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蓝





其实怎么都好,只要他还能活蹦乱跳。
事后才知,那日他见我久不回便出来找我,却在山洞外看见黑熊正要吃我,虽然自知非黑熊之敌便依然拼死相救,最终落得个伤痕累累险失性命的结果。当时他是哪般的骁勇神情,我是没眼福见到了。不过没想到多年后,竟能让我见到相似的情形。

以百敌一,怎么说也比徒手搏熊来得精彩。我乐呵一笑,将凳子顺了顺,选了个甚舒心的架式坐了下来。慕瞳已经起了身,一双吊梢眼中笑意荡然无踪,只射出冷冽冽的光打量着对面人群深处的余世子。
“等你半天了,现在才到。”慕瞳皮笑道。
那头的余世子生生地打了个寒颤,想来是将慕瞳当成了黑熊。幸而还能镇住心神,喉头咽了咽道:“我看你如何以一敌百。你……你今日只要交出她,便……放你一条生路。”
那个“她”自然是指的本姑娘,我有人撑腰自然不怕他,见他朝我望来,便极有礼地伸手打了声招呼。这头声音刚落,却只慕瞳开了口:“哦,原来是这事儿,好说好说,既然与我无关,那便请自便。”
惊天一霹雳,震得我打招呼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乖乖,这才好一会儿,就把我又转手卖了?我狠狠地瞪着慕瞳的脊梁骨,就算他看不见也要将他捅百十个窟窿。
我盯啊盯,那余世子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就在刚与慕瞳擦肩而过时,却见负手而立的人一个转身拧着两人的后劲向前一挥,一道强风袭来,险些刮到了我面门,转头一看那两个狗腿已趴在窗外的花台里吃草了。
我顿时大笑起来。当下,两边已经大打出手。那余世子却也说得不错,慕瞳再有本事也不能以一敌百,正看得我肝肠寸断时,那堂楼顶上竟如蜘蛛一般吊下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穿得甚是花哨,与我今日这身有得一拼,那张面皮也极其中看。只见他极优雅地落了地,双眼熠熠地看了我一下,又转去慕瞳的方向,口中极生硬地道:“我没来晚吧?”
慕瞳懒懒地点了下头,没与那人多说便开打起来。

一方势薄一方势强,一方精武一方脓包,两相权衡下总算得出一结论,这真是一旷日持久之战呀,兴许我睡个几个时辰也未必能见分晓。先前还卯足了劲看得欣喜,如今大半个时辰去了却有些倦了。余世子的兵卒一拔拔地往这边赶,又一拨拔地倒下丢出。我打了个哈欠,想到兵书有云:走为上策。
一则不用担心被误伤,二则慕瞳几人终究难抵众敌,三则……我还真怕他将我卖了。于是笃定想法后,便起了身矮了身子摸出楼去。如今两方打得难解难分,怎顾得上我呢。

一路向城门口走去,竟也没人拦我,颇有几分得意。转了几条街正入了条巷子,呼拉拉地一阵风吹了过来,刮得我直打了个喷嚏。我揉了揉鼻子,抬头望去仍是艳阳天,也不知哪儿能吹出这一阵阴风,也许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呢。人都走了,凭他怎么说吧,我懒得去顾,只想着如何寻了方儿出城。
自昨日起金汤城便禁了严封了城,玄鹰骑入城的消息却如风一般地刮向了大街小巷,虽未得证实,但这多少让人觉有些得惶惶不安。可惜那余世子却是个不开窍的,今日又还带了大群人跑到酒楼里去折腾。而慕瞳要的也就是这样的结果,金汤城再坚固也终究是土石砌成的,再怎么也敌不过那些个阴谋算计。

这厢正想得出神,却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人,忙向侧让了一步,口中喃了句“对不起,让让”。
对方未着声,也随着我挪的方向移了一步。巷子本就窄,这一挡让我哪儿还有路走,不禁敛起眉来,抬起头正要开口,但那咫尺间却是一张可恶的面孔,而且……还是五花的,什么红啊,紫啊,还有那自然黑脸。
我呆了一瞬,憋了一肚子的笑,道:“余世子,你……好彩头……”
面前的人正是余世子,看这装扮看这彩头想来是吃了慕瞳的大亏。我心里暗暗道,原来那木头还有些用。
余世子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声,朝着我狠狠地挖了一眼,“死丫头,看你今日往哪儿逃。”
转眼间巷子两头已经堵了几个汉子,脸上多多少少都添了些光彩。没待我开口,汉子已经冲了上来,看这阵势定会赏我个五花大绑。余世子此时正叉着腰站在一旁看好戏,我急急地退了一步,瘪了瘪嘴,他既然不屑我,我便让他见识见识。

巷中,静院墙边垂着一枝柳条,嫩绿中点点白絮。趁人还未靠近,伸手一挽绕于手中,脚尖微点身子已攀着柳藤跃入灰墙之中,接着一个翻身,落在了院内。
听着墙外的惊呼我甚是欣慰,拳脚功夫我虽有不济,但好歹脚底抹油这功夫已至出神入化之境。
“去……一定要将这死丫头抓回来。”余世子一群依然在墙那头瞎嚷嚷。
“世子,这……里面是……”
“是什么是,天王老子的地方也得去给我把那女人抓回来。”
我索性拍了拍袍角的尘土,兀自向院子深处走去。





第6章 与君同寝
风起,那柳叶中夹着的絮白招摇起来,如雪地散了满院。四下幽静中,越到深处隐隐绰绰闻得一阵萧音,如深谷中的一缕天籁,幽远中夹杂着凄然的空灵。
也不知怎地,好似被勾了魂一般寻了去,柳枝遮掩处的八角亭中坐着一个男子。月白色的长袍,长发微绾了个髻,几缕慵懒地低垂着,但因背对着我全然看不见脸面。
萧声忽地止了住,我忙隐入树后。他却不曾回头,我稍松了口气,想必并未发现庭中还有其他人吧。男子将长萧放至身侧的矮几上,转而又去提那水壶。青烟缕缕,茶香满溢。纤白的十指,那手起手落的一个简单动作却竟能让人痴迷。看得我心里那个舒畅呀,索性盘腿坐了下来。

正在这时,却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见庭门处走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大胡子,进了八角亭微躬身道了句什么,因着距离太远听不真切,白衣男子说了几句便将他打发了。人一走,亭中的萧声又传了来。
在杞山时白泽尚教我识了些音律,而我又好戏乐这口儿,这半晌的萧音入了耳,七八分韵味还是明了的。
曲自然是好曲,如千丝万缕结一缠绵之网,教人听了脱不开挣不掉,好似自己也深陷其中,引得你几乎要抚腮洒泪。只是这曲从未听过,我曾在白泽的典经阁里翻过今朝曲典,不记得有此一篇,自然也不知何人所作。
再说这音,静如潺潺流水滑玉而过,动如春风拂英翩然而落,虽是凄惨之曲却总让人暖至了心坎,丝丝入扣,真个是哀而不伤。
听到末了,总归能结上一句,这曲这音这韵这技,真是天作之合。

这边曲落了,那边红衣大胡子又赶了进来,又是一阵低言又是恭敬地退出,看那主仆两人的礼数,看那白衣男子的行止风骨,心里琢磨了一番,却实在琢磨不出金汤城竟有这样的贵人。
“缠你的人都被打发走了,且出来喝杯茶吧。”
想得正出神,白衣男子竟开了口。我微微一怔,左右望了却无他人,难道……他是在与我说话,难道……他的后颈还生了眼睛。打了个寒战,却只得跺步而出。
男子回过头来,却被柳花掩住了侧脸,正待看清,只觉身后传来一阵躁动,惊得我忙转身望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对上了一双没半点正经的眼睛。我牙痒痒,却只得无奈地磨了磨。墙处柳林尽处已落下一人,还是那身暗灰色的长袍,但那脸上的浪荡笑意却足足让他镀了层金子一般的晃眼。

“小岚子。”他开口招呼道。我哼哼了一声也算是答应了,心心念念却是想着回头去喝那杯茶,但被几步而来的慕瞳缠了个难以脱身,待到他叨了半晌,才幽幽地答了句,“我是被那位公子救了,如果你觉得未能看顾好我,便替我谢谢他吧。”
“公子?”慕瞳顺着我手指之处望去,旋即便敛了眉,“哪儿来的公子,莫不是你在做梦吧。”
“就是那八角……”话还没有说完,却愣得出不了声。
那十数步开外的八角亭中已无一人,而且亭中的一应什物都去得无踪。刚才,刚才……可没听到什么大动静,怎么就平空消失了?慕瞳已经几步入了亭,站在那头道:“真的没人,你是不是……真睡着了。”
乱了,这下全乱了。我扯着头发乱得一塌糊涂,难道真是梦游了,一脸神伤地望着慕瞳那厮,他竟是幅兴灾乐祸之相,我……我岔了气,想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道:“余世子,是他追我至此的,而且那公子也说‘缠着我的人被打发走了’,且去问问他便知道了。”
慕瞳极不耐烦地打了个哈哈,口中勉强答应了下来。

却说这余世子左右是平昌王独子,是金汤城的半个主子,怎么可能由着我说问就问呢。因此,直到离了金汤城,依旧没有抓住机会,想来此生再无洗刷冤屈的机会了。看着帘外已经米粒大的金汤城,脸上自然也有些幽怨。
慕瞳眯着眼懒懒地打着盹,好似睡着了,只是唇边那抹轻笑依然未褪,好一张没心没肺、安逸舒适的模样。我对他不满,甚是不满。想着想着,一个不小心便手随心动,扬手招呼了过去,“啪”的一声翠响打在了他的左颊上。
他顿时惊醒,放在左侧的剑竟一立生生地落在了我脖子上。
那双眼却呈出了从未有见过的冷戾沉静,全然不同的神色,连那朗俊舒隽的眉毛也拧了起来,生生在眉心满了道浅“川”。我被他这动静一吓,顿时没了动静。他好似着了魔障一般,一双桃花眼盯了我许久,终于悠悠的回过神来。“小岚子啊。”剑随之落了下去,再舒了口气。
“蚊子。”我亦随他舒了口气,将手心翻向他,“我帮你驱蚊子呢,你却用剑指着我。”

没曾想过他依然跟小时候一样,如此小心警惕。从前在山神庙里时,他总是盘着脚坐着瞌睡,我好奇问过,他说说山里野兽多,若太过松懈便会被叼走。先前只觉得他太杞人忧天,直到有一夜真就窜进了一只发情的野猪,要不是他警醒,说不定我还真会被叼去。不过今日,他不会把我当那什么了吧。
他看了眼我几分发红的手,竟无甚表情,但只那么一瞬停顿,之后一眼的坏水的笑又浮了上来,好似刚才的面无表情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蚊子,你是想报复我吧。”
我汗颜,蚊子是噱头报复是目的,但总算是殊途同归吧。更何况我不应当报复嘛,我可是被他硬拖出金汤城的,期间还经历了百骑竟逐,深陷重围,万箭之矢,最后终于在惊天轰雷中从炸毁的金汤城北门中逃出升天。这一波三折,何等坎坷何等惊险,让我过去十数年的日子黯然无味,让我以后的数十年难以忘却。这便是他慕瞳的恩赐,索性还没死得灰飞烟灭。难道我与他……命中五行相克?
忽觉眉心微有痛痒,我忙回过神来,捂住他轻弹之处,依然几分恨竟地望着,“金汤城会怎样?”
他似有斟酌,“自然是归于我朝。”
我瘪了瘪嘴,想来经过慕瞳如此一折腾,那金汤城也已经人心涣散了,看他一幅势在必得之态我颇有些看法,心里较量了一番,笑道:“我看没这么容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若……”
“诶!休要诓我,我可不与你作赌。”还没开口慕瞳已经将我打断。我甚感无趣,几分鄙夷地撇开眼,尚且算他有觉悟,还知道我逢赌必赢。
他又道:“还有别想逃走,除非你还了欠我的情。”再见那满脸的恶笑。
我黯了黯脸色,这觉悟得忒有几分狡诈了。

日头好似又落下了,天边绯红一抹,渐渐天色也就沉黑一片。这样没日没夜的已经奔波了整整两日,就算坐的是车,我也觉得屁股快被颠簸成了四瓣。从未有过的食欲不振,人都已经蔫儿了,扶在车窗上,耷拉着脑袋,终于提了口气问道:“还有多久,干脆把我丢这荒山算了。”
慕瞳已经改乘了马,闻声凑到窗边,轻笑着道:“这不是到了么。”
我精神一振,抬眼望去,只闻一片茂林深处隐隐有声音传来,随着马车辗动,声音已近在耳边,出了林子,背山之处竟是一片广袤。原上青帐并列,军旗临风,马嘶鼓鸣。在金汤城时,便知玄鹰骑来犯,但据说只有五千驻在金汤城以北之偏远地带,谁又料得到,这与金汤城只相距数百里的谷中竟藏了……数万军马。

关于玄鹰骑的事迹时有听闻,据说这支铁骑是大兆皇朝数百年前才兴建的骑部,经过了这百年,换了五位大将军,从开始只卫护皇城的千骑扩大到了西征东伐的五万军骑。七年前,玄鹰骑由年仅二十的鲜于凕执管,这位鲜于将军却也是个厉害角色,年纪虽轻却统领着数万将士以狂风之势横扫各大战场,频立战功,直到玄鹰骑成为如今这般让人闻风色变的铁骑。
然,过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