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罪
第十章03
过了好一阵子,他的目光微微挪动了一下,突然看见被褥的一角下压着一块眼熟的东西,取了出来,却又是一块离殇令。他眉头微蹙,他记得这块令牌从陆孤光手里砸了出来,打中他的眉心,之后再记得的时候便是他站在门外,这块令牌从衣袖里掉了出来,然后他交给了孤光,孤光又把它收入了怀里。
——那现在压在被褥下的又是何物?
他越发皱起了眉头,他依稀记得这块东西在他身边很久了,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东西从哪里来,又是作何用处?细看这块在被褥下出现的令牌,令牌冰凉沉重,上面刻画的字迹虽经岁月而不朽,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这的确是他一直放在身边的那块令牌,绝非有假。
但……握着这块令牌的时候,心情却很平静,并不像方才那样沸腾不已,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
他眼眸微微一动,手指轻轻揭开薄被,探入陆孤光的衣袋,轻轻将她刚才收入怀里的令牌取了出来。
这块令牌……也是离殇令,上面也刻着离殇二字,只不过……上面并没有血。
他牢牢握住这块令牌,骤然间那烈火地狱又宛然出现,心血狂沸,他修佛日久,从未有如此焦躁不安的时候,勉强抑住心神,看着手中两块令牌。
这并不是一模一样的两块令牌,两块材质相同,所刻的字迹也相差仿佛,非(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常相似,其中一块上面有血,另一块没有。除此之外,无论颜色、厚薄、大小、字形的差别都极细微,若不是他看得熟了,只怕也难以分辨。
他怔怔的看着没有染血的那块,一向平静无波静如死水的心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它是假的。
它是假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兴起这样与平素修行与救世全然无关的念头?真与假不过虚妄,凡物皆有用,岂以真假分高低上下?
然而心血狂沸,咽喉焦渴,仿佛有什么……有什么事一定要做,仿佛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他为自己斟了一杯粗茶,喝了下去,咽喉的焦渴丝毫不曾减轻。他站了起来,不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瞬息之间,方寸大乱。
便在他坐立难安的时候,耳边突地传来一声毫无笑意的低笑,“哈……”
任怀苏猛然回头,身后空无一物,但他的的确确听到了人声,有人以一种空茫而索然无味的语调阴沉的问,“痛苦吗?”
他维持着那回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身前背后均无人影,那声音也不再响起,然而手中紧握的那块“假令牌”突然幻化出一团明黄的火焰,无声无息的燃烧,随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幻象。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是幻象,那是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敌人以妖气凝结而成的幻象。但要将妖气凝结得宛如有形,让人分辨不出,这潜伏暗中的妖不知有多深的道行。
然而奇(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怪的是,既然它能造就如此幻象,为什么它不将幻象做得和离殇令一模一样,而要做成一块和它有九分相似的假令呢?这块妖气凝结的假令,却又是如何出现在他衣袖里的?
离殇令?他慢慢的将令牌上干涸的血擦拭干净,轻轻放回孤光怀里,平生第一次有了探寻自己过去的念头。
他在碧扉寺里住了很久,久得他已忘了时间,但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便是如今的样子,从未改变。而人……总是会有些过去的……他望着自己手腕上那翡翠镯子,便是如孤光这样,也都有。
朝珠楼。
姬珥正躺在摇椅上睡觉,今日他散发宽袍,终于没穿那身闪花人眼的水晶串子,随随便便穿了一件微黄的浴袍。微风穿窗而入,摇椅微微的摇晃,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享受着,人间若有一百样享受,他便能折腾出一百零一样出来。
“公子,筠书阁楚姑娘求见。”外面有人通报,“说有急事。”
“不见。”姬珥闭着眼睛,“我在睡觉。”
外面的人道,“她打进来了……”
随机房门“碰”的一声洞开,姬珥无可奈何的睁开眼睛,“楚姑娘,你我向来不熟,如此擅闯民宅,数年不见,莫非筠书阁也学三流的江湖人仗势欺人起来了?”
楚殊珍闯入他的房间,这位姬楼主不着水晶,那秀美的样貌倒是让她吃了一惊,微微一笑,“姬楼主贵人多忘事,两年前楚江诗会上,你我难道不曾举杯共饮?”
姬珥想了一阵,挥了挥手,“我平生所见美人美事太多,不记得了。”他躺在摇椅里也懒得起来,“楚姑娘聪明绝顶,到我朝珠楼,总不是来喝酒的吧?”
“姬楼主在前,楚殊珍岂敢称‘聪明绝顶’?”她嫣然一笑,在他屋里坐了下来,顺手从四壁墙上摸下一瓶酒,就这么打开浅呷了一口,“陆孤光和任怀苏在东集。”她一字一字的道,“姬楼主,任怀苏是尸魅之身,陆孤光死不得。”
“哦?”姬珥颇感兴趣的看着她,“不知楚姑娘如何得知内情?”
她将怀里那本小册子放在桌上,“我所知的一切尽来自此书,姬楼主,近来山崩地裂,天灾频繁,灭世征兆一一出现,即便你不想插手浊尘俗事,此时也已不能置身事外。当此之时,任怀苏既是尸魅之身,又是万圣之灵,举足轻重,所以——”她微微一顿,着重道,“我要知道关于任怀苏——覆面任将军所有的内情,尤其是——他的死因。”
“死因?”姬珥丝毫不为所动,又挥了挥手,“他到现在还没有死呢。”
“那场大火的原因,他变成尸魅的原因。”楚殊珍改口,“姬楼主,你必定知道。”
“为何我要‘必定’知道?”
“因为姬楼主是重情之人,既然任怀苏是你好友,他变成尸魅的原因,你必定知道。”她一字一字的道,“孤光告诉我她从你这里看到覆面将军的生平杂事,唯独没有死因。我想以姬楼主的能耐,陆孤光能盗取你的情报,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是你故意送她看的,你希望她了解任怀苏,而死因却是你不愿让她看的。”
姬珥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当真不费力气。”他也不拐弯抹角,“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变成尸魅的原因。”
“因为你怕他想起来。”楚殊珍断然道,“你怕他想起那段血海深仇,从而维持不住人性,彻底妖化!”
“你怎知是血海深仇?”他有趣的看着她,“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但有一件事必定可以与你分享。”楚殊珍将酒瓶中的酒一口喝下,“任怀苏身上具有双魂,你所认识的‘好友’与当年的覆面将军判若两人,而另外一魂杀气极重,早已觉醒,口口声声要灭世……”酒气上涌,她双颊泛起淡淡的血色,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以为,这杀气极重的一魂才是真正的覆面将军!”
“哦?”姬珥颇为意外,他想了想,“当年任怀苏助先皇开国立云氏大业,威名远扬,兵权在握,功高盖主,所以从一开始就遭人嫉恨,而先皇对他也是十分忌惮。而当时有人上奏了黑旗军在荒狼野一役中以人为食,任怀苏命人砍杀受伤的士兵给身强体健的人当食物,那一千余人便是因为吃人而能生还。于是先皇下旨召集荒狼野一役所有参与之人到宫中听封侯赏,甚至专门为此修建了一座宫殿,叫做无水宫。等任怀苏听命而来,先皇命他点燃无水宫前用以庆祝的火把,随后大火烧起,将无水宫中一千余人烧得干干净净,无一生还。”
“这件事我知道。”楚殊珍皱眉,“这件事书上隐约有所提及,但吃人之事的确令人难以接受,先皇畏'TXT小说下载:www。87book。com'惧吃人之兵,决意诛杀以堵众人之口,也非全然是忘恩负义心狠手辣。”
“但问题是——任怀苏并没有下令杀人。”姬珥叹了口气,悠悠望着屋顶,“荒狼野一役的真相,是任将军带头取下自己一块腿肉,给众将士分食,然后千余残兵纷纷效仿,取腿肉而互食,虽然有不少人因寒冷而亡,却并没有杀人的惨事。他们除了吃自己的肉,也食用深山寒池里的鱼,任怀苏为激励士气,对众将士许以重赏、承诺加官进爵,如此大家勉强活了下来。你想,他是一身肝胆忠义为骨的铁将,与荒狼野一役的黑旗军是生死之交、患难与共,先皇却命他……亲手烧死了一千多条人命,那里面的人是他的下属、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默然半晌,“换了是你,焉能不恨?”
楚殊珍脸色微微发白,“所以他受此刺激,便变成了尸魅?”
姬珥以手支颔,微微点头,“我不希望他想起来。”
她低声问,“先皇为何不连他一起烧死?却要命他烧死别人?”
“因为他功劳太大,先皇只想削他气焰,并不想杀他。”姬珥叹了口气,“一生征伐,遍体血衣,敌人杀不死他,只有自己人才能伤他如此。”
楚殊珍不知何故,竟听得眼眶微红,一腔悲愤之气冲上心头,她想起他说“从前我以为忠义二字贯穿我的血脉,为家为国无论做什么背后都有支撑——现在梦醒了……”
梦醒的代价,原来竟是如此沉重。
“兴建无水宫,火烧黑旗军的主意,你可知道是谁出的?”她低声问,“是谁向皇上告密说任怀苏率众食人?”
“哈!”姬珥笑了笑,“这个你就要问你的任将军当年锋芒毕露,究竟得罪了多少小人了。”
她低下头来,“我只想更了解他,劝他放下仇恨,用心救世。”
“仇恨是放不下的。”姬珥举起衣袖挡住窗外的阳光,顺势盖在脸上继续睡觉,“换了是我,我也放不下。”
她黯然了,千余人命,同生共死的兄弟手足,被背叛的忠诚和信任,焉能放下?怎能放下?但这恨……再恨也不该拿天下千千万万的无辜之人作陪。
第十章04
自朝珠楼回来,楚殊珍手中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要查明当年失踪不见的沈旃檀最终的结局,或者在他生前是否留下关于分担圣气的只言片语?觉醒的任怀苏不肯透露关于天降圣气的任何消息,他之所以化为尸魅似乎与天降圣气之事毫不相干,但她有一种直觉……绝非毫不相干,火烧无水宫之事与当年的天降圣气之事必定是有所联系的,只是她一时还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样的联系。
回到如婆婆的包子铺,如婆婆依然坐在蒸笼后面昏昏欲睡的看着包子,她突然心头一动,这个女子对任将军如此了解——是不是——也许她也知道关于沈旃檀、或者关于当年的圣气之事?一念至此,她停下脚步,“婆婆……”
如婆婆冷冷的看着她。
她考虑了一阵子,“我们会马上离开这里,离开之前,不知可否请教婆婆一个问题?”
她淡淡的问,“什么问题?”
“六十五年前,婆婆可曾知道沈旃檀其人?”她诚恳的发问,“此人乃是皇后表亲,在蓼云寺带发修行,婆婆不知可有印象?”
如婆婆仍旧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和方才一般没有什么变化,楚殊珍等了又等,好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以为如婆婆的确不知道沈旃檀其人,也不打算告诉她任何事——就在她开口要道歉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道,“知道。”
知道?楚殊珍乍然一阵惊喜,忍不住道,“那婆婆可知此人后来——”
如婆婆脸上毫无表情,那神色太过麻木,以至于显出了一种刻骨的深寒,“你问他做什么?”她阴森森的看着她,“六十五年后,居然还有人记得他?”那语气充满了鄙视与怨恨,历经六十五年,竟是丝毫不减。
她柔声道,“婆婆,此人身上干系着一件重大隐秘……”
“不错,这人身上干系着一件重大隐秘。”如婆婆阴森森的道,“这人当年诬告怀苏,向皇上进言修建无水宫,残害千余人命,逼死覆面将军,犯欺君重罪,陷害忠良,被皇上赐毒酒一杯,废皇亲身份,死后不入敛葬,尸骨掷入旻山万古峡。”
楚殊珍大吃一惊,旻山那是茂宛城外著名的无回之地,传闻其中有妖孽作祟,山周百里尽是枯骨,山内万古峡更是未知之地,从未有人知道峡谷之下究竟是什么——当年皇上居然下旨将沈旃檀的尸骨掷入万古峡?此道谕旨只怕是古往今来独此一份,也不知是出自对沈旃檀的恨意,或是有隐瞒内情之意。无论如何,赐死沈旃檀之事显然是密旨,此事不见任何记载,除了当年关联之人只怕无人知晓,但——但火烧无水宫之事的幕后主谋,怎会是沈旃檀呢?她简直无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