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告别了铁戈,何田田在床上转辗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她就请探亲假回到红州家中。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何田田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饭,也许是路上受了些风寒到家就发起烧来。爷爷赶紧给她熬了红糖姜汤,看着她都喝下去,又给她盖上两床棉被这才关上门出去。
也许是发了汗再加上年轻,第二天早上何田田觉得好了许多,烧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奶奶端来一小碗红枣炖鸡汤,她也喝下去了。只是整个人恹恹地斜靠在枕头上,一句话也不说。奶奶只当她是病了,一个劲地问她想吃什么她也不理。倒是爷爷看出问题来,找个借口把老伴支走,问道:“田田哪,有什么事告诉爷爷,别在心里憋着,憋坏了身体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和你奶奶就你一个孙女儿,万一有个好歹我和你奶奶还不心疼死了?说,有什么事爷爷为你做主!”
何田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爷爷,这事你做不了主。”
“啥事爷爷作不了主?”
“铁戈被公安局抓了,说他是反革命!”
她爷爷一听这话如同被雷击了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又怕听错了,于是又问:“铁戈是反革命?这怎么可能呢?他跟共产党有什么深仇大恨?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反革命,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看这孩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搞反革命呢?指定是错了。他啥时被捕的?”
“前天下午。”
“人关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前天晚上押走的,我想可能关在巴水县。爷爷,你说我该怎么办?”说罢又哭。
哭声惊动了奶奶,她推门进来正想问是怎么回事,一看何田田哭得跟泪人一般,还没问什么自己倒先陪着哭起来,她最见不得她的宝贝孙女儿受委屈。
“这可怎么好?”爷爷急得团团转:“反革命案件和刑事案件不一样,说不上话。这样吧田田,你到铁戈家去一趟,看他爸爸有啥好主意?”
“现在能有啥好主意,顶多就是到外边了解一下情况。”
“把情况了解清楚也行,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成了反革命啊!”
何田田说:“爷爷,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你让我想想。”爷爷和奶奶只好退了出去。
元旦吃晚饭时何田田只喝了一点汤,放下碗筷说:“我到铁戈家去了。”
走到铁戈家只见大门紧闭,屋里隐隐传出哭声,这哭声又把何田田的眼泪勾出来,她掏出手绢一边擦眼泪一边敲门。
铁戈妈汪寿龄闻声把门打开一条小缝,看见何田田,问道:“你找谁?”
何田田只说了一句:“阿姨,我叫何田田,是铁戈的女朋友……”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两人相拥而泣,痛哭失声:“阿姨,我受不了!”
汪寿龄让何田田坐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请了探亲假,就因为铁戈出事了,所以我才赶回来看看您和铁伯伯。阿姨,家里啥时候知道铁戈被捕的?”
“下午公安局来人通知的。”
“铁戈是前天下午一点钟被捕的,晚上十点才押走,不知现在关在哪儿?”
“公安局说关在红州看守所。”
“二十八号晚上我还去看了铁戈,我才不怕他们说什么,我就不信铁戈是反革命。”
“公安局还是把他抓了。”铁夫扔掉烟蒂,没好气的说道。
“铁伯伯,被公安局抓的不见得都是坏人。就说刘少奇、彭德怀这些人,中国有几个人相信他们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可都是打江山的人,不都被整死了吗?”
“田田,这话不能乱说!”汪寿龄制止道。
“你让她说,这屋里又没有外人。”铁夫说。
何田田继续说道:“不说那些大人物。铁戈被打成反革命实际上是得罪了王为仁,他早就想整铁戈,一直找不到机会。就因为郎超雄、辛建他们在七四年搞了一个红州地区批林批孔座谈会,得罪了地委领导,这些人和铁戈又是好朋友,王为仁借这个机会夹带私货,硬是把铁戈塞进了这个案子,这才是根本原因。王为仁整人有功,因此被提为党委副书记。”
“仅凭得罪领导就能抓人吗?”铁夫问。
“别的事我不知道,五九年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就是得罪毛主席才被整倒的,这一点铁伯伯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铁戈不参加批林批孔,没有写王为仁的大字报,怎么可能会被捕呢?”
“单就铁戈一个人而言,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干反革命的事,他是我儿子,我比你清楚。铁戈二十二年来受党的教育,二十二年来我也教育铁戈要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他这个人很单纯,我不相信他会反党。但铁戈的被捕据说是个集团案,那些人到底说了什么,干了什么?铁戈会不会被人利用?目前还说不清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结论。”
“铁伯伯的意思是坐以待毙?”
“还能有啥其他的办法?咱们总不能像梁山好汉那样去劫牢劫法场吧?七五年七月铁戈被关进学习班以后我就向政法委的有关人员打听过情况,他们说了两点:第一、这个案子不是我们地区破获的,是咸宁地委通报给红州地委的,所以逮捕郎超雄、辛建,办铁戈的学习班都是地委的意思,不是我们政法系统的意思。七五年九月开始评《水浒》,七六年二月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红州地区造反派头头王石泰、谢能富、俞一方、肖国雄等人组织过声势浩大的声援活动,地委就是不放人,这就说明地委是铁了心要把郎超雄这些人拿下;第二、这个案子是被当成集团案来办的。我知道集团案最可怕的就是组织形式,一旦被发觉有组织形式那就糟了,再找几句反动言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年头干什么事都难,唯独找别人的碴比什么都容易,然后再给你无限上纲,整不死你才怪!这种事我在红州地区文革大事件办公室工作时见得太多了。我的一个老部下叫周永定的小青年参加了一次武斗,对方的头头已经被人打死了,他又上去砸了两砖头,好,这笔帐就算到他头上去了。我审问他时他哭着告诉我,当时对方已经死了一个多钟头,难道打死人也犯法?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因为有几个人已经证明他的话,我也很想救他,毕竟他是我调来的。对方的死因是很多人造成的,很难落实到某一个人身上。但是这个案子必须结案,我向地委汇报以后,地委把最后致死的原因定在他身上,结果他被判了十年。郎超雄、铁戈这些人犯了大忌,批林批孔时惹恼了地委,所以郎超雄这些人是肯定要判刑的,铁戈也是在劫难逃。”
铁夫的分析使何田田和汪寿龄顿时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铁夫继续说:“想当年毛主席号召青年人要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他们就跳起来猛打猛冲,你别以为他们看了不少书,实际上并他们不知道政治斗争到底是咋回事。我是过来人,三反五反、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倾、四清运动、社教运动我都参加过。文革初期我被打成走资派,不光是在红州挨批斗,还被楸到原来四清社教蹲点的地方批斗。后来电影公司的造反派认为我成分好,又是部队转业的,派人做我的思想工作,要我出来亮相当革委会主任,我坚决不淌这浑水。我既不当造反派,也不当保皇派,我就当一个逍遥派,十年文革我就这样平安的过来了。假如我当时关心一把政治,在造反派请我出山时当了革委会主任,现在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北京红卫兵的五大领袖当时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怎么样了?黄吴李邱,五五年的上将中将,现在怎么样了?辽宁省的毛远新,省委书记,毛泽东的亲侄儿,现在怎么样了?江青,毛主席的老婆,现在又怎么样了?一句话,玩政治就等于穿着蓑衣救火——引火烧身!批林批孔时我一再叫他不要参加,他就是不听,偏要搞,现在可倒好,整到牢里去了!”
铁夫越说越激动,嗓门越说越大。
“铁伯伯,您知道铁戈为什么要参加批林批孔吗?”何田田问道。
“为什么?造反当官,这还用问吗?”这样的问题铁夫认为太好笑了,简直不值一提。
“铁伯伯,尽管铁戈是您的儿子,可您并不真正了解他,我知道铁戈为什么要参加批林批孔。七零年铁戈参加工作,这年冬季征兵好几个部队都要他,结果三个名额一个给了地位副书记的儿子,一个给了县长的儿子,还有一个给了政治处副主任王为仁的侄子,铁戈没有走成。七一年林彪事件没有征兵,七二年冬季征兵他又报了名,当时他被湖北省军区、南京军区和巴水县中队看中,三个部队抢着要铁戈,都私下找他谈了话,铁戈满以为这次一定走得成,谁知还是被别人挤下来,这中间做手脚的就是刚刚升为政治处主任的王为仁。七三年邓小平复出后要恢复高考,搞了一个考试加推荐的办法,这一年真的在全国搞了一次入学考试。铁戈同时考上了湖艺和武汉体院,但是王为仁就是不让他去,还对招生老师说铁戈是个流氓,思想也很反动,不是唱‘九九艳阳天’,就是唱‘洪湖赤卫队’,吓得招生老师不敢要铁戈,当天就走了。”
“你咋知道这些情况呢?”铁夫心存疑虑地问。
“这事是李黑哥和辛建张罗的,他们和铁戈一样都在等湖艺的录取通知书,后来李黑哥等不及了亲自到武汉去找他大哥。他大哥说你们那个白菂河设备厂的政治处主任把你那个同学说得一塌糊涂,又是流氓又很反动。我们当老师的都是臭老九,自己本身就已经是泥菩萨过河,为了自保宁可放弃有才华的学生也不能把自己陷进去,气得李黑哥大骂。铁戈的前途就这样被王为仁给毁了。七四年厂里搞批林批孔刚开始铁戈并没有参加,因为当时中央要求在党委的领导下搞运动,并不是像六六年那样各人自愿参加。厂里这时候由党委出面组织了一个批林批孔学习班,您的老熟人苟复礼私下里亲自动员铁戈参加批林批孔运动,当然陈达说的话起了关键作用。”
“苟复礼怎么能这样干呢?”铁夫问。
“后来我们分析,第一、上面要求各级党委领导批林批孔运动,厂党委书记李麻子本来只是想装装门面,所以搞了一个学习班,实际上就是读读文件、报纸;第二、苟复礼动员铁戈参加运动,事实上是因为厂里的老干部都不喜欢王为仁,发动大家搞一搞王为仁也并非不可以。这个厂里的干部除了王为仁以外,其余的全都是红州地区调过去的。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厂里的党委正副书记、厂长、工会主任这些老干部没有人批判,全厂集中火力写王为仁的大字报,可见王为仁的政治品质极为龌龊。铁戈想起当兵走不了大学没念成,气就不打一处来,就这样从厂党委组织的御用学习班跑回到车间写王为仁的大字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至于您说铁戈造反是为了当官,这更不可能。有一次厂里十个批林批孔召集人开会,谈到毛主席说‘掺沙子’的话,铁戈当场表态:‘要掺沙子那是你们的事,我没那个瘾。这里太闭塞了,我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不生蛋的夹皮沟。’所以说他参加批林批孔运动并不是要当官,而是要报王为仁的一箭之仇。”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从来都不跟我说这些事。”铁夫听了何田田的一番话,才知道铁戈参加批林批孔运动的动机。
“铁戈还说七三年地区商业局车队回了几十台日产大卡车,您当时想调他回红州,厂里不放人,有这事吗?”何田田问道。
“有有有,”铁夫一叠连声地说:“当时他大妹妹和弟弟正读高二,马上就要下放了。我又有高血压和冠心病,想调他回来照顾一下我,你们厂不放人,说怕影响生产。”
“这都是些鬼话,什么影响生产?两个地委副书记的儿子都当兵走了,七二年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第一个被推荐的就是地委书记古良才的儿子,高干的儿子走了就不影响生产,什么逻辑?!实际上从七零年建厂开始只要有关系有路子的都能离开白菂河,他们有的参军,有的上大学,也有开后门直接调走的。七四年我出师了,我爷爷要调我回红州,因为铁戈的原因我没有走。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调出白菂河,那里再也没有什么可留念的了。”说着又伤感地哭起来。
“田田哪,早点调回来也好,你爷爷和奶奶都七十多了,身边也要有个人服侍。”汪寿龄说。
“阿姨,我调回来了也可以常常来看看您和铁伯伯。铁戈不在家,我替他孝敬二老,我生是铁戈的人,死是铁戈地鬼……”
“不行啊田田!我们能理解你的想法,但这要耽误你的呀!”汪寿龄把何田田抱在怀里放声大哭:“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铁戈这一去是凶多吉少,不能再搭上你!”
临了,何田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