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芒印象深刻。那是来自完备智性的纯粹性情,客观、绝对、明确,从没有精力用来暧昧不清。一个人活成心力交瘁的叶祺对这种直接把同居摆到桌面上来谈的阳光好小孩实在没有多少抵抗力,两人本来就是合租学生公寓的室友,往同一张床上一躺就算定了,方便快捷。
  
  天时地利,叶祺要回来任教的母校也拥有全国领先的物理系,天体物理学博士沈钧彦应邀成为了自己同居情人的同事,于是留学时代的生活格局便原封不动搬了过来。两人还是合租着两室一厅的住处,通常两个房间换着睡一睡,随便谁知道了他们住一起都觉得正常,连遮掩的功夫都省了。
  
  综上所述,对现有生活非常满意的沈钧彦根本不明白叶祺为什么要分手。谁也没要求谁感情忠贞,同床异梦其实也没什么,这年头最稳固的乃是以利为盟,他觉得叶祺没必要做事不留后路。
  
  在同行了一段路又一起回家后,估摸着气氛缓和下来的钧彦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深更半夜摸进了叶祺的房间。
  
  叶祺爱熬夜,这会儿还没有睡熟,听到声音由远及近就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沈钧彦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一个人睡了十几天了。”
  
  叶祺半睁开眼,身子却一动不动:“要做快点,我明天早上第一节课。”
  
  钧彦哭笑不得:“做也无所谓?那你说分手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就是告诉你我喜欢别人。”叶祺这下连眼皮都懒得动,几乎要睡过去。
  
  沈钧彦自恃淡定,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欠扁的人,脑子一热:“我cao你……”
  
  叶祺立时沉下脸打断他,“闭嘴,我妈死了。”
  
  那边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听到他低低地道歉,叶祺只觉得睡意浓重,无心再搭理。末了,钧彦还是缠了上来,第一个吻顿了顿依旧避开嘴唇,只从脖颈开始向下蔓延开来。
  
  叶祺痛恨别人吻他,以前甚至为此给过钧彦一拳。事后他会表示歉意,但禁忌从那以后便被确认:吻是需要感情的,而叶祺讨厌任何跟感情沾边的东西。
   


60、3                        
 
 
  第二次遇见叶祺的机会出现在数周之后,陈扬如约到一家意大利餐厅里等客户,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叶祺。
  
  他坐在一群文质彬彬的家伙中间,带着几分倦怠与旁人说笑,镜片后的眼睛却在碰上自己的一瞬间猛地一闪,随即清明如常:“真巧啊,又见面了。”
  
  一桌人同时静下来,叶祺回过头去笑笑:“陈扬,我那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然后再转向陈扬:“这都是系里的同事,难得出来聚一次。”
  
  双方相互招呼过后,叶祺的长舌同事们兴致勃勃地打听起当年他读本科时的轶事。陈扬挑了几件无关痛痒的来搪塞过去,大家听了开开玩笑,等人的时间也就这么消磨了大半。
  
  但叶祺却在桌边待得渐渐不自在起来,他听不得陈扬这样云淡风轻地谈论那些他们一起(炫)经(书)历(网)的事情。他那些“流芳后世”的译稿无一不是在陈扬身边完成的,“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优秀学生干部也是陈扬跟他里应外合骗来的,而在外语学院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好名声也全靠跟陈扬一起选的那些跨专业选修……
  
  叶祺起身去结账,陈扬目送他走出去几步后立刻问起了他在学校的情况。在座的正好有一个他读研时的同学,现在待在学校教非英语专业的英语课,碰巧是个问什么答什么的健谈角色。
  
  “叶祺他什么时候戴起眼镜来了?我记得大学的时候他视力很好。”
  
  同事们相视皆是同一个表情,一句接一句跟陈扬描述起叶祺是如何读书做事的:“你是不知道,他读研的时候天天在寝室里通宵达旦,后来有人说了句影响大家休息,他居然弄了个暗得要死的灯泡一直看到天亮,眼睛很快就近视了。”
  
  陈扬心念一动,顺着人家的话往下问:“以前他没这么用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转性了?”
  
  那位同学兼同事敲了敲脑袋,随即很肯定地回答:“研一下,就是那次寒假过完回来。”
  
  果然,陈扬微眯了眼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惨状,不由有些鄙视那个只会拼命读书的死心眼。
  
  你尽瘁学术的时候,我在枪林弹雨。
  
  言谈正欢,叶祺用两个手指有些夸张地夹着账单回来了,一只手随意撑在桌面上笑骂:“谁这么变态,啊?就算我难得请客,你们也不用这样吧。”
  
  陈扬用余光扫了一下,将近一千块了,是有点儿过头。
  
  一同事拿起没喝完的鸡尾酒向他举杯:“校长家千金都有人介绍给你了,吃你这点钱算什么?”
  
  原来这才是同事聚餐的真正原因,陈扬听了心里一沉,过一会儿恍过神来连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掩过那阵错愕。
  
  叶祺就站在他身侧几公分的地方,眼神略显复杂地从他脸上扫过,忽然拍一拍他的肩:“你等的人好像到了。”
  
  于是他起身告辞,这一场狗血兮兮的戏码总算落幕。叶祺刚想背过身去松口气,谁知陈扬又转回来:“晚些时候一起找个地方聊聊?你回来了还没给你接风洗尘。”
  
  叶祺下意识要拒绝,陈扬示意他身后还有一大桌子人在看着,然后好整以暇地摆出礼貌的微笑。
  叶祺咬着牙答:“荣幸之至。”
  
  不知陈扬这妖人到底跟同事们说了什么,明明结过了帐这帮人还是不肯走,点了几份甜品和咖啡又开始扯淡,一个比一个能扯。陈扬那边是商务会谈,两个人谈好了条件谈交货日期,半个小时不到已经愉快地握手告别了。
  
  叶祺侧过脸去看了一会儿,看陈扬这些年愈发冷锐的气质和英气逼人的举止,还有那股由内而外挥之不去的沉郁气息。那是他描绘过无数次的轮廓,如今却在最该意气风发的年华里染上了说不清的悲伤之意,这让他移开眼的动作格外艰难起来。
  
  那一刻,叶祺痛恨自己忍不住要去看。
  
  起先还看看表,后来他充分意识到凡是陈扬要做的事情都会计算好时间,志在必得。当年这些精确控制事件进程的尝试从来都是陈扬对外的处世方式,叶祺在被公然算计之后慢慢觉出了另一种心理上的不适:立场变更,他不得不从截然相反的角度重新打量陈扬。
  
  他连出国前境遇窘迫的韩奕都能出手相助,恐怕旧事的阴影于他而言已经消散不少。而且方才的陈扬明显表现出了侵占的意味,叶祺依然熟悉那种笑容,攻城掠池的序幕。
  
  这必将是一场持久战,叶祺却在开火之前就预知了结局。情深不寿,他自认承受不起。
  
  十一点半,宾客散尽,陈扬拦住了走到门边的叶祺:“你不能熬夜,我直接送你回去。”
  
  作为叶祺那心脏病的知情人,陈扬其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之前之后都再没有人知道叶祺不该熬夜。就连他自己都要凝神想想才记得起来,叶祺自嘲地笑了笑:“送我回学校拿车吧,麻烦你了。”
  
  车里暖黄的灯光照得人心烦意乱,叶祺自己伸手把灯关了,不料陈扬一下子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怎么了?”
  
  陈扬叹了口气,转头凝望他:“你看看外面,看这是什么地方。”
  
  窗外悄然蜿蜒着昏暗的路灯,正是他们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学校正门前的路。
  
  叶祺默然不语,心知身边的人没说完话之前自己肯定是走不掉的。
  
  “校长家的女儿,你答应了?”陈扬关了空调降下车窗,刺骨寒风立马灌了进来,他倒是享受得很。
  
  叶祺把自己的领子翻起来,防风拉链一路拉到顶:“没有,他们瞎热心而已。”
  
  陈扬的神情在暗中显得灼热而执着,叶祺略一触到便撤回了目光:“我有男朋友,从留学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他的声音轻而坚定,带给对方一种此路不通的暗示:“我过得很好,真的,你别折腾了。”
  
  陈扬认真地望着他,沉默也不过短短一瞬:“你过得很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祺尽力按下荒谬的感觉,继续循循善诱:“算了吧,何必呢。”
  
  谁知陈扬却冷笑:“我不管你现在跟谁在一起,早晚你会是我的。”顿了一顿,竟然还有后话:“你只能是我的。”
  
  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叶祺静静地看向他,眼底缓慢地涌动着尚在可控范围内的怒气。
  
  离真相只有半步之遥,陈扬当然不会放弃:“我们可以试试看,你到底过得有多好,这一次又能怎么情比金坚。”
  
  叶祺直接开车门想走,陈扬抢在他前面落了锁。
  
  “陈扬!你有完没完!”
  
  陈扬侧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身体,声音放得又低又磁:“我不信你能当我不存在。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过得很好……”
  
  叶祺一点没留力,一拳上去逼得陈扬不得不退开。光听那声闷响就知道打得太重了,但叶祺气得彻底红了眼,按了按钮迅速摔门而去,好像还往车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陈扬趴在方向盘上很久才直起身,眼神慢慢变得铁一般冷硬。他从来不是大度的人,何况那是叶祺,他一点也不介意夺人之美。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失态了:一个多年没发过火,另一个早已把霸道挖了坑埋掉,今晚却统统打回原形。
  
  但那又怎么样呢,人总需要一些反常的时刻来证明自己依旧活着。比如,刚才。
  
  沈钧彦坐在沙发上看了大半个晚上的书,后来连拿本书坐下来的初衷都模糊了。等人还是纯粹为了完成审稿的任务,他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渐渐放弃了追究的念头,反正他也不怎么在意。
  
  钥匙送进锁孔的声响有刻意放轻的痕迹,钧彦回过头去正对上叶祺的眼睛。难得的,那里面有称得上沉黯的情绪。
  
  本想问他同事聚餐怎么能弄得这么不开心,但话到了嘴边却让刚进门的人抢了先:“这么晚了,在看什么?”
  
  “市教委引进的一套德国教材,刚改编好准备挑几所高中试点,系里接了任务要先替他们审稿。”他索性连视线都收回去,还剩最后十几页没翻完。
  
  两人都是成天泡在学校里的人,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在他们身上并不明晰,平日里也经常与对方谈起教学或研究上的新进展。叶祺习以为常地坐下来,依旧问下去:“引进的东西有什么新意么。”
  
  钧彦慢慢笑起来:“就是从物理量的角度解读中学物理,上来先分了广延量和强度量……具体怎么样要等试点学校用过几年才知道,我现在也说不准。”
  
  叶祺仰着头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默然无声。也许是光和影共同的作用让气氛分外适合怀旧,他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有兴趣听个故事么。”
  
  “……果然是路遇旧情人了,怪不得这么晚回来。”
  
  叶祺甚至懒得去瞪他一眼,没过几秒钟就等来意料之中的一句“你说吧,我听着呢”。
  
  故事当然是复杂的,但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会对描述性的叙述产生厌倦心理,经过当事人的高度浓缩概括后,三年的种种纠葛也就是十几句话。
  
  钧彦在倾听的那段时间里,不知不觉把手里的书卷了起来,然后又松开来稳稳地放在茶几上:“我倒真没看出来你也纠结过。”
  
  “难道我天生就是现在这样?”这话题远远超出了惯常的安全范畴,谁都觉得有点不习惯。
  
  沈钧彦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认为你的精力不应该放在演家庭伦理剧上面,你有你的事情要做,被谁困住都是浪费时间。”
  
  性向只是私生活的一部分,完全没有理由让它影响生活本身的航向。而那些执迷不悟的人,的确有理由被判定为荒谬。
  
  叶祺认真想了一下,答:“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分手的决定导致我浪费了更多的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我感觉还是活在那一天。”
  
  钧彦挑眉扫视了他一遍,语调倒愈发淡了:“你们学文的人……确实是矫情,绝症。随你怎么想吧,现在你后悔跟他分手了?”
  
  “没有。”
  
  沈钧彦坚持对这种乱七八糟还美其名曰感情的东西表示不理解,很快收拾了随身物品回自己房间去。叶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