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罪






  她坐回自己的石凳,喝了口酒,“下月便下月。”随即吐出一口酒气,环顾四周雪景,四周积雪洁白,块块灰岩都凝了一层薄冰,晶亮清澈。

  沈旃檀拍了拍衣袖,慢吞吞的从衣袖中取出一斤牛肉出来,他在那陷阱中跌了两次,居然还收得住牛肉。陆孤光眼神微微一亮,拿过来就吃,他微笑着看她吃,倒像是挚友一样。

  微雪徐徐而下。

  他只是安静微笑。

  她一边喝酒一边问他私塾里到底有几个孩子,他抱过几个,又打算害死几个……他有问有答,一直说到她慢慢的喝醉了,伏在桌上渐渐睡去。

  他等她睡得沉了,方才伸过手,按住她的颈项。

  她的颈项如此纤细,只需略一用力,便能折断。

  他的手指在她颈上流连了很久,终是微微一叹,收了回来。

  牛肉里有令人沉醉的咒,他原本……

  他原本只是说了些……假话。

  十八春风渡路人

  一月之期很快便到。

  陆孤光在忘夕峰上拭剑,这柄剑是她用忘夕峰顶冰石磨砺而成,样式简单,然而剑锋锋锐,用以杀人仍是一柄利器。

  她用了十八日,将一块青色冰石打磨成型,再花了五日时光将石剑边缘开刃,磨得极薄极透。

  她的血流霞本能化形成剑,但沈旃檀在她身上用了术法之后,她化为活尸,血流霞便无法化形,否则**瓦解,她顷刻便化为一堆血肉。

  拭剑之时,她听到身后的枝桠上有物落了下来,回袖一拂,却是一片白色残梅。不知何时,梅花已开,春之将至。

  时光……仿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远,仿佛只是一瞬,一年过尽,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这个时候,山下应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过节,她有一瞬间停下了手,随即继续拭剑,要过年了,但与她何干……

  她所能做的,不过杀沈旃檀而已。

  与欢喜热闹无关。

  山风微微,吹得落梅缤纷。

  这梅花几时已开,又几时将落,她竟是全然不知。

  梅若残雪满头霜,残雪若梅斑几行,既然入眼不过白茫茫,数得清梅雪,是又能奈何呢?

  山下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悚然一惊,一句“什么人”没有喝出声来,因为直觉——来人是他。

  沈旃檀秉性阴狠毒辣,但这人素来说到做到,也是一种古怪的一言九鼎。

  但见远处岩石微微一动,一人已腾身而上,她不得不承认最近沈旃檀的武功进展甚快,照此下去,不过三五年她便非他之敌,若要杀人,她必须抓紧时机尽力而为。

  红影一闪,几个起落便站到了她的面前,陆孤光怔了一怔,这人今日居然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衣。

  但见沈旃檀一身艳丽红袍,衬得他眉心一点朱砂越发明艳,仪容端然如玉,姿态飘逸如仙。陆孤光皱眉上下看了他几眼,这又是何种阴谋诡计?唇齿微微一动,她晒了一晒,“成亲了?”

  沈旃檀笑而不语,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陆孤光手握石剑,淡淡的道,“里面的东西我不想看,这就动手吧!”她也不留给他发话的机会,一剑便刺了过去。

  沈旃檀纵身便退,探手入竹篮,抓起一把东西,微笑着对她扬了过去。

  她直觉是毒物,长剑急舞成一团光影,飘身急退。

  只见半空之中纷纷扬扬,和落梅一起飘零的,却是片片大红的纸屑。

  陆孤光呆了一呆,莫名所以,看着沈旃檀。只见他又从篮子里抓出一把东西,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她看着那一团红彤彤的东西,“那是什么?”

  沈旃檀将那竹篮放在地上,展开红色纸片,却是一串剪纸的红灯笼,茸茸的很是鲜艳可爱。陆孤光愕然指着那东西,“剪纸?”

  沈旃檀颔首,从竹篮里提出另一串红色剪纸,却是一串红色鲤鱼,除此之外,还有窗花、对联、福禄寿喜一应俱全,无不大红,喜气洋洋。

  她定了定神,一阵恼怒,“你把这些东西带来做什么?拔剑来!”

  “孤光。”他又开始柔声说话,那眼神一腔温柔,若有无限深情一般,“我见山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想这张灯之乐你想必和我一样,都未曾有过,不如在动手之前,你我便和山下寻常人家一样,得一得过年之乐,如何?”他又从竹篮里提出一长串红辣椒,几样小菜,一壶酒,最后居然还有一串鞭炮。

  陆孤光目瞪口呆,这些东西她自是见得多了,却真是从未亲手摸过,眼见沈旃檀眼神诚挚,十分认真的看着她,自是万分期待她应允,心里越发恼怒,石剑一挥,笔直向那个竹篮砍去。沈旃檀也不阻拦,只听啪啦一声脆响,那竹篮被她一剑震碎,地上的剪纸碎了一大半,受剑气所激,漫天飞飘。

  缤纷的点点红影随风而动,熟悉的雪地也似乎有了些生气。沈旃檀拈住一张未碎的福字,微笑道,“孤光,我将此字贴在你门上可好?”

  她满面愠色,偏生这人负手徐立,含笑而言的样子让人一时砍不下手,顿了一顿,她冷冰冰的道,“要贴便贴,贴完了,你的把戏也该收拾收拾,认认真真划下道来受死。”

  他当真走了过去,在她自建的木门上贴了个倒福,那干枯阴暗的木门贴上红字,倒是显出几分人气来,陆孤光瞧了几眼,倒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厌恶。眼见沈旃檀面露微笑,似乎很是享受这张贴红字的时刻,又在她窗上贴了个刻有生肖图案的窗花,再将那幸免于难的红辣椒挂在她墙角。

  她耐着心思等他折腾,忍不住冷笑,“这般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贴纸,怎地在山下不贴?”

  沈旃檀倒退几步,欣赏自己方才贴的几张纸,柔声道,“山下左近,能贴的人家我都贴了。”

  她脸色一沉,这句话让她更不高兴,“你是贴到无人家可贴,才到我这里折腾的?”

  沈旃檀怡然自若,仍是柔声道,“当然不是,”他回过身来,一双眼睛极认真诚挚的看着她,那眼神仿若真有柔情万种一般,“是为了在这里过年,方才到别人家去学的。”

  她脸色稍霁,随即冷了,“贴完了拔剑来!”

  “且慢且慢。”沈旃檀很遗憾的看了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鞭炮,随即慢慢从怀里取出一物,微笑放在地上,“还有此物,不得忘记。”

  陆孤光的杀气受他一挫再挫,皱眉看着地上的东西,“那是什么?”

  “灵牌。”沈旃檀眼中笑意盎然,指着地上那小小的灵牌,“我死之后,料想无人拜祭,此灵牌可否请你——请旁人代送入任何一家寺院,切莫提我姓名,望我死之后,还能如他人一样,逢初一十五受人祭拜,听得经文、望得人间。”

  她诧异的看着那块灵牌,那真是个寻常至极的东西,上面连“沈旃檀”三字都没有,只写了四字“茂宛沈氏”。沉默半晌,她终是认真的盯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沈旃檀站在她面前,双手缓缓扯开红袍衣襟,袒露胸膛,柔声道,“孤光,我对你不起在先,亦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我无可抵挡,唯死而已。”

  她睁大眼睛,上次这个人拉开衣裳,诱她刺他一剑,却是布下血僵之阵,这一次这个人又拉开衣裳,又是为了什么?她绝不会相信这个人嘴巴上柔声示弱甜言蜜语,但是手中剑也不敢贸然刺了出去,顿了一顿,她收起长剑,淡淡的道,“既然不想死,何必撂下话说一年之约改为今日?绕是你千般算计巧舌如簧,也不过是想从我剑下取得一生而已。这样吧,我只出一招,你若能挡,你我来年再约生死。”

  沈旃檀红唇微勾,“我若能接你一招,除了来年再约之外,尚要你陪我七菜一酒。”他带了七个小菜和一壶酒上来,却被陆孤光一剑震碎。

  “可以。”陆孤光石剑一挺,一招向他咽喉刺去。

  沈旃檀双手一松,衣襟合拢,他衣中突然窜出一物,挡在咽喉之上,陆孤光一剑将至,蓦地认出那窜到他咽喉上的毛团正是韶华,手中劲力急减,大喝一声,剑气往旁急发,震得沈旃檀两侧山石崩裂,他的咽喉却毫发无损。

  “你——”她目呲欲裂,沈旃檀双手抱住韶华,从容的将那小东西收入怀中,微笑道,“我赢了,酒菜呢?”

  “就来!”陆孤光怒极而笑,一下将石剑掷下,嚓的一声入地三寸,此人上山以来一言一行,无不是为激她来年再战而发,可笑她分明知道这人最善作伪,却还是入了套。

  沈旃檀右手手指在怀中轻轻抚摸韶华的头,那柔软的绒毛在指间缠绵,山顶冷冰冰的木屋沾染了点红色,透出了几分温暖之意。他微眯起眼睛,望着陆孤光怒极而去的方向,悠悠叹了口气,“杀我、杀我……世人除了杀沈旃檀,便再无想法,你……也是一样。若——”他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过了片刻,又是悠悠一叹。

  若哪一日,我再不能年复一年的来赴约,你的剑下再无挚恨之人,那时候你可会寂寞?

  姑娘,你坐拥无限的时光……

  而我,不过是一介凡人。

  若相遇之时,我不是“任怀苏”,也许……你早已命丧我手。奈何一错百错,他视你为不同,而我……亦无法视你为……

  “夺”的一声,一个竹篮凌空飞来,沈旃檀微微一惊,随即一笑,伸手接住。

  打开来,竹篮里果然是七菜一汤,也不知这短短时间她是从何家抢来的,他展开欢颜,柔声道,“饮酒、赏雪吧。”

  她冷着一张脸,在他对面的石椅上坐下。

  他为她倒了一杯酒,随即自斟一杯,浅呷了一口,满足的浅浅吐出一口气,“好雪。”

  她闭目一坐,并不看他,任凭他自斟自饮。

  韶华从他衣兜里爬了出来,探出头来舔她那杯酒,酒杯里的酒液一圈一圈的晃荡,他轻轻抚摩着韶华柔软的皮毛,浅浅的呷了口酒。

  他在看雪。

  素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下,和淡色的落梅混在一起,掩去了方才撕碎的一地残红,他摊开手掌去接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随即又接了一片,却是梅花。

  她忍着怒气闭目而坐,不断思索是不是要出手杀人,他却是心安理得的不断逗弄那些落雪,过了大本个时辰,她终于忍无可忍,“你莫是一辈子没见过雪么?”

  沈旃檀回答,“我在抚心院布下奇阵,四季如春,花木齐开,岂会下雪?”

  她怔了一怔,冷哼一声,“自作自受。”这人脑子里千思百转,莫名其妙,她听不懂也不想懂。

  “年少之时,不忍见花木凋残,我生来怕冷,一直到二十二岁以后,方才好奇银华缟素,六出飞花,那会是什么滋味。”他缓缓说话,心情仿佛很平静,“后来出了几次蓼云寺,都不曾遇上雪时,再到后来……我已不怕冷了。”

  她微微一震,那是因为后来,沈旃檀洗了自己的魂,变成了“任怀苏”。他记得变成“任怀苏”之时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他记得……

  “沈旃檀,”她抬起眼睛凝视着他,“回答我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他柔声道。

  “你记得‘他’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你定能了解‘他’心中的信念,甚至了解他救世的决心。”她缓缓说话,语气很平淡,“那为何你又能做出相违的事?立长生塔,发战贴,意图染指金龙之力……”

  “我明白许多道理。诸如知足方能长乐、无为方能冲淡、或者舍身渡世、大爱慈悲,兵者凶器,甚至是此身无欲,虽荣华富贵而不得其趣……”他微笑道,“但明白了又如何?这其中每一条道理我都认真思虑,甚至亲身做到过——然而——既然我能明白这些,我又为何不能明白那些逐鹿中原,权掌天下的道理?我孑然一身,可生可死,而我之舍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怜,那我为何要死?我说过,我是俗人,不是圣人。”他柔声道,“孤光,‘他’一身空白,佛祖要他无欲无求,他便作行尸走肉,自然不能明白一个活人,除了诵经持戒之外,尚需旁力方能活下去。我很软弱,我是俗人,我有所求,便绝不能死,如此而已。”

  她紧紧皱眉,果然这人舌灿莲花,单凭听他一人之言,便好似全然无错,理所当然一般。她不想又被他绕了进去,反正此人句句是假,即使有半句是真,也是听之无益,“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走?”她看着酒壶,淡淡的道,“当真是……恨我……胜过于得天下了?”

  “恨你。”他柔和的微笑,“自是恨你入骨。我说过,要你跪下求我将你生吞,补回我的妖力,我会让你一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