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顾世琮目瞪口呆,唯一能做的只有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刀割油煎般的几十秒过后,邱砾终于艰涩地挤出了一句“这是你们的自由,但请立刻出去”。陈扬一言不发护着叶祺往外走,从他手里接过门把手拧开的时候还点了点头,低声说:“刚才多谢你了。”
  
  顾世琮手里的热水瓶内压过大,塞子不知什么时候弹出来滚在地上,但没有人发觉。寝室的门重新被掩上之后,每个人都像是(炫)经(书)历(网)了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冷汗淋漓,哑口无言。
  
  一墙之隔,陈扬的寝室。
  
  叶祺进门之后就自己拿了个水杯在饮水机那儿接水,陈扬怕他酒没醒,一时只是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水接满了,叶祺反手全部浇在自己头上,用力甩了几下才停下。水滴答滴答砸在地面上,他忽然沮丧地捂住整张脸,声音难以形容地颓败:“抱歉,我害你一次还不够。”
  
  陈扬觉得他就是一只血肉模糊的刺猬,太多话堵在嘴边,他还真的想了半天才得以开口:“你发作也发作过了,现在可以坐下来听我说了么。”
  
  现在只要陈扬还愿意跟他说话,他就已经深感荣幸了。叶祺全无异议,搬了个椅子在陈扬几步之外坐定。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追究了,到底因为同性恋而喜欢你,还是因为喜欢你而同性恋……这都没有意义了,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刚才,那大概是我想象的所有出柜可能性中最精彩的一种了,真的,想象力 (炫)丰(书)富(网) ,惊心动魄。”
  
  叶祺把脸死死压在自己掌心里,当真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了,连着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可能他自己都觉得于事无补,最后一径沉默了下去。
  
  陈扬一步步靠过去,想了想就半跪在他膝前,拉开他的手替他擦掉残留的水渍。那动作有些颤抖,仿佛蕴含着极大的悲悯,因而格外轻缓:“你听好了,我不怪你。你看到的怀疑我也都看到了,他们早晚会问。如果今天喝多的是我,我完全可能做出跟你同样的事情来。”
  
  叶祺握住他的手腕,下意识收紧,整个人颤抖着缓缓启口:“你不会的,你会比我冷静。”
  
  “你高估我了,叶祺,我遇上跟你有关的事根本就没办法冷静。从看见你第一眼我就疯了,没有哪件事我能冷静得下来,这回也一样。也许我还会打人,或者喊出更收不了场的话来……你知道我的,我从来没有你脾气这么好。”
  
  这话里的恳切万般沉重,叶祺甚至听到了一声脆响,他们用浓情缱绻构建起来的玻璃罩子终于碎成了一地废渣。这才是真实,再冷静也免不了爆发,再优秀也躲不开鄙夷,再情深也避不过缘浅。
  
  可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依然用一如往常的目光笼着自己,似乎外面依旧草长莺飞,天下太平。
  
  “你……你为什么不怪我。”叶祺的语调异常宁和,但那里头的悲伤恰如潮汐,一波一波涌上来都泛着寒光。
  
  陈扬居然还有心情笑,那笑容无限温暖,饱含宠溺:“因为我爱你啊,你以为我说来哄你玩儿的么。我在这间寝室里要你留下的那一天起就觉得对不起你,我们这样爱上一辈子都没多少人知道。现在这真的不算什么,我理解你。”
  
  叶祺垂下眼很安静地听着这一番话,直到听完。然后他毫不犹豫把陈扬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人放下了刀剑,卸尽了盔甲,最后向他奉上全无遮掩的内核。偏偏他还笑得坦然,你看,这就是我的爱情。
  
  这一次,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几天以后,叶祺找了他们三个都不在的时段搬走了所有的东西,最后把寝室的钥匙留在了邱砾桌上。原本那把钥匙下面还压了张纸条,谁知区区“抱歉”二字却让陈扬冷下脸,纸条揉成一团扔出了窗外。他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就是那天晚上,陈扬忙了大半天帮叶祺安顿下来,最后一次洗东西的时候碰上了王援。正巧一个同专业的男生也在,随意地笑着问起某一夜叶祺说他自己就是什么。陈扬下意识想去接口,这次倒是王援抢了先:“他说他就是不还钱的无赖,之前谁问了一句代付早饭钱的事情,他正好喝多了。”
  
  男生忍不住大笑,水房里的每一个人很快都染上了同样的笑意。八卦精神向来容易被发扬光大,整层楼都“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八卦王笑言“举手之劳”,这厢陈扬却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叶祺听他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只说他们三个绝不比陈飞人品差,本来也不至于要诏告天下。
  
  陈扬看到他这副淡淡的表情就没来由地心疼,凑过去拥抱了他很久,最后开起了玩笑:“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挪威,或者法国。”
  
  叶祺没答话,只把他压到床上去狠狠折腾了一回。这两具身体对彼此的了解无以复加,任何一个动作都令人心满意足,没多久陈扬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起来。叶祺俯身寻到他的唇吻紧,不管什么声响都一并吃下去,另一端却用力进到底,然后拿准了某一点反复擦过,再不理陈扬如何挣扎辗转。
  
  快意灭顶而来,叶祺觉得身下的人其实也没组织起什么像样的反抗。那一点就是他身体的开关,情热比预想得更汹涌,陈扬浑身战栗,很快便无奈地攀附着他随波逐流了。
  
  一场无声的疯狂之后,陈扬仰躺在床上半天缓不过神来,最后还是叶祺提醒他汗收得差不多要下去洗个澡。
  
  陈扬赖着不肯动,脸闷在枕头里抱怨:“你干嘛这么狠……”
  
  叶祺这才有一点笑容,抚着他的唇低声道:“既然你要面对这些,那么逃到哪儿去都没有用的。”
  
  陈扬忍着腰酸撑起身来,最后还是坚称叶祺在找理由,并且严正声明他再也不要在寝室里做了。
  
  目送着他慢腾腾出门的背影,叶祺起身替他关门,含着笑腹诽:我上你还需要找什么理由么,反正你自觉自愿,送货上门还自动清理,整个一积极主动服务周到的优质供货渠道……
   



48、第十六章 晦日                        
 
 
  流光易逝,蓦然回首看向你的书桌,上面那本台历不知不觉就成了去年的。夜空盛放过一阵烟花,那过去的悲欢就算进了垃圾桶了。
  
  古人还知道临窗感叹“无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现代人不管烟花堪不堪剪,更不关心有没有地方结同心,炸出漫天硝烟就抖擞精神重新出发了。
  
  然而时间终究是不该被轻视的东西,那就让我们一起走进暗房,慢慢翻出当年的旧胶片:一格接一格,耐心寻访一个堪称源起的截点……
  
  那是一个在韩奕的记忆中无比鲜明的日子,阳光绚烂,人心如洗。
  
  周五下午照例是不排课的,韩奕在解剖室里多待了一会儿,手上的事还没有忙完就来了个辅导员的电话,嘱咐他尽快到院长办公室去一趟。
  
  如果他是其它任何专业的大四学生,那么这时候被单独召唤到院长办公室大概是天底下最值得兴高采烈的事情之一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绝佳实习机会从来走得也不是学生自荐、成绩排名等正常途径。但韩奕学的是八年临床硕博连读,大四离毕业实在是遥遥无期,院长找他这个沧海一粟的低年级学生能有什么事呢。
  
  韩奕很疑惑,非常疑惑。
  
  “院里多次接到你家的来信,反映经济特别困难这个情况。现在有个提前工作的机会,南京军区有位重病在床的老将军,指明要我们找一个程度不需要太高的医学院学生去照顾一下,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就当是临终关怀了。”
  
  面前端坐的年轻学生有些过于沉默了,院长心有不忍,渐渐卸掉了一半的公事公办:“你是这一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这个机会给你院里没有异议。但问题是你的学籍不能保留,只能拿到四年临床的本科学历,学士论文和学位审核可以以后再补。”
  
  如今没有博士学位的医生打着灯笼都难找,医学学士简直就是个笑话。院长叹口气,起身绕出办公桌的区域来到韩奕旁边,言语间难掩惋惜:“前途问题你也不用太担心,军区一定会给你安排好。只是可惜了你的天资……像样的建树是很难有了。”
  
  院长年迈了,怕光,因而办公室厚重的窗帘全部拉上,只余一道利刃般的日光切开满屋阴影。韩奕忽然觉得滑稽,看来所有人都算准了他会答应,连后路如何都一一讲明。
  
  是啊,他原本也没有资格不答应。
  
  院长办公室的门牌号码,门栓上沾了一点汗水的触感,扶手椅用指甲划上去的质地,甚至还有整条走廊需要多少步才能走到头……与那个瞬间相关的一切都永远地被铭刻了,旧的世界成了瓦砾,而新的命数讳莫如深。
  
  走出那栋威严的大楼时,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闪过,阴差阳错充当了一道犀利的闪电,终于替韩奕理清了所有的心有不甘:他果然是配不上叶祺的。他向来是把握不住未来方向的人,家境如此,性格如此,什么都不允许他生出凛冽的豪情来。人世原本就是不公的,有人出身芝兰之室就必定有人诞于鲍鱼之肆,从此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叶祺是个再坎坷也注定要山高水远的人,而他跌跌撞撞跟了一阵,终究不敢要求叶祺等一等他。
  
  自己还在随波逐流,他韩奕怎么可能有那个勇气去置喙别人的航向。
  
  真实的自惭形秽,有时也可以是一曲悲歌。
  
  大四毕业季临近,陈扬几经周折终于签下了五百强,而叶祺的考研事宜也在这几天锦上添了花。本校的英美文学专业张开热情的手臂,大力拥抱了她四年前明显投错了胎的亲儿子,而且导师选的就是国家级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叶祺得了便宜之后受恩师之命前往办公楼卖乖,一路英语老师皆笑颜如花,最后一间办公室里坐着叶祺往后两年多学习生涯的导师,他一激动差点没给人家三鞠躬,“得您照拂学生三生有幸”……
  
  这阵子陈扬忙于四处被面试以及交接学生会的工作,叶祺缩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复习考研等成绩,两个人算上寒假的后半段竟然也靠着电话短信混过了一个多月,愣是一面都没见。
  
  说来好好地在一起两年有余,彼此间的分寸也渐渐拿捏得更适宜,叶祺听陈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他只欠最后的一道东风,索性连自己眼下的好消息都暂且按下了,几句话应付过去只说还在等结果。前头林林总总有好几个不错的工作机会,陈扬一心大展宏图一概放过,而业界航母的聘用意向又迟迟不到……幸好,兜兜转转也都过去了。
  
  在应届生就业市场紧缩的情况下,朋友圈子里签出去一个就该办一场喜宴,更何况是陈扬这种众星捧月的人物。当下有人听说了,立刻召集出一大帮人去喝酒吃饭,陈扬稀里糊涂被拉了去,居然落座了才知道自己是今天的主角。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道欲语还休的目光悠悠地飘了过来,还没等他抬眼去对上,那边已经迅速地收敛了。
  
  陈扬不由用力抿了抿唇,生怕自己笑出了小别胜新婚的感情/色彩来。他知道他不必再看过去了,那绝对又是个谈笑风生的叶祺,没准儿还能客客气气给他送上一句“恭喜”。翻脸如翻书,生存必备。
  
  刚开席,不知谁举杯兴致很高地说:“同学们,从此我们见面就都在不同的散伙宴上了。”于是举座皆静,转眼变本加厉地开起酒瓶来。这就是最最不能提的话了,谁也不知道学校大门的外面究竟是什么,读书读到最后竟然恋恋不舍起来,哪怕你昨天还在为补考和重修奔忙。
  
  所有的赞叹和嫉妒都冲着陈扬一个人去了,叶祺看看他若有若无扫过来的眼神已经有点迷茫,一边心疼一边觉得非常好笑。他拉过旁边一位半生半熟的老兄耳语了一句,忽然就见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可得好好敬你一杯,本校外语学院是出了名的门槛高啊!你考进了不早说,哥几个昨天还说不知道你工作找哪儿了呢!”
  
  火力几轮敬下来迅速地分散了,叶祺无形间替他挡酒的行为陈扬自然心知肚明。散席后他挥别众人蹭到了最后,放心大胆地一条短信过去,“我今天没安排了”。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