笑道:“娘娘请我来,无非是想让我将此事告与子衿,我遂娘娘的愿便是,容我告退了。”说着行礼欲走。
武婉仪却也不顾雍容,只自在那里悠悠道:“其实你与子衿相守未尝不是幸事,这深宫之中又能有多少恩爱……”
“娘娘慎言,在下告退。”雍容说罢便走。
武婉仪看着她的身影默默摇首,心中低念:子衿,我虽恨你,却也愿你平安,可偏偏又见不得你过得安稳静好。
雍容从长庆殿中出来,便只想着去崔府向崔子衿问个明白,其实自己根本不可能不闻不问。一别许久,上次相见还是挚友,下次相见怕就是夫妻了吧,那这次呢,不免会有些尴尬吧?雍容想着,还是踏入了崔府。
崔子衿见了雍容倒也如常,脸上的笑意温如暖阳,似在他身上从未经历过苦楚、不堪。
对着崔子衿的淡然亲切,雍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问着:“伤可好些了?”
崔子衿点点头,微微笑说:“我伤势渐好,府上准备已妥,你我的婚事……”雍容听到此处神色不禁黯然,“我知你未必心甘情愿,我亦不强求,只是我崔某今后定不纳姬妾,不负于你。”
“这算什么?”雍容微微皱眉问着。
“这两月间我深思过往,过往已皆如云烟散了。”崔子衿淡淡道,“如今我才觉轻快自得了。”
“子衿……可我次来却又是要和你提一提那些过往……”雍容低声说着。
崔子衿面上淡淡笑着,待雍容说下去。
雍容凝眉问道:“九皇子的死可与你有关?”
“在惠婉与皇子间,相权取其轻。”崔子衿漠然说着,神情变得悠远起来。
雍容愣了半晌,才道:“崔子衿……你可知武婉仪说……说……”
“罢了,无论什么都过去了,又何必再为这些烦扰。”崔子衿怕再听下去,自己终于放下的心,又要纠起来了。
雍容摇摇头道:“她说……公主是你的女儿……”
“是吗……”崔子衿喃喃道,长长地低叹了一声,“是又怎样……”
雍容一时也无话可言,良久,崔子衿看向雍容道:“如今我只愿远避争斗,不再为家族为他人而活,彻底自私一回……”
“子衿,做不到的,连我想如此尚且都难,莫说你生在士族,身在东宫,又暗助三皇子,想要抽身,难之又难。”雍容道。
“那是因你心念着陛下,若是无牵无碍,何时何处放不了手,抽不了身?什么太子三皇子,你都未必真心相助,你甘愿在这倾轧中隐忍着,也是因此……我也是那夜才知。” 崔子衿微微锁眉道,“雍容,深宫帝王的爱才好吗?王庶人曾助陛下几多,最终还不是落得凄凄惨惨。”
“我……懂……”雍容黯然应着,只是自己懂得,却未必做得到。
这一日所知所言,更让雍容的心冷了几分。偏巧没过几日,南熏殿里李隆基闲闲地问雍容:“前几日去了崔府?”
“嗯。”雍容应着。
“崔卿家伤势如何?”李隆基似不在意地问着。
“大好了。”雍容亦淡淡答着。
李隆基漠然道:“成亲的日子也该定下来了,是要自己算,还是朕着太史局去定?”
“全听陛下的就是。”雍容漠然回道。
李隆基微微迟疑,问道:“可还有什么……想要想办的?”
雍容沉吟半晌,似叹似怨道:“臣想再去温泉宫一次。”
骊山夏时草木丰茂,掩映着温泉宫的殿宇楼阁。晴空下的飞霜殿再不是夜雨时仅有的温暖所在,曾蜷缩其下的那株石榴,如今也丹若吐艳,骄阳下开得恣意。若是一草一木皆有情,怎么岁岁年年都相似,也不管看的人会不会睹物相思。
雍容边走边看,边看边叹,最后还是到了御汤九龙殿前,唯有帝王才能踏足殿中,可这却是她最初来到的地方,真希望能始于此,也终于此。如此想着,雍容迈步向殿中走去,也不顾内饰□的劝阻。
水汽依旧氤氲,夏时这里可真是有些蒸闷,雍容蹲下身撩了撩温泉水,水光映在四壁上,斑斑驳驳,水声荡在殿宇内,寂寂寥寥。若是纵身一跃,沉浸水中,会不会等出水之时,千年就又已流转?那时这些与自己有关无关的爱恨情仇,都已杳渺难追。宁愿不曾经历,宁愿从未离开,真的好想回去……
妄想只是妄想,雍容还保持着清明,又或者是对此间仍有牵挂,她只是久久地望着这池温泉水,不愿走。并不是有多留恋温泉宫,只是她知道,从这里出去,回到长安城,那就是一个何去何从都杳然不知的将来。长安宫中的绮丽的浓情,如夏日茂密的枝叶,权力争逐才是支撑它的根系。你若爱那一树的苍翠,就不得不在幽暗之中挣扎扩张,会有亲人相斗,爱人相残,侵蚀道德,沦丧原则,迷失自我,抽身不得。
可是,就有人爱它。
嫁娶啼啼容华别,藏娇依依骊山中
盛夏的夜空星河流辉,映在龙池水中,又落入雍容眼底。入夜已久,容华殿还是内人影扰扰,聘财已下,婚书已换,婚期将至,该收拾的都要收拾,带走的,留下的,是从深秋到仲夏这几个月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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