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铁戈把烟蒂弹进澡堂说:“这首歌原来只写了三段,后来在传唱的过程中增加到七段,但流传最广的是第三段,我逃跑到我弟弟知青点听他唱过。后面那几段歌词不能唱,只能唱第一段。”
彭定安不解地问道:“这样好听的歌为什么不能唱?这歌词歌颂的是南京的风光嘛,又不犯法。”
铁戈解释道:“这歌的名字叫《南京知青之歌》,作者任毅是南京下放知青,表达的是知青对下放生活强烈的不满情绪。听说任毅就因为这首歌被判了十年刑,所以后面的歌词不能唱。”
蔡庆渝听铁戈这样一解释恍然大悟道:“我说这歌怎么这么耳熟呢,我收听莫斯科广播电台对华广播时听过,人家把这首歌用一流的小乐队伴奏,是男声小合唱,效果还真不错。不过铁戈这嗓子清唱也是别有韵味,不比莫斯科电台差。”
彭定安鼓励道:“怕什么,把后面的歌词也唱出来,莫搞得不痛不痒的。”
铁戈笑骂道:“你个狗日的彭矮子,我不明不白地成了反革命,你还想搞得我加刑,你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彭定安也笑道:“那倒也是,蔡庆渝收听敌台判了十五年。你要是唱反动歌曲政府再跟你加个五年刑,你们两个就扯平了。”
“老蔡,你收听敌台判了十五年,判得真不轻哪。你都听了哪些敌台?”
铁戈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过外国的东西,更不说外国电台还播放下放知青歌曲,真是闻所未闻。
“我就听了美国之音、英国的BBC、日本的NHK、苏联的莫斯科之声。人家那电台的东西可好听了,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们不知道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说出内容能吓你一大跳。那里面还有爵士乐,西方音乐,还有很多国内禁播的歌曲,好听得很。”
铁戈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这肚子里面就有不少禁唱的歌曲,还有不少知青歌曲,东南西北哪儿的歌都有。”
“吹牛吧?铁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关进反省室的人都是些老反改造分子,冇得哪个会向干部汇报的。”彭定安既有点不信又有点请将不如激将的味道。
“哎哎哎,我说铁戈,你还是把这首歌唱完,免得我牵肠挂肚的。”蔡庆渝说。
“那好吧,我小声点唱。”
于是铁戈又唱道:
“告别了妈妈,
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伴随着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
伴着月亮归,
沉重的修理地球,
是光荣神圣的天职,
我的命运。
啊……
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
绣红了宇宙。
幸福的明天,
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当我吻别了你,
亲爱的姑娘。
揩干你的泪水,
洗掉心中悲伤。
啊……
心上的人儿告别你奔向远方,
离开了家乡,
爱情的星辰永放光芒。
寂寞的往情,
何处无知音。
昔日的友情,
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
啊……
别离的情景历历在目,
怎能不伤心,
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蔡庆渝道:“好听,真好听。还有其他的歌吗?”
“我刚才唱的是《南京知青之歌》,算是南方的。再给你们唱一首北方的知青歌曲,叫《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首歌的曲子是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的主题歌的旋律,歌词是下放知青填的,你们听好了。”
铁戈放大音量唱道:
“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
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社会主义的大厦,
矗立在古老的沈阳,
那是我长年居住的地方,
自力更生重建家乡。
亲人啊朋友啊慈祥的母亲,
为你在平安的路上。
生活的道路是多么的漫长,
爱令我向往的地方。
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
回到我久别的故乡,
我和那亲人就欢聚一堂,
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有味有味,唱得真好听!”彭定安由衷地赞叹道。
铁戈反问道:“唱得好不好无所谓,我们又不是搞革命歌曲大比赛。彭矮子我只问你这两首歌好在哪里?要说个所以然出来。”
彭定安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铁戈分析道:“这两首歌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都说自己的故乡好——南京和沈阳——什么都好,什么都令这些下放知青梦魂萦绕,就是没有半句赞美下放的地方,歌中反复吟唱的就是故乡好,故乡比哪儿都好。让你虽然知道歌词里充满着种种强烈的不满情绪,但就是抓不到任何错处。刚才蔡庆渝说莫斯科电台播放过《南京知青之歌》,我想这可能是作者被判刑的唯一原因。我不知道原词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知青歌曲在传唱的过程中经常走样,搞得词不是原词,曲不是原曲。有的歌词有七八个版本,曲调有好几种唱法,最后搞得面目全非。这是因为知青歌曲并不像正规出版物那样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版本,而有一些传唱者又是五音不全的鸭公嗓子,跑调黄腔在所难免。如果某一个知青点第一个传唱者不幸就是这种嗓子,后面的学唱者全都会被传染,再加上有的歌词记不住就随意更改,所以后来歌词会变得面目全非。《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这首歌,词作者想了一个十分巧妙的办法,他把朝鲜电影里的曲子配上自己的词,搞得谁也不敢批判,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更多的知青歌曲发泄的是内心的不满情绪,比如《火车慢些走》和《小小油灯》就属于这一类歌曲。”
彭定安着急地催促:“莫说了,快点唱啊!”
铁戈笑道:“着什么急?我再抽根烟。”
彭定安赶紧上来帮忙划火点烟。
铁戈美滋滋地抽了一口然后悠然唱道:
“火车火车慢些走,
让我再看一看远走的朋友。
带泪的双手挥也挥不够,
火车一声长笛,
寂寞就上心头,
寂寞就上心头。
火车火车慢些走,
让我再看一看亲爱的朋友。
满腹的心里话总也说不够,
火车一声长笛,
我们就分了手,
我们就分了手。“
听了这首歌蔡庆渝赞叹道:“这歌词写得好,真他妈带劲。‘带泪的双手挥也挥不够’,没有这种送别经历的人绝对写不出来。你想想那情景,泪水一遍遍地流,双手一次次地揩,等到火车启动时双手都是泪,挥也挥不够。”
铁戈说:“我也很喜欢这两句,因为我送过我弟弟妹妹下放。刚开始时送人的和被送的还能忍住,等汽车一启动广场上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车上车下哭成一片。”
“报上不是说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吗?你这说的是哭天嚎地呀。”彭定安质疑道。
“唉,彭矮子你对这个社会的了解一是看报,二是听新犯人讲社情。你都关了十二年多了,变成了世外之人,什么也不懂。那是报纸宣传,你拿个棒槌认了针(真)。”铁戈笑道。
“彭矮子狗屁不懂,不说这些了,你后面还有一首歌。”蔡庆渝说。
铁戈又唱道:
“小小油灯照泥墙,
我来到插队的地方。
一个窝头哇一碗菜汤,
睡的是农村的土炕。
双眼含泪盼爹娘,
生活是多么的凄凉。
每天晚上躺在炕上,
回想起可爱的故乡。
长夜难眠想姑娘,
你和我天各一方。
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共诉说心中的梦想。
心上的哥哥在何方,
可知我无限的惆怅。
只盼早日再见情人,
共回到可爱的故乡。“
蔡庆渝评论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哥哥情人,有点俗。”
彭定安却有不同的看法:“俗?我看当个俗人也不错。我在这里当了十几年的和尚,想还俗还还不成。”
铁戈一听大笑道:“妙喻!把坐牢当出家,只可惜少了青灯黄卷,暮鼓晨钟。”
“铁戈,别扯远了,谈什么和尚尼姑?还有没有这方面的歌曲?要是有再唱几首。坐了这么些年的牢难得有这种享受。”蔡庆渝又催促道。
蔡庆渝坐牢已经六七年了,知青歌曲在社会上几乎唱烂了,但对生活在监狱里的人来说,却依然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事。就像没有经历过反右运动的人,对反右的事也感到好奇一样。
列位看官,作词谱曲本是音乐家们的事,在普通人的眼里那是非常神秘高雅的事,似乎遥不可及。如今中国却出现了一批下里巴人,居然也敢闯进这阳春白雪般圣洁的音乐殿堂作词作曲,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弱小卑微,与那个时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也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做作出来的铿锵激昂。可就是这些如泣如诉、哀怨缠绵的旋律,深深地打动了千百万下放知青的心弦。这些歌曲没有丝毫的说教和矫情,有的只是个人感情的宣泄,并且是以一种贴近生活、贴近人性的姿态展示她迷人的魅力。她摒弃了文革期间八股式的表现手法,给人们以久违了的清新之感,这恰恰是那些科班出身的人难以创作或不敢创作的,因为他们早已被文革时期所谓的“三突出”、“高大全”那种八股式的概念所束缚,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而那些千百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城市青年、在校初高中学生又是散布在中国广大国土上的听众和传播者,范围之广影响之深可谓前无古人。这些歌曲一经产生就广为传唱,显示了她极强的生命力。不光是知青,像铁戈这种未曾下放的青年工人,在进厂之前就已经接触过知青歌曲。不管是哪个地方的知青歌曲,每一个传唱者都觉得是在吐露自己的心曲,极易产生共鸣,无怪乎蔡庆渝和彭定安都很喜欢。当然现在几乎再也没人唱知青歌曲了,但有人赞美知青歌曲时这样说道:“啊,蓦地,你划破夜天,倏然而去像一柄闪亮的剑,短暂,却那么动人心弦,一瞬,却黯淡了多少无限!”知青歌曲的确如同一柄闪亮的利剑直刺黑暗的现实,它以曲折隐晦的方式表达知青内心的不满、惆怅和怨愤。知青歌曲短暂的历史的确如划过夜空的流星,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它不作秀不炫耀不雕琢,清水芙蓉自然天成,低吟浅唱抒发情怀,独来独往自生自灭,但它在中国歌坛却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铁戈提起系在脚镣上的绳子,重新整理了一下压在脚踝上的铁镣,问道:“还想听呀?”
“当然想听,你肚子里还有没有哇?”蔡庆渝问道。
“当然有哇,多的是。我这肚子里别的没有,歌曲倒还有不少。”
“要有你就快点唱,莫搞得人牵肠挂肚的。”彭定安也急不可耐了。
“我给你们唱《山西知青思乡曲》和《七十五天》。”
说罢唱道: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那农民当,
离别了我那可爱的北京和家乡。
亲友含泪来相送,
声声嘱咐我记心上。
父母啊,
您别难过莫悲伤,
您的教养我永远记心上,
待到明年春节时,
重返家乡来探望。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那锄头扛,
离别了我那亲爱的战友痛断肠。
紧紧相抱心潮涌,
泪水相流就落肩上。
战友啊,
你别流泪莫失望,
广阔天地你我就向前闯,
待到明年秋收后,
定返家乡来探望。“
蔡庆渝问道:“铁戈,你唱这首歌怎么还带着哭腔啊?太投入了吧?”
铁戈一会儿把自己铐上,一会儿又把铐子打开:“不是太投入,是曲子写成这样了,本来就很悲伤。我们厂有个北京人,他叫林铁锤,他老爸是个副部级干部,文革初期就被打倒,所以他六九年初就下放了,那时他只有十五岁。我们厂的林书记曾经是他爸爸的警卫员,七零年把他安排到到我们厂当工人。他尝过下放的艰苦,唱起这首歌带着哭腔,我就是模仿他这个味。这首歌一开头就点明了知青要离开故乡北京下放到山西当农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是除了几个理想主义者以外有谁是真心愿意下放的?六三年中央提出要在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六四年在农村全面推行社教和四清运动,短短几年时间六亿多农民都教育好了,现在反过来要来教育大中专和高中学生,这不是扯淡吗?当时除了极个别的理想主义者以外没人愿意到农村去。可是报刊杂志大肆宣传‘愿不愿意上山下乡,走不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忠不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问题。’甚至把毛泽东一九三九年写的一篇文章里的话拿出来,说什么‘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最后的分界线,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这个最高指示虽然古老但是太可怕了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