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尘





  杨元嗣闻言错愕,道:“臣下愚钝,不知陛下所指是……”
  “你看这殿内还有何人?”李隆基说着看向雍容。
  杨元嗣迟疑地望望雍容,忙回李隆基道:“这……臣……不敢……”
  “你二人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若都不愿,也就罢了。”李隆基故作叹息道,“白费了朕一番美意。”
  杨元嗣不及言答,雍容就忙道:“臣领陛下心意。”因说得急还引得一阵咳嗽。
  “臣恭谢陛□恤。”杨元嗣一字一字回明心意。
  “如此甚好。”李隆基看着他二人,笑着颔首对雍容道,“改日随杨卿家往宗祠去拜祭,也算正式认亲了。”
  杨元嗣看看雍容,摇头感叹道:“我那女儿在家时也是体弱多病,国师比她还要生得单薄些。”说着眼中更添怜爱。
  三人又闲聊了许久,直到送走杨元嗣,雍容才问李隆基:“陛下此时总该告诉我,为何要我认杨元嗣了吧?”
  李隆基不答反问:“心里还是不愿?”
  雍容微微摇首:“倒也不是,他看着就一副慈父的样子,我还真要谢陛下呢。”说着雍容也笑了起来,“虽说未必就真如亲人,但心里感觉还是好的。”
  李隆基眼光温柔地看着雍容道:“一来,朕想着你无亲人可依,二来,入宫册封品级……叛臣之后难免落人口实。”他说得轻轻淡淡,似怕勾起雍容不快的回忆。
  “隆基……”雍容对着李隆基的柔情款款,真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其实自己不是从前的杨女史,其实自己从未因家仇恨过他,可话在喉头,却难开口。
  “怎么?”李隆基轻抚她的颈颊,悠悠看着她问。
  雍容轻轻摇首,终究还是怕说出一切后,李隆基难以接受,又思及入宫册封,那个葬送王皇后,碧心,皇子公主的后宫,她是真的不向往。
  李隆基见她欲言又止,还满面思虑,只当她又想起家门之事,忙将她轻搂入怀,低声安慰道:“朕说错了,有亲人可依,朕便是你的亲人,嗯?”
  听李隆基如说,雍容更是感怀,环住他的腰,道:“隆基,你为我所做实在太多太多,我却丝毫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或许你做了,只是不自知。”李隆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况且,平日里的政事你也助朕颇多,其实,有你在朕的身边,就足够了。”

  桂殿兰汤涌自然,夜半私语成谶言

  冬雪飒然而去,春风又绿骊山,不觉间已是仲春二月。
  飞霜殿里,晨光温融,李隆基早已起身,处理城中送来的奏章。雍容醒来见李隆基已不再身边,披衣出来,看李隆基一手持着奏章,一手轻扣桌案,似在沉眸凝思,雍容站了片刻,看了看光影中他的侧脸,直到见他微微皱眉,才走上前去,轻捏了捏李隆基的颈肩,问道:“何事烦扰陛下了?”
  李隆基轻轻摇首道:“还不是立储的事,有主张召回嗣谦的,有力荐嗣升的,来来回回也就这么两个说法。”
  听到三皇子的名字时,雍容心中一动,难道这快三皇子李嗣升就要被立为太子了吗?想着,不觉间按着李隆基的手就捏得重了一些。
  李隆基略侧过身,问“怎么?”
  “没……”雍容忙摇头,又问,“陛下又是怎么想的?”
  李隆基嘿然一笑,道:“呵,朕不急着立太子,储位空悬,倒是好让朕看清这班朝臣。”
  “隆基,立储的事我倒有些话想说,只是又怕你听了,存在心里。”雍容不称陛下,只想这话是他二人闲谈罢了。
  “说就是了。”李隆基笑道。
  “你登临大宝方五载有余,以你的体魄,还要陪着我许多年呢。”说着,雍容从背后揽住李隆基的颈,轻轻磕在他的肩头,李隆基反手握住雍容的手,轻笑了笑,过了半晌,雍容才又道,“数十年的太子生涯,是不好挨的。”
  李隆基闻言,脸上笑意顿失,想着自己为太子时的心境,若要让自己当几十年的太子,自己可当得了?虽如此自问着,他却道:“朕能掌控得了江山,连个儿子还管不好吗?”
  雍容看他神色听他言语,只道:“是雍容说话大逆不道,陛下别往心里去。”
  李隆基笑笑,拍拍她的手道:“若你我能有一子,又堪为治国之才,朕也不用这般犹豫,哈哈。”
  雍容轻轻推了推他,嗔道:“陛下……”
  李隆基见她羞怯之态,笑着一叹:“虽说现在还是春寒料峭,但天气确实一天暖过一天了,朕从未像今年这样,嫌春天来得如此快。”
  “嗯?”雍容不解,侧首看看李隆基。
  “朕在这温泉宫住了整整一冬,从来没这么久过。”李隆基犹自慨叹,“天暖了,也该回宫了。”
  “三年前陛下不也是住了许久?”雍容想起初见他的那个冬天,似乎往后两年里,他来温泉宫都只是小住几日。
  “那……还不是因为那时你病了,后来不是还晕倒在浴汤中吗?”李隆基微笑道。
  “原来如此……”雍容听着,却未有欣喜,心头反多了一丝愁虑,迟疑良久,问道,“隆基,我……与从前可有什么不同?”
  “大不同了,从前冷若冰霜,现今温如泉水,”说着,李隆基将雍容从背后拉到身前,执着他的手。
  雍容看着李隆基,认真地问着:“那你是……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哪一个?”虽说这问题毫无意义,可她却是那么想知道答案。
  “朕若说更喜从前,你难道整日冷冷地不理朕了?”李隆基听她这么问,只觉得可笑,但看她神情认真,于是将她拉入怀中,柔道,“自然是现在的你。”说着向她的樱唇深深吻去。
  雍容只紧紧环着他的颈,沉浸在他的吻中。
  两人犹在卿卿我我,殿外高力士却在此时求见。他一进殿便禀道:“陛下,浴汤今已建成,请陛下移步九龙殿。”
  李隆基笑着颔首,向雍容道:“走吧,随朕一同去看看汤池如何。”
  新建的汤池内与九龙殿接连,距李隆基平日沐浴的莲花汤不过几十步远,只是汤池上方有檐无顶。雍容看了,笑向李隆基道:“陛下这回真的可以夜看星辰了。”
  李隆基哈哈一笑,揽着雍容绕池走着。池形似花,一片片花瓣舒展开来,成了一池温泉水。
  高力士跟在一旁道:“汤池内壁均是用的蓝田玉料,触及十分温润。”
  李隆基赞许地颔首,高力士又道:“此池只待陛下赐名了。”
  “哦?既然此池形似海棠,便叫海棠汤吧。”李隆基笑向雍容,又道,“也似你受了温泉暖气后,两颊如海棠的绯色。”说着向她的脸颊抚去。雍容笑着躲闪,心底却划过一丝隐隐的不安。
  自此,二人更是流连温泉,嬉水为乐。
  十二日夜,就在这海棠汤里,李隆基拥着雍容靠在池边,透过氤氲的水汽,仰首望天,月未圆,星亦疏。
  “雍容,明日,朕便要回宫了。”李隆基淡淡道。
  雍容不看向他,只低着头颔首道:“那我倒正好可以安心看书修道了。”
  “唉。”李隆基轻叹,将雍容按在肩头。
  雍容倚在他肩上,看着明月悬天,夜宇静朗,一手轻抚着李隆基的鬓角胡渣,悠悠道:“终归要分别的……”
  李隆基将雍容环抱住,“真想与你就如此长相厮守。”
  雍容侧首看着李隆基,似叹似嗔道:“只怕与你长相守的是你的杨贵妃,不是我这个国师。”不知怎么,自汤池建好后,雍容总是不经意就想到杨贵妃,更是时不时地想起李真远的质问。
  “哦?”李隆基不解其意,沉吟着,“你是如此想的?”
  雍容笑着摇摇头,转身揽住李隆基的腰,静默不语,明日他便要走了,今夜自己还在胡思乱想这些。
  十三日晨,在温泉宫盘桓三月有余的李隆基终于起驾回宫,宫车过处,尘嚣起了又散,一路向长安而去。
  一时间,骊山寂寞,雍容终于想起《推背图》来,到侧殿去寻书,却见青芜伏案在写着什么,于是上前笑问:“我从前倒没留意,你也通文墨?”
  青芜忙停笔笑道:“这可是取笑我呢,我也就略识几个字罢了。”
  “写什么呢?”雍容一面问着,一面看向案上的纸,按着纸上的字念道,“常胜,府中近来如何,公子可好,病可大好了,你在府上要好好照顾公子……这是……写信给常胜?”
  青芜略微掩了掩信笺,道:“让雍容你见笑了,我这是回信给他。”
  雍容只笑道:“那小子倒还惦记着咱们。”
  青芜点点头道:“每月都有他的来信,只是陛下在时,不便拿出来,信上也都只是写些家长里短的,我也就没禀明。”
  雍容颔首,问:“他们……可都还好?”
  “常胜哪有不好的时候,只是……崔公子上月病了,也不知好了没有。”说着,青芜面露担忧。
  雍容看青芜这般样子,沉吟片刻,道:“来此四个多月了,想来你在这是闷坏了,心里若惦念他们,不如回府去看看吧。”
  青芜又惊又喜地看看雍容,问:“当真?可是……谁来伺候你呢?”
  “温泉宫里这么多人,还少人伺候不成。”雍容笑道,“这信也别写了,收拾收拾,这两日就去吧。”
  “是。”青芜嬉笑应着,放下手中笔,就去收拾行李。
  看着青芜的欣喜之态,雍容心中自问,青芜对子衿……早前怎么未看出来……
  次日,连青芜也走了,雍容无事便研看《推背图》。《推背图》分六十卦象,每卦有一图一谶一颂,晦涩难懂,即便雍容熟知历史,也花了两三日,才将第一卦象研究了个一知半解。
  这日,雍容正在看第五卦象,图上一个女子卧着,她面前是一部书,一个马鞍。这一卦的颂是: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葬金环。
  雍容读到此处,不禁心头一惊,因为这分明是说的当朝之事。前两句是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西逃入蜀,而这后两句却看得雍容指尖发凉,木易为杨,山鬼为嵬,此处葬金环,杨贵妃正是死于马嵬坡。
  雍容忙看这卦的谶是如何,只见谶曰: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箫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
  “杨花飞”当指杨贵妃命丧,“蜀道难”是玄宗战乱入蜀,“截断竹箫”,箫字去竹,是一个肃字,指的应是唐肃宗,也就是现今的三皇子,而后一句中,史是史思明,安自然是安禄山。雍容再回看那图,卧着的女子分明是指杨贵妃,书是史书,暗指史思明,马鞍则指的是安禄山。
  这与后世所知的历史几乎无差,李真远所笃信的也正是原本的历史,李真远那句“师妹以为真的不同了吗”言犹在耳,看了这卦之后,雍容也不得不佩服李淳风,对本以为将来皆在自己手中的想法也起了犹疑。
  正当雍容蹙眉沉思之际,外面来人说青芜姑娘回来了,雍容放下书,却见青芜满面悲愁而来,雍容只笑问:“这是怎么,再留恋长安,也不用回到温泉宫就一副愁容吧。”
  青芜摇首不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雍容接过来,展信一看,亦是心下一叹。
  崔子衿的字迹,长安官府的印押。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当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雍容读着娘子两字自己心中只是抱愧,这是崔子衿第一回这么称呼自己吧,竟是在休书上。
  “雍容,这并非公子本意,陛下亲临崔府……唉……公子也是无奈……”青芜叹息着道。
  雍容笑笑,望着手中的休书淡淡道:“这场婚事本就是错,只是……委屈了子衿……”
  “雍容……”青芜听雍容说着,泫然欲泣。
  “傻丫头,哭什么。”雍容叹道,“了却这桩婚姻,子衿该轻松释然了,哪有哭的道理。”
  青芜抽噎道:“常胜也要回灵州了,往后府上还不知怎么冷清呢。”
  雍容看看青芜,悠悠道:“你伴我这么许久,本想着你随嫁到了崔府,也就安定了。”
  青芜望着雍容,欲言又止。
  “我不知你是何时动的心,但那日你回崔府之后,我便思忖着……”雍容微微皱眉道,“子衿……温润恭谨,确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可他也是在政治中斡旋的人,碧心之事,我心有余悸……”
  青芜忙道:“我从未痴心妄想过,只想着能伺候着你和公子,就心满意足了。如今虽不能伺候公子了,但往后伺候你和陛下,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这样品貌的女孩,我可不愿你见你在宫中孤独终老。”雍容道,“我说那话,也是希望你能想清楚,若你心意不改,我去求陛下就是。”
  青芜怔怔想了半晌,摇首道:“我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