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
过去了已经整整十年。当年这场大火曾经震惊中国,曾经震惊亚洲,媒体的报道也曾经铺天盖地。不过在这之后,这场大火也迅速地淡出历史。但是,我依然相信:直到十年以后的今天,对于那些千里迢迢出外打工却遇到一场噩梦的打工妹们,对于那些送子外出,却再也没能够见到他们的家人,这场大火绝不仅仅是后来我们所看到的那几行文字、那几个数字和那一段渐渐被人们遗忘的历史。 十年过去了,这场大火中的很多人都已经不知去向。但我很想知道,十年前的那一天,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决定,穿过那些至今看起来仍然让我们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文字,去探访那些真实的人,去感触他们真实的生活。 在社会学者整理的死伤者的名单当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相同的地址:四川省忠县。实际上在致丽玩具厂打工的很多女工,都是来自川东这一片贫瘠的土地。而在忠县的拔山镇,死伤者最为集中,可查的死亡者37人,伤者17人,所以我们这一次的寻访就从这个离长江一百公里的川东小镇开始。 十年前,一群来自大山里的花季女孩,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从农村来到了城市。 一场大火,127个打工妹的命运就此改变…… 十年后,我们再次寻访,再次追踪,再次倾听…… 1993年11月19日,在很多人的记忆当中,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下午1点25分,港商独资企业深圳市龙岗区葵涌镇致丽玩具厂,突然发生大火。着火厂房的窗户被铁条钉住,四个出口中的三个全部被厂方锁死或焊死。 火灾发生时,300余名工人正在加班,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赶制一种意大利品牌的玩具。他们没有能够及时疏散逃生,最终导致84人死亡,51人受伤。在死者当中,除了两位男工之外,其余的都是打工妹,最小的年纪只有15岁。 迄今为止,这仍然是在中国外资企业发生的最严重的一场事故。
第一部分花祭(2)…(图)
小芳 陈晓楠:在这个川东小镇,人们很容易发现,年轻人的人生轨迹惊人的相似:上学,辍学,外出打工,然后回家结婚,有时连蜜月还没有过完,就再出门继续打工。对于他们来说,成婚的那几天,或许是人生当中仅有的最被别人注目,最可被自己享用,也最有光彩的几天。但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她的人生就停摆在离幸福最近的时候。我们在一份调查报告中发现了她的名字,王小芳,于是她成为我们第一个追访的对象。 王小芳就埋在自家的田地里。父母上街、过路、到田里做活儿都可以看到她的坟墓。她永远长眠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小山村。从忠县到拔山镇,开车需要两个小时。再从镇上到王小芳家的村子,还需要在坑洼的小路上走上40分钟。而车行到离她家还有几里路的地方,就不能够再前进了。人只有靠步行才能走进这个小山村。 十年前,王小芳就是这样走出了小山村,又从忠县坐十个小时的慢船到重庆,最后再从重庆做火车到深圳去,去完成她对家庭和父母的承诺。 陈晓楠:小芳当年已经23岁,在当地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的已经不多见。小芳的婚事一拖再拖,主要是因为弟弟还在上学,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挣出为父母和弟弟盖房子的钱,于是她和未婚夫只好分隔两地继续打工。 公平地说,小芳的爸爸对她的要求在当地并不算苛刻,也绝不少见。农村中,盖一所砖房是每一个家庭梦寐以求的事业,也是每一个年轻人似乎必须完成的一个使命,而除了外出打工,他们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不过,在送小芳出门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即使是踏上这条打工的路,以小芳当年微薄的工资,盖起至少需要两三万元的房子似乎也是遥遥无期。 小芳当年已经领了结婚证,准备在1994年正月和未婚夫把婚事热热闹闹地在家乡办了。她甚至已经计划好腊月初九就从深圳出发,然后回家去完成人生的这件大事。 虽然当时领了结婚证的小芳并不想接着出去打工,而是希望好好待在家中,可是家里的情况却让她不得不肩负起生活的重担。父亲也劝她说:“不出去怎么办?办事情(结婚)要办家伙(嫁妆),加上你弟弟的房子也没有,哪里有钱?弟弟又小。” 在父亲的劝说下,听话的小芳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 陈晓楠:小芳走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王父:记得,(去)打工的头天,她还给我们家里的粪池挑了一粪池水才走的。 陈晓楠:走的时候路上她哭了? 王父:嗯。 陈晓楠:你最后跟她说了什么? 王父:最后我说:“别哭,看着家里面现在经济很困难,只有那个(办)法,只有去打工,只有打工才能挣到钱。” 尊敬的奶奶、父母及弟弟: 你们好!近来全家身体一定很健康吧?生活也很愉快吧?农活也许不大忙了吧?但我又觉得你们的农活担子是否又更重了,不是吗?等着要栽大秧,准备收麦子等活了。特别是妈妈的担子更重。也许在喂小蚕?是否喂订下的六克蚕种?望妈妈及全家辛苦一下,喂好蚕,赚点钱,做零花用。 ——小芳家书
第一部分花祭(3)…(图)
小芳每个月会给家里寄钱回来。她那个时候的工资最多五百块钱一个月,而且小芳做的是手工,工资相对会比较低。如果遇上工厂没有订单等等意外状况,这点工资也没有办法保证。 陈晓楠:(小芳)一年能寄多少钱回来? 王父:一年寄两千块钱。 陈晓楠:她一共给家里寄了多少钱,打工这几年。 王父:她打了四年的工,不过才四五千块钱。 可是,小芳自己的陪嫁钱起码需要四五千,而且还要给家里和弟弟盖房子,这些预算都加在一起,共需要两三万块钱。这个巨额数目相对于小芳微薄的工资,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反差。 还是谈谈我工作的事吧,我将工资表示意如下,你们看一看。一共159块8毛7,不过工资的多少,还得由每月的货多、货少而言,并且价格的高低、做货的好孬决定。 这月经自己认真干,挣得了这点钱,我准备寄150块回家。在生活上,我基本上习惯了,每天两餐,早上买3毛钱的东西吃,菜是白菜,有时改善一下是豆腐、豆芽,白菜里有几点肉和着。 身体也很好,只是有时发火,也许是水土不符(服)吧。不过,这个请你们不要担心,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小芳家书 小芳出事后,厂方发电报到家中。小芳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摔在地上晕了过去。悲痛欲绝的父亲上午接到电报,下午就从拔山坐汽车到重庆,再转火车到广州去。 小芳的父亲从来没有到过广州。第二天中午到广州的时候,他已经迷路了。天空下着雨,想到无辜惨死的女儿,老汉留下了伤心的泪水。 王父:后来一个武警战士,开着车子出来,看见我在那里哭,车子开过来就停了。然后他们走下来问我,问我的情况。我就把那里发过来的电报拿给他们看,他们又专门把我送到布吉镇。 你们的三次来信,我都已收到,切莫挂念。其实,第一次来信我于3月18日收到,给你们的信我是3月17日寄出的,因此,发生了误会。望原谅我信中的错话。 反之,我收到你们的每封信后都是迫不及待地打开,详知内容,心情非常高兴。从中我看到亲人温暖的话语,对女儿酷爱的心,使我为之动情流泪。 ——小芳家书 火灾发生的时候,小芳是从楼上跳下,落在楼梯上。可是她一跳下来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结果后面的人都拥着往楼梯走,倒在地上的小芳就这样被踩死了。 就在小芳摔倒的那个楼梯角,一共死了二十几个打工妹。小芳虽然没有被火烧到,但是她的整个脸都青了。 小芳的父亲至今都不敢在小芳的母亲面前提见过的小芳的情况。尽管小芳已经离开人世十年了,但是,母亲想到自己惨死的女儿,心中仍然会气,会痛。十年来,伤心的母亲再没有到埋葬小芳的这片自家田地做过农活。 小芳死在工厂之后,她家里拿到了三万三千元人民币的赔偿。 陈晓楠:他们给你一个协议说赔三万三? 王父:嗯。 陈晓楠:你马上就签字了吗? 王父:他们说了我就(签了)。
第一部分花祭(4)…(图)
回到家中,小芳的父亲才听说,有些死难者家属拿到了五万多元的赔偿。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拿到的赔偿就比别人少呢? 王父:嗯,回来一听说,加上我的屋里头(老婆)又生气,同样是一样的,(为什么)别人的是五万几,你的才三万几?他们送我回来的目的也是那个情况。三万三,拿了两万块钱在我身上放着,那一万多是汇走的。 陈晓楠:拿两万多搁兜里的。以前拿过这么多钱吗? 王父:以前都没有。 小芳的父亲把钱藏在烂棉袄里,将两万多块现金放在口袋的两边,就这样,从深圳回到了四川老家。而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来没有拿过那么多的钱。 陈晓楠:以前没拿过那么厚,两沓钱,是吧? 王父:嗯,以前看都没看到过百元券。 陈晓楠:那是什么感觉?拿着这么多钱回来。 王父:什么感觉?还是划不来的。自己的子女死了,(要是在),钱是赚一辈子。像现在,我们老了,她还是可以照顾我们。现在没人,光是有钱有什么用啊?能干什么? 陈晓楠:家里埋怨你了吗? 王父:就是家里埋怨。再加上骨灰盒又没拿回来,她(小芳的母亲)又埋怨我,走的时候他们是这样跟我说的:“你们先走,我们后面就把骨灰寄回来。” 陈晓楠:老伴不高兴了。老伴跟你赌气吗? 王父:她是。那时候她说:“女儿死了,连那把灰都不拿回来。” 直到现在,小芳的父亲并不知道这场大火的起因:当时厂子里的负责人,仅仅花了一千四百港币就遮掩住了安全隐患;他也不知道,如果当年厂方不是怕女工偷玩具,把窗户用铁条焊上,可能有更多的人可以逃生;他也不知道,如果当年劳动保障体制更加健全的话,他女儿的性命可能不仅仅只换来三万三;他不知道这一切应该怪谁。 十年了,他一直在责怪自己。他怪自己不能改变生活,让女儿出门打工;也怪自己千里迢迢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说不上几句话,糊里糊涂地却又回来了;他怪自己甚至没有及时地把女儿的骨灰带回来。他说,这十年,他的眼睛哭坏了,身子也拖垮了。 小芳的几件遗物是当时厂方收拾好了,包成邮寄包裹寄回来的。而小芳的遗物,不过是几件衣服,几件她织了想给自己做嫁妆的新毛衣。据幸存的女工回忆,小芳是个羞涩寡言的姑娘,她们唯一记得的画面就是小芳不停地织毛衣,大红的毛衣,大家都知道,婚期临近,她是在给自己准备嫁妆。 而小芳最终也没有能够穿上鲜红的嫁衣,成为幸福的新娘。她给自己织就的一件红色毛衣和绿色毛衣却成了她的殓衣,它们静静地在坟墓里陪伴小芳。 陈晓楠:火灾发生之后,工运学院的常凯教授,曾经因为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进入到了火灾现场。他在一片狼藉的女工宿舍发现了二百多封打工女的信件。后来社会学者谭深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沓劫后余生的信件当中,在这些非常鲜活的文字当中,仔细地辨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信件的主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究竟有谁已经遇难,有谁依然活着? 在这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很显然是一个女工的未婚夫写给她的,这封信写于1993年的10月30号,他在信中诉说了对她的思念,而且他特别提到这样的一件事情,他说:“在两个星期之前,我曾经做过一个梦。这个梦在脑海当中印象太深,好像总是有什么不祥的事,但是又不全对,我不想去破解它,但是感觉又不能不去破解它。” 无论是常凯、谭深还是我们,都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这封情书的主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小芳。这封信发出十几天后,仅仅十几天,小芳就葬身火海。信中不祥的预感,不幸成了现实,而深切的思念也化为了泡影,小芳的爱情,小芳对未来的憧憬,都一并被大火带走。 小芳准备1994年正月结婚,家里已经请人打了家具,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上油漆,出事之后,家里人再没有心思,而这些半成品的家具一放就是十年。 小芳家的旧房子还在,这是一幢土墙破屋,阴暗低矮。这样的房子是没有办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