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蓝





这一动作好似牵动了他的伤口,他顿时咬牙,忍了片刻,口中却又半笑着说:“那……这床不是有那么宽么。”
看着他痛得扭曲却依然笑着的面孔,心里的愤懑顿时去了一半,却依然止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做梦。”
许是已无力气多言,他重新伏在床头,软绵绵地唤了声:“小岚子,公子我渴了,快去倒杯水给我。”
我抽了抽嘴角,看在他那要死不活的份儿上便随了他,只得起了身倒了坏水来。
有了这开始,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几日中我便只有一个感觉,自己是彻底回到了九年前,再过上了他的小跟班、小使唤、小仆人的日子。每日里都得给他上上药、递递水、念念诗、唱唱曲、谈谈天、讲讲地、喂喂饭等等等等。直到连席湘沉也看不下去了,抚着额头对他道:“让她休息下吧,让人怪心痛的。”
慕瞳斜眼答道:“湘沉,这样的待遇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我这可是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你要嫉妒就蹲那边去吧。”
代价!我躲在帘门外权当没听见,等他病愈后便知道什么是代价。

军医给的药虽是好药,但这伤我是见过的,再下去一点都能现骨了,再怎么好的药也少不了养个个把月。席湘沉还说若有不慎,难免落下个什么病根。想着日后忽有一日木头拖着一身的病跟我说“这都是你害的”的模样时,什么气也都吞进了肚子,于是本姑娘只得言听既从、温言软语、体贴入微、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半月下来,慕瞳倒是养得身材渐宽,而我,真是为伊消得衣带渐宽。然,鲜于凕那厢却是悄无声息,连进军金汤城的消息也没有半点,更勿论战捷,可他越是沉得住气,我却越是有些慌。若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也就算了,是死是活一并决了,如今这算什么状况,不进不退不上不下,憋得人比死还难受。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慕瞳正看着书,冷不丁地问了句。
我脸色微沉,手中的药勺一顿,“我会怕他?”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那为何心神不宁的?”
养了半个月,他尚且只能半躺在床上,见他那可怜样儿,本姑娘自然不能跟他一般见识,“随你怎么说,就算他是八面阎罗,我也是千手观音。”
慕瞳扑哧一笑,作一脸的奸邪状,“小岚子别怕,我保你无忧的。”
“如何保我?”
他饶有兴致地道:“要不和我私奔,怎样?”
奔!奔你个大头鬼。我抽了抽面皮,索性丢掉药勺,出了帐。

如今这玄鹰骑最熟悉的路莫过于去往军医营这条了,这些天日日去,都已成军医营的常客。起初时营里的白胡子军医官还极不乐意地用眼横我,就连那备药小童也憋着气道:“若不是因你,咱左将军会被打得皮开肉绽吗?”
席湘沉说,慕瞳在玄鹰骑的人缘是一等一的好,就连那马厩里的马儿也只认他那张脸,这一见自然是信了。左右折腾了好些天,才让白胡子军医与小药童相信我不会毒死他们的左将军。就在前几日,那小药童见我又去,愣着双眼打量着依然一身男装的本姑娘,憋了半晌才道:“原来……原来你是姑娘家,我还道……你与左将军他……”
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乐呵了,这玄鹰骑还真是消息闭塞呀,我在军刑台上披着头发被鲜于凕指着鼻子说“你是女人”的事居然还没被传开,若是换在金汤城,估计三岁的小孩也能唱出一段童谣了。

今日去军医营医官不在,就那备药的小童坐在帐外捣鼓着药碾,见了我便道:“姐姐来得不巧了,医官大人出去备药了。”接着却又将声音压了压,“好像是过几日便要出兵金汤城了,所以大人说要多备些,难免有些断胳膊断腿的……唔,这可是机密……姐姐不要说出去。”
我挑了挑眉,笑应了声好。这玄鹰骑里谁人不知这军医营的小药童是个话唠,这事儿入了他的耳,只怕方圆十里都知道了。本姑娘是女娇娥的事儿,也是经由他这张嘴传出去的,否则半个玄鹰骑还当我是男子,还当慕瞳是断袖呢。
在军医营待了小半日,慢慢跺回去时,日头已经偏西,沉沉的金光洒在静悄悄的大帐顶上。这些天慕瞳仗着有伤在身整日与周公下棋,这行径我着实不齿,想来此刻定还在午睡,我悄悄摸到帐外,本想冲进去吓他一吓,却被一声音止住了步子,仔细一辩。呵,竟是鲜于凕。其实不见那张脸,鲜于凕的声音还是顶好听的,甚至觉得有几分撩心。
便是这一愣的片刻,帐内的声音却已停了,那顶好听的嗓音在一刹间便成了惊天一雷,啪地一阵震在我耳边。
“什么人?”
这一撩,可把我的心都要扯破了。没待我开口,一道明晃晃的什物便飞了出来,从脑门前半尺的距离擦了过去,正正地插在一木柱上,惊得我一身冷汗。
“鲜于凕,你这……”将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我抬头看着掀帘而出的八面阎罗,一张拉得老长的脸顿时杵在了我面前,“呵呵,是大将军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难不成你瞧左将军的伤还不够严重,要给他再安个什么罪名?”
鲜于凕就是鲜于凕,我这不冷不热的话到了他耳中好像就成了蚊子叫。只见他脸色未变,手却“啪”地一声打到旁边柱子上,将刚才插在上面的银筷子生生地震了下来。我心一跳,立马闭了嘴。心想,若真有只蚊子,一定死得很惨烈。
“你有意偷听?”他道。
暗自退了小步,却没有避开他的双眼,“我什么时候偷听过?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那你作何鬼鬼祟祟?”
“我又不是阎罗王手下的小鬼,哪儿鬼鬼祟祟了?”我心里极不乐意,这八面阎罗明明就是针对于我,想来他是对女子有偏见吧。
我正撇嘴,却不料他那边已经抽出剑来。鲜于凕出剑很快,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落在眉心,冷意冽然,但却不是因为那柄玄铁重剑,而是因为那双眼。
究竟是哪里来的恨意?
“哥,别伤她。”有人着声止道。
不用想,出来的自然是慕瞳。他穿着单衣站在帐帘边,手已经死死地拽住鲜于凕的胳膊。鲜于凕对他的阻拦甚是不满,眉心已经拧作一“川”,回头狠挖了慕瞳一眼,怒道:“你自己当心一点,可别……被她害死了。”
说完便收了眼,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我几分凄然地看着那背影,终于叹了口气,“我晓得了,他一定……曾经为情所伤。”
转过头,慕瞳一脸鄙夷地看着我,终于摇了摇头,“你戏本看多了。”
“哦,是么?”我挑了挑眉,笑道,“你不是不能下床吗,现在倒是活蹦乱跳了。”
慕瞳闻言步子一顿,朝我拌出一脸的苦样儿,“你不说还好……这一说,我的伤还真……有点痛了。哎哟……我得去躺躺。”
见他一脸的龌龊相,让我实在汗颜呀,不过我向来大度,暂且不与他计较,容秋后算账。

因身份关系我却得了方便,终于不用与慕瞳同帐。但为了鲜于凕的事,却在他帐内赖了几个时辰。依慕瞳所言,鲜于凕并非为情所伤,亦没有被生母遗弃。
“那他为何如此恨我?”想着鲜于凕当时的眼神甚让人忧心。
“本公子都已经说了,是你多想了。三哥对谁都这样,又怎会针对于你。”
我斜着眼睨他,慕瞳口中的“三哥”自然就是鲜于凕。
那年,慕瞳被他丞相爹的亲信硬绑回兆都,直到自己羽翼丰满开牙建府,其间有四、五年的时候,用慕瞳自己的话说,过得那叫一个惨呀,没娘爹不爱,兄弟又都欺负他,简直是凄风冷雨苦不堪言,独独这个与他没甚关系的“三哥”将他领回了府,给了他一个像样的屋檐。
但对于鲜于凕此人慕瞳也琢磨不定,一言以蔽之,喜无常。
快过二更才回帐,倒头便睡,这一夜竟又做了个怪怪的梦。
梦里还是三月天的金汤城,慕瞳和我也还是小孩子。还清楚地知道,是在摔坏了他的麒麟玉之后。我在破庙里等了三日,他终于回来了,拉着我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个人。”
我冷得发抖,怔怔地摇头,却被他强拽着拉了出去。那月下梨花甚香,泌得人心里甜滋滋的。树下站着一人,仙姿道风,我笑了笑,那背影不就是白泽么,于是走了过去,正要鞠身招呼,人却转过身来,这一看竟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仙姿道风的白泽,分明就是黑煞满脸的八面阎罗。

又安泰了几日后竟变了天,前日甚好的日头被乌云掩得没了影,山雨欲来满营风。便在这样的倒霉天,玄鹰骑拔营而起,展开了对金汤城的攻仗之势。也就半天时间,先前还整齐罗列着的毡帐竟已去了大半,难怪人都说这支骑军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慕瞳因着伤势未能随军而行,我依旧日日应着时辰去给他送送药递递水,伺候大爷一样将他供起来。他未能亲去杀敌,定是遗憾得很,几日来脸上少了些笑,整日木痴痴的。
我进帐去瞧他时,正见他对头一什物发愣,完全没发现我靠近。我伸长了颈朝他手中看了一眼,咦,那烁闪烁闪的不正是他的那块麒麟玉吗?而且多年不见已经修补好了,只是破裂处依然游走着丝痕。许是心里徒生了些愧意,气也就粗了那么一点,顿时惊得发呆的人回了神。
“这东西可不能给你。”他笑道。
我顿时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十年前我已经琢磨过了,没想到你还如此小气,你就不怕……”
话未了,分明见他眼中闪过些许情绪,让人有些生寒。
“这是我娘的。”他平静了下,挑了眉道。
“哦?”我惊了下,细细看去,“这是……遗物?”竟是脱口而出。
“定情信物。”他怔了一瞬,答道。
“哦!”我已然明了。他勾了勾嘴角一脸痞态地瞥我,“对,你的戏本子可有这样的俗套段子,说来我听听。”
我深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情绪尚且稳定,于是开始发挥本姑娘的聪明才智,“话说当年丞相大人未得势前不过一案头小吏,落魄街头时认识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官家小姐,但因为小姐的双亲不同意便私定下终生,并以物相赠,欲待到功名成就之时以此为鉴迎娶进门。却不料这一等再等却不见自己的良人……”
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慕瞳闻言却噗哧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戏本看多了,我娘的故事怎有如此屈折痴情。那人不过是为了攀附我娘家,最终却不成。而这玉不过是一假玉,一文不值!”
“那人”想来是指的他的丞相爹吧,只是没料到这儿子对爹竟如此不屑,眼中分明透着些厌恶。见我未敢接话,他又道:“不用在意我,我好得很。”
“何时在意你了,只是想,既然一文不值,那索性给我瞅瞅。”
慕瞳静了一晌,终于将东西塞进了我手中。若是假的,却也雕得极其精致,如此好的功夫,是真是假也分不清了。
“小岚子。”
“嗯了。”我应了声,依然仔细地瞧着。
“当年本公子真不是丢下你一走了之的,而且当时也是一时口快。”
我点头,“那你怎么补偿我?”
半晌没声儿,我扭过头,正对上他那双似多情似薄情的明眸,“怎的?我可没让你为仆为奴,包我吃穿。”
他咧嘴笑了下,“为奴为仆本公子这辈子是没这福分了,不过可以请你喝酒,等今晚过后,我差人送你出营。”
捏着麒麟玉的手一紧,拧眉道:“你想让我逃?”
“是放你走,由你自在不好么?难道你想与本公子双宿双栖?”
我舒了眉,正容道:“我可不当逃兵,我和鲜于凕有赌在前,我还想看看他如何落魄。”
愣了半晌,慕瞳终于回过神来,捏着眉心慢条斯理地道:“赌你此赌必输。”
“好啊,那以此玉做赌注,可否?”
良久,他笑答道:“好。”
我甚是满意,将麒麟玉递予他,“且放在你处,半月后我定来取。”
“半月?”
“半月!”





第11章 咸鱼脸
依慕瞳的分析,此赌我必输无赢。原因有三:其一,玄鹰骑兵多势胜;其二,金汤城经他慕三少一闹早已是不战自乱;其三,鲜于凕善战,早已有良策以攻其不备。
而我,自然不习兵法,但我却有自己的计较,那便是,我活了十来年,逢赌必胜也。其实以麒麟玉为注也只是为了气气慕瞳,谁教他说得鲜于凕真是天神一样的人。然,这天底下便有如此灵验的事。
半月后!也就是十五日后,一日一少一日不多。便是这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鸟语花香。我大清早起了床,循着例去各营转转,却在慕瞳的营帐外碰见了一个很是面善的人,席湘沉。
想来橙子大半月前随鲜于凕去了金汤城,此时此地看到他定是前线有所消息。见他进帐我没着声,只跟了过去贴着帐壁不甚厚道地听了起来。
他声音虽压得极低,但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