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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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熬八年我就要还俗了,我刑满时也只有三十八岁,还是个童男子,我还是回孝感老家找一个乡里伢,好好过日子靠得住些。”彭定安满怀希望地憧憬道。
铁戈正和彭定安插科打诨,不防坐在下铺的雷天星突然插话:“像你这样的反革命最好不结婚,结了婚生的也是小反革命。”
铁戈大笑道:“哈哈哈,县太爷终于开了金口,真是难得呀!你一天到晚闷声怀的(武汉话:不做声、悄悄地)稳得像个马桶,我还以为你得了失语症。”
雷天星一蓬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满脸严肃,正襟危坐:“铁戈,我昨天听了你的案情,知道你不是真反革命。在这个禁闭室里,除了彭定安以外都不是真正的反革命,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彭定安打得这样火热?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反动得很。一个革命者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持自己的信仰,你要注意你的阶级立场。”
铁戈打着哈哈笑道:“县太爷教训得极是,不过草民要提醒你老人家几句,第一,既然大家现在都进了监狱,不论是不是真反革命,身份都是犯人,用我们红州话讲叫做大哥不说二哥。远的不说,如果现在把监狱长关进五队,不管他怎样叫屈,不管他阶级立场如何坚定,他没有犯罪也是罪犯。这里的管教干部都有一个奇怪的逻辑,他们经常说:‘为什么不抓别人偏偏要抓你?’这才真叫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既然都是犯人的身份,那我就只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反革命。要说阶级立场我还是有的,起码我能保证自己坚决拥护共产党。但有一点我不明白,红州地委那些老爷们为什么要把我这个具有坚定无产阶级立场的人强行送进监狱里来?第二,我听说你身上的这套衣服是原来新四军五师的军装,尽管已经是补丁摞补丁,你一直把它穿在身上,以此来表示你对党的忠诚,说良心话对此我表示由衷的钦佩和崇高的敬意。但是你那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为什么救不了你?荆州地区不是照样判你无期吗?再说,如果彭定安以后真的结了婚有了孩子,你现在怎么就能断定那襁褓之中的小孩就一定是反革命?我真不明白文革初期早已批臭了的血统论,怎么在你这一级别的干部里还有市场?一个人的血统到底有多干净谁能说得清楚?朱元璋的血统应该很纯吧?在他未做皇帝之前不是也沦为乞丐当过游方和尚吗?以今天的阶级分析法来看那是正宗的贫下中农出身,可他怎么又成了地主阶级的反动头子?这血统该怎样算?明亡以后,他的子孙又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到底曾经是皇亲国戚,那么这些人应该算是红五类还是黑五类?今天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说不定他的祖宗在唐宋元明清时可能也曾位列三公九卿,搞不好还是皇亲国戚呢。石崇斗富是个很有名的典故,那可是个富可敌国的典型例子,谁又能说清楚他的子孙后代现在怎么样了?那些叫花子里面也许就有他的后人。连古人都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哪有什么一以贯之的达官显贵?还有一个更好的例子,太平天国那些人跟着洪秀全造反,后来有的封王封侯,过起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你知不知道洪秀全有多少嫔妃?他过的日子比他妈封建帝王还要奢侈,他到底算红五类还是黑五类?太平天国最后要不是被清朝灭了,它也会成为一个封建王朝,甚至是历史上最坏的一个封建王朝。朱元璋曾说,‘本来是沿途打劫,那知道弄假成真坐龙庭’,看见没有,连他自己都承认他那皇帝的位子是靠打家劫舍而来的。李自成进北京以后,他的部下杀人抢劫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他手下的大将刘宗敏不是把陈圆圆据为己有吗?结果搞得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联合清军灭了这帮孙子,要是在文化大革命里他们又该算在哪一类?所以血统论者最大的失着之处,就是否定存在决定意识这一马列主义的观点。记得文革刚开始时北京有一个口号叫自来红万岁,想必县太爷也听说过。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清楚,那些高干子弟可以不进行思想改造,他们视自己为当然的革命接班人,应该改造的是那些草民百姓的孩子,这就太有点岂有此理了。他们也不想想自己的屁股到底有多干净?高干里面地主富农资本家成分也不少,他们怎么就是自来红呢?就算那些贫下中农出身的高干你要是往上查五百年,说不定还能查到龙子凤孙的血统,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彭定安打断铁戈的话,反唇相讥道:“县太爷,我绝不相信你是反革命,从你成天穿着这套新四军军装永远不穿囚服这一点来看,你是坚定的共产党员。可是你再坚定又有什么用?共产党照样判你的刑,你不是照样和我一起劳改吗?你对共产党的一片忠诚共产党看不见,管教干部也看不见,只有我看得见。我看见了又有什么用?既不能跟你减刑,又不能跟你改判。”
雷天星把眼睛直盯着对面的墙,好像不值得争辩似的不理不睬。
铁戈仍不愿意停止辩论:“县太爷,你刚才说要我坚持信仰,站稳立场,这观点我同意。我坚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实现,我也始终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可有人把我一脚踢出了无产阶级队伍,无产阶级专政的枪口对准了我的脊梁把我押到这里劳改,一个月仅有两块钱的劳改津贴,我才成了最最彻底的无产阶级。”铁戈故意问:“县太爷,你是什么案子?”
雷天星不答话。
蔡庆渝介绍道:“他这个人怪得很,林彪大红大紫时他反林彪,林彪倒台了他又拥护林彪。”
“就这事呀,这了不起算是个认识问题嘛。”铁戈说。
“还有,他在荆州支派,结果两派搞武斗把一座棉花仓库打着了,引起大火损失不小。七零年一打三反抓幕后黑手时把他给判了,他一直不服,既不认罪也不劳动,是禁闭室的常客。”
“伙计,原来也是个运动案子。不过我说县太爷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现在做的也是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是为了满足人民群众的生活需要。你的信仰那么坚决,为什么不把它化为行动呢?一个革命者不能当口头革命派吧?”铁戈说。
雷天星听到这里讥讽道:“你不也进了禁闭室吗?”
铁戈笑道:“那不一样,你是主观上抗劳不干活,我是不认罪干部强行把我关进来的,客观上是干部不让我为四化出力,我们之间能比吗?你这纯粹是偷换概念。”
蔡庆渝在一旁劝道:“吵什么吵?大家都关小号子了,还搞窝里斗,都少说两句吧。”
就在铁戈关反省号子的第五天下午五中队下了白班,邵指导员又转到球场看铁戈打球,却只看见余友新、曹矮子几个人在场上玩。
他问余友新:“铁戈呢?”
“关了好几天小号子,还戴了重镣。”
“为啥关小号子?”
“冬季整训铁戈不认罪,顾会营就报告了易管教员。铁戈又顶撞了易管教员,就这样把他关起来了。”
邵指导员一听这话马上黑了脸,双手背剪在身后回到办公室找易管教员:“听说你把铁戈关了反省号子?”
“有这个事。他那天在小组会上不认罪,后来到我这里,说什么他既无原罪哪来的余罪?跟我辩论,顶撞我,我就把他关起来了。”
“这个铁戈平时表现怎样?”邵指导员边点烟边问。
“生产搞得不错,一个班可以织两疋蜡线绨,就是不认罪。”
“还有其他反改造活动没有?”
“大的问题没有。据犯人汇报说他爱讲义气,和解全胜、余友新几个人接触比较多。”
“有没有重新犯罪的问题?”
“那倒没有,只是据反映这几个人总是在一起偷着抽烟、喝酒,铁戈家里接见送来的东西就是和这些人一起吃。”
“还有其他大问题吗?”邵指导员发出一连串的问话,分明是有点不耐烦了。
“没有。不过铁戈这人太傲了,我就是要杀杀他的这股傲气。他既不把干部放在眼里,更不把犯人当回事,太傲了,我都有些看不惯。”易管教员恨恨地说。
“小易呀,这个铁戈的判决书你看过了,你也看不出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这说明他的案子有些蹊跷,这可能是他不认罪服法的主要原因。话又说回来,五中队有几个犯人是真心实意认罪的?铁戈的生产技术这么好,有几个人一个班能织两疋蜡线绨?现在电力供应的情况大为好转,正是大干快上的时候。市面上什么都紧张,各地商业局的人都在招待所等着提货。我们要通过劳动来改造犯人,要讲清楚道理,不能压服,压是压不服的。当然他顶撞干部肯定是错误的,要批评教育。我去跟他谈谈,谈得好就解除紧闭,谈得不好就继续关,你看怎么样?”邵指导员耐着性子以商量的口气问道。
“哎呀,邵指导员你说放就放了吧,这事还跟我商量?你说了算。”易管教员觉得奇怪,邵平做事从不跟别人商量,今天是怎么了?
邵指导员带着中队执行员吴祖祥打开禁闭室,铁戈一只手戴着铐子一只手比划着和蔡庆渝、彭定安聊得正带劲。
邵平说:“铁戈你出来,到楼梯后面谈话。”随后背着手走到队医陈敬棠的桌子跟前说:“陈敬棠,你到楼梯口那儿看着,不准任何人过来,不然拿你是问!听见了吗?”
陈敬棠劳改多年,早就听说邵平的大名,如今看见邵平虎着脸,赶紧一溜烟跑到楼梯口站岗。
邵平摸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铁戈:“咋样,这几天没抽烟憋得难受吧?”
“谁说没有烟?我带着烟进小号子,每天都抽五六根,我箱子里还有一条烟呢。”铁戈美滋滋地吸了一大口。
“嗬,你小子有能耐啊。”邵指导员突然沉下脸:“铁戈,你别犯傻了!监狱是国家的专政机关,不是讲理的地方,干部说关你就能关你,你怎么能顶撞干部呢?还以为是当年反潮流的时候由着你的性子来?你坐牢不就是吃了脾气的亏?”
“不就是关禁闭吗?又不是上刑场,怕啥?我从被捕到入监一共才蹲了三十三天小号子,还没过足瘾。到监狱快一年了,也没捞着休息,这次我要好好放松放松。再说了关禁闭又不集合上班,又没有政治学习,想睡就睡,想起就起,自在得很……”
“放屁!”邵指导员一声断喝,勃然大怒道:“铁戈,你他妈纯粹是个混球!关禁闭吃不饱饭,没有肉吃,不能接见,要是你爸来了我咋跟你爸解释?再说经过十年文革市面上什么都紧缺,我们的产品供不应求。你说你不是反革命,那你就应该为国家多织绸子多做贡献。你可倒好,宁可关小号子偷懒也不愿为国家多做一点事,只有像彭定安那样真正的反革命才不愿意为国效劳……”
“我不是反革命!”铁戈看见邵平动怒,一句比一句厉害,立马打断他的话。因为关小号子而且上了重镣所以他心绪不平,语气也非常强硬:“正因为我不是反革命,所以我才认为我在监狱里劳动也是为四化建设出力,才特别注意观察周围的犯人怎么生产,才总结了左万应的生产经验向干部报告应该怎样组织生产。左万应劳改了十几年,为什么不提出这种合理化的建议?为什么是我提出来的?就因为我始终认为我是被冤枉的,但我在这里同样可以为四化建设出力。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一个班生产两疋绸子?所以我的产值量总是全工段第一。别的本事没有,偷懒耍滑我还学得到。我本来是想为国家多创造些财富,易管教员只听顾会营的一面之词关我的禁闭,让他关好了,我还落得个清闲……”
“啪。”邵指导员突然一个嘴巴打在铁戈脸上,跟着怒骂道:“我操你祖宗!怎么老铁家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铁戈挨了打本能地想要还手,猛然意识到邵平是父亲的老战友,是自己的长辈。万般无奈,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心里只是不服,兀自喘着粗气:“你打吧,反正我是不能还手的。”
邵指导员也意识到自己太冲动,缓和了一下情绪说:“铁戈啊,我们国家被耽误了十年,社会上不管是工人、农民还是机关干部都在大干快上,为的就是多生产优质商品供应市场。我嘴笨,不会讲啥大道理。我知道你被判刑以后怨气冲天,可是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如果你认为自己不是反革命,就应该像社会上的人一样甩开膀子大干,以犯人的身份为国家多生产合格的商品。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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