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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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的一声,溅起的血花却不多。
毕竟沈旃檀身上的血已不多了。
“我来,只是来在你身上多加一剑,以免夜长梦多,妖物死而复生的。”她淡淡的道。
沈旃檀看着她,在陆孤光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微弱的道,“……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她手握剑柄,低声道,“可惜我永远不会去。”
他眨下眼睛,她看不出那眼中是否有凄苦,凄苦又有几重,总之那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了。
陆孤光并非活人,而是活尸,沈旃檀亲手造就的活尸——活尸虽不如尸魅之威,却也是不死之物。
所谓九泉之约,不过沈旃檀一厢情愿。
“他死了。”她呆呆的看着那具尸体,沈旃檀当真死了,是她加上最后一剑,此时再无气息,她却觉得如此不真实,彷如一场幻梦。
任怀苏定睛看了那尸身许久,提起长枪,回身便去。
大仇已报,他走得却是潇洒。
沈旃檀死了。
当真死了。
她低头看着那血染满身的尸体,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闻君昔时事
陆孤光把沈旃檀的尸身带走,带回了如婆婆的小院,而后在尸体旁等了一日一夜,那人并没有复活。她疑惑不解,又等了半日,不见任何阴谋诡计,天地也不曾倾覆,茂宛城也不曾起火,她终于有几分相信——沈旃檀真的死了。
雪落时节,沈旃檀的尸体并未腐化,那秀如观音的脸颊依然如旧,连眉心一点朱砂都依旧鲜艳。她有几分相信沈旃檀已经死了,只是若要抛下他的尸体,就此回忘夕峰,似乎有所不妥,而若要将他埋了,她又觉得这人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实在连块墓地都不该得。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外夺夺两声轻响,有人敲门。
她皱眉一挥手,木门应手而开,如婆婆已死,这里又已荒废,且被任怀苏霸占如此多日,还有谁会找上门来?抬眼一看,进门的人全身光华灿烂,映在雪地上宛若四面八方都在映照那雪色一般,散发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光,正是姬珥。
她缓和了神色,这怪人倒不是敌人,“什么事?”她冷冷的看着姬珥。
姬珥进门便看见沈旃檀的尸身躺在床上,胸口伤势狰狞,不由得叹了口气,“事到最终,果然还是如此。”
陆孤光阴沉下脸,“和你有什么关系?”
姬珥哈哈一笑,在屋里踱了两步,“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之好友,虽然之前不是这副皮囊,但世上知他之人莫过我,他死了我岂能不来?”他转过身来,朱唇微勾,“何况我不来,他岂非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陆孤光眼角往床上一瞟,冷笑道,“你是他知己?沈旃檀有朋友已是笑话,姬公子竟敢自称他之知己?但不知姬公子知他什么?知他一生害过多少人命,有过多大的野心吗?”
“陆姑娘,床上那人一生有过多大野心,你想必比我更清楚。”姬珥背对着陆孤光,“但要说他害死多少人命……罪恶滔天无可饶恕……也许有,但也未必。”
“什么意思?”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居然敢说沈旃檀“未必”罪恶滔天,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陆姑娘,你还记得怀苏和尚么?”姬珥缓缓的道,“你爱过……相许过的男人。”
陆孤光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向她提及“怀苏和尚”,“当然。”
“怀苏坚定、执着、大慈大悲、从来都有舍身饲虎的胸怀和魄力……”姬珥道,“他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不明男女之情,却是一个好人。”微微一顿,他柔声道,“温柔的好人。”
陆孤光声音都微颤了,“不用你来说他。”
“他”有多么好,不用旁人来说,我岂能不知?
“你不明白吗?那……并不是任怀苏,那是床上那人当年的模样。”姬珥叹息,“在他火烧无水宫之前、在他曾决意牺牲自我,拯救众生于灭世天灾之时,他就是那副模样。”
她打了个寒噤,不可想象,一个冲淡雅和不问世事,悲天悯人的苦行僧,竟能变为后来沈旃檀这样的恶魔,“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再言当年,又能如何?他已变了,不是吗?”
姬珥过了一会没有回答,再过片刻,他又叹了口气,“不错,他是变了,沈旃檀心性坚忍,一往无前永不后悔,他年少之时能如何耐得住寂寞、如何精修得那些异术,日后他便有多大的能耐能倒行逆施,滥杀无辜……一个忍得下二十年寂寞的人,这世上的赞誉辱骂、仇恨爱欲又怎能左右得了他?他变了,但也未变,只是从前坚定不移的佛性,变作了坚定不移的屠刀罢了……”
“旁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是提起屠刀,杀神灭佛,这样的恶魔你居然还说‘未必’罪无可恕,姬公子,莫非你以为但凡为一己之私走火入魔倒行逆施的都有可悲可怜之处,如此就都不算凶徒恶贼,不该死吗?”她听不下姬珥慢条斯理的解释沈旃檀是如何变的,床上那人已经死了,再说当年、再说当年他曾如何青涩如何温柔,又能奈何?抵不了他后来所犯之罪,徒增痛苦而已。
“非也。”姬珥道,“我只想说……无论是行善或是为恶,他的性子从来没变,凡是他要做的事,无论历经多少艰难险阻,结果是好是坏,他都非做到不可。”他道,“他从不半途而废。”
这她倒是感同身受,沈旃檀的执念惊人,就仿佛心里从没有“放弃”两个字。
“所以……有些他做到底的事……未必就如常人所想那般居心叵测,也许不过生无可恋,死不甘心,由此入魔,生出了更多不甘心罢了。”
生无可恋,死不甘心……
陆孤光缓缓眨了眨眼睛,她记起沈旃檀的故事,他笑着说他“我孑然一身,可生可死,而我之舍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怜,那我为何要死?我说过,我是俗人,不是圣人……”
她记得他说的时候,她觉得他假意乞怜,卑鄙无耻。
原来不是。
“即便是生无可恋,死不甘心,这世上遭遇不幸生无可恋死不甘心的人多了,又岂能成入魔之借口?”她淡淡的道,“那被他所害之人的家人,人人都生无可恋,被他所害之人,人人都死不甘心。”
“不错。”姬珥哈哈一笑,“陆姑娘言之有理。”他却突然不继续往下说了。
陆孤光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姬珥继续高谈阔论,终于忍不住淡淡瞟了他一眼,“姬公子自称是他知己,不知除了几句废话之外,可还有什么高论?”
姬珥笑了笑,“陆姑娘对他成见深厚……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也许说出来会让陆姑娘不快,故而闭口不言。”
“什么事?”她不耐烦的道,“说!”
“当真要说?”姬珥在她周围踱了几步,声音清朗,宛若字字珠玑,“我想说姑娘受任将军影响很深,任将军是沈旃檀毕生仇敌,你从任将军的故事里只能得出床上此人如何阴险恶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印象——这也并非有误,只不过会让人忘记了另一部分事实而已。”
他故意说得字字清朗,陆孤光果然皱起眉头,“什么事实?”
“事实就是——自床上此人——罪大恶极阴险歹毒的沈公子清醒之后,虽然那君临天下之事他非做到底不可,但自他醒来——到他身死,号称滥杀无辜辣手无情的沈公子不曾伤过半条人命,而无论是称敌称友的你们竟无一人发觉。”姬珥道,“你们可知世上并无什么‘裂地封神阵’,前日茂宛城电闪雷鸣,龙吟虎啸,大地震动,那不过是茂宛城第一焦炼师丹霞上人与你们开的小小玩笑?”
陆孤光听到前半段尚无什么反应,听到后半段骤然一惊,失声道,“什么?”
姬珥凝视着她,红唇微启,一字一句的道,“世上没有什么‘裂地封神阵’,他骗了你而已。”
世上没有裂地封神阵?那些天地异象都是丹霞搞的鬼?那她和任怀苏一场忙碌岂非都是笑话?她变了脸色,“你们为什么要出手帮他?这是干系苍生百姓的大事,你们居然——助纣为虐——”
“我以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神佛之资,拿起屠刀杀神灭佛,复又放下,难上加难。”姬珥道,“享受过放纵的快乐,享受过鲜血的滋味,能再放下,重归苦道,我为何不成全?”
“放下屠刀?重归苦道?”她越听越糊涂,“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变了,他又没变。”姬珥终于平静的道,“六十年清修,即已深印心中,又怎能春风无痕?他入过魔,六十年后,当魔清醒之时,心已入佛。”他道,“他仍是不甘心,他开长生塔,那塔底收纳数千活死人,却都不曾丧命。他只身阻拦任怀苏金龙之祸,救世救你,却受你一刀,几乎殒命。他号称逐鹿天下,千算万算,却不曾掀旗造反,临到最终……不过区区谎言,兵不血刃,求得仰天一顾而已。他有放下之意,这最后一步,我岂不成全?”他凝视着她,“他难道当不起一句‘也许并非罪恶滔天罪无可恕’?”
“他曾设计防火烧死无水宫千余之众……他害得任怀苏变成尸魅,生不如死……”她张口结舌,“这样样都罪恶滔天!凡是杀人便是罪恶滔天!”
“当年之事,自有他今日之报,否则床上的死人是谁……”姬珥道,“但他若是全然罪恶滔天,那他就不必费尽心思将你从容玉中复活,将你养成血鬼,再设计让你变成活尸,这种种苦心……你是全然不知了?”
陆孤光蓦然一呆,只见窗口黄昏夕阳斜映,将她的影子映在地上,清晰可辨,如今这副躯体比之当年那副有何差别呢?当年她未必是人,而现在是具活尸,尚能在日光下行走,却为何她要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记着沈旃檀伤她两剑烧她羽翼?
她的躯体仍在,羽翼仍在,甚至比当年更好。
他千般设计,满口谎言,她从来没相信过他什么,却原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拿回最好的东西。
她却仍在恨他。
他那般好的口才,千伶百俐,九转三叠,却从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只反反复复的说,“他……他总是好的,而我……而我……”
而她总是说……你总是居心叵测。
他说“的确”。
姬珥走了,临走时,他问她可会为沈旃檀下葬?
她没有回答。
于是姬珥带走了沈旃檀。
她也没有阻拦。
将沈旃檀下葬,用棺材盖封住他的脸,用泥土淹没他的躯体……这样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千万次的想过、反反复复的想过如何一剑在那胸膛刺出血花来,如何将他碎尸万段让他痛不欲生,让他痛得发誓再也不敢伤人害人,再也不敢满口谎言阴谋诡计,却一次也没有想过一剑刺入他胸口以后,他死之后,她要如何。
如今她这一剑终于刺下,他终于如愿死了。
再也不会害人骗人。
却有人说……他其实未必有那么坏。
她其实并不怎么能相信那是真的,比起沈旃檀手下留情心有佛根,她更宁愿相信那都是姬珥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沈旃檀便是那么奸邪狠毒,六十年清修种下佛根云云,都是姬珥瞎编的。
她宁愿沈旃檀的确布下了裂地封神阵,宁愿他从不曾找姬珥和丹霞相助,那天惊地动龙吟震天都是真的,而非一场庞大的幻术。
在沈旃檀心中,究竟爱她入骨或恨她入骨,她从一开始便没有明白过。
即便是他临死之时亲口说了,她也不信。
何况他死了。
她发了很久的呆,冬日的阳光照在窗上,照着床榻上干涸的血迹,她记起自己也曾在这张床上趟过,也曾染过斑斑点点的血……莫名的,她有些想笑了。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她想那人该有多可悲呢?不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论活着死了,他说的话,无论好话坏话,情话傻话,便是没有一个人信。
即使是姬珥,他也是说……他做的那些坏事,说的那些话,有一些是假的。
你看,说谎说得太多,即便你没有那么坏,我也不信你。
所以佛说妄语是恶,妄语者,不浄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
口业,便是恶业的一种。
迟早……是要报应在身上的。
她想着笑着,眨了一眨眼,眼前的阳光那么亮那么暖,亮得她以为仍有人坐在自己前面,知道她心怀嘲笑,又要开口辩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