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因为你是整个中队里唯一为朋友翻案进来的,大家都很佩服你的人品,所以我才跟你讲这样的话,还不是怕你吃亏。俗话说枪毙好受,现亏难吃。”

“多谢指点。但是要我去打别的犯人我做不出来,不过如果干部叫我去打包厚斌、李家宾那种王八蛋我肯定下死手搞,那两个狗日的是庆父加畜生,简直不是他妈人做出来的东西!”说到这里铁戈回忆起一件事,他笑道:“我记得去年我刚分来,易管教员带我到球场上打球,我从走廊上经过看见你跟牛瞎子、曹矮子打撮牌,活脱脱一副流氓相。”

龚瑾也笑道:“我看大脑壳是有点像流氓。”

大脑壳大笑着用双手拍着自己的肚皮:“哈哈,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铁戈,上次我在这里跟你说的话看来你忘记了。我跟你说,我被红州中院驳回上诉以后分到沙洋机床厂,在那里我继续坚持我原来的观点跟干部闹,结果把我关了半年的小号子。出来后把我调到沙洋砖瓦厂,又关了九个月。干部说:‘解全胜你就闹吧,你闹我就关你的小号子,你逃跑我就加你的刑,直到你把刑期搞完。实话告诉你,在监狱里穿皮鞋的不怕光脚板的。’后来我还是继续闹,他们就把我和韦麻子、陈老三,还有关在沙洋的造反派一起调到马良石料场集中管理。最后又把一些最坚决的反改造分子调到这里收监改造。铁戈我问你,我们是为么事进来的?”

“这还不知道,得罪了当官的。”

大脑壳板着脸教训道:“大错特错!我们是因为政治观点才进来的。羊干事找我谈过话,专门说这个事。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你要坚持你原来的观点、信仰并不需要说出来,在心里一样坚持。在监狱里反革命就是政治犯,政治犯怎么还能谈政治?你只要不谈政治,哪怕你跟别人打死架,干部也不会把你么样。你看我们中队有哪个是因为打架关小号子的?关小号子都是因为坚持原来的政治观点,不认罪抗劳的人。刑事犯队那些人只要一打架就要关小号子,就因为他们原来就是刑事犯,到了劳改队还敢称王称霸,干部不整这些人整哪个?一句话,我们既要坚持信仰又要善于伪装,这样才不至于吃亏。”

“大脑壳,你狗日的硬是高哇!但我做不到,我不善于伪装,刘备喜怒不形于色那一套我觉得太难学了,要我装乖孩子比登天还难,那不是我的风格。”

“你是么事风格?”大脑壳反问道。

“我属于典型的东北大老爷们的风格,敢作敢当,敢爱敢恨。”铁戈历来以此自豪。

“你为朋友翻案结果把自己也翻进大牢里来了,这种敢作敢当的后果太惨痛,代价太大,完全是一种无谓的牺牲。这种精神固然令人钦佩,但得不偿失,赔了夫人又折兵。你留在外面跟他们继续斗争不是更好吗?过去那些地下党为什么一听到自己人被捕以后都跑了?总不能都去做无谓的牺牲吧?”

铁戈听了这种评论十分不以为然,他反唇相讥道:“我的情况不能跟地下党相比,我又没有搞地下工作,我那些朋友都干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跑什么跑?如果还让我留在厂里不把我整死才怪,我宁可坐牢也不愿意挨整。你那是机会主义的做法,我无论如何做不到,想起朋友们在牢里度日如年我心里就难受!”

曹矮子说:“我同意大脑壳的说法,这不是什么机会主义的做法,这是策略。共产党当年如果不长征在江西硬顶,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彭德怀在庐山硬顶,结果被撤职罢官。尽管他在民间的口碑很好,又有什么用?假如他不在庐山写那封信,而是在国防部长的位置上暗中抵制老毛的那一套做法,他发挥的作用不是更大吗?老毛早就讲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这说明老毛在策略上的确很有一套。彭德怀只懂得打仗,不懂政治,所以吃了大亏。陶铸也属于这种人,搞了一辈子政治却不懂政治,不懂权术,结果死在政治斗争中。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但终究还是吃了个性的亏。中国政坛上只有一个人是最最顶尖的人物。”

“谁?”铁戈很好奇。

大脑壳接过话头:“邓小平嘛。老邓在文革中本来是在劫难逃,结果他韬光养晦,总算是在劫不在数死里逃生,现在还不是他说了算数,这才是政坛高手。这个人不争一时胜负,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他要的是最后的胜利。你常说法国有句谚语:‘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邓小平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现在不是华国锋说了算吗?”

“铁戈你不看报纸不懂政治,去年的高考就是老邓一锤定音,把文革从工农兵当中推荐上大学那一套彻底废了。老邓第三次出山分管的就是科技和教育,他说要恢复高考就恢复了,这说明华国锋敌不住老邓,起码在我们这个国家还是很重资历的。老邓在江西闹革命时,华国锋在山西还不晓得搞么事。老毛早就说过,看问题要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所以看问题要看本质。”大脑壳又是一通教训。

“哈哈,你个流氓也懂得玩政治。”铁戈取笑道。

“你说的太对了,一般的流氓还真不入流。你看武汉街上的那些小青皮,哪一个成得了气候?流氓要做到杜月笙那样才算是个人物,黄金荣、张啸林都比不上他。玩政治才是顶级流氓的看家本事,官越大,人越流。刘邦流不流?他后来当了皇帝。朱元璋一个乞丐和尚加流氓,当了皇帝火烧功臣楼,把当年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人杀光了,那才叫顶级流氓。”

有分教:

当年只手把吴钩,剑指苍天恨不休。

倒海翻江演闹剧,狱中犹自笑王侯。

正是:装流氓掩盖真思想,说历史揭露黑世道。

102。…第一百零二回 大脑壳演说封建历史

第一百零二回

大脑壳演说封建历史

龚瑾君探索真理标准

书接上回。

话说大脑壳这番出人意料的话,让铁戈对他有了全新的看法。全中国红卫兵、造反派里面也是人才济济,北京的五大领袖就不用说了,就说武汉“钢二司”的宣传部长吴恒春,湖北大学的“油嘴”彭勋,“新华工”的笔杆子冯天艾、鲁礼安,“工造总司”的一号头头吴焱金那都是口若悬河笔底风雷的人,不是泛泛之辈。但是到了像省林业兵团这一级的造反派大概只知道冲冲杀杀打打闹闹,别的一概不行,没想到大脑壳肚子里还有这些独特的观点。

大脑壳继续分析道:“我坐了八、九年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按老毛的指示干,而坐牢的恰恰是我?从理论上讲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铁戈也说:“我从被办学习班开始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文化大革命是他发动的,响应他号召的人不是关了就是判了。如果说老毛发动文革是错误的,谁有这样大的胆说他错了?敢说老毛错了那不就是反革命吗?如果老毛没有错我们怎么会错呢?如果我们没有错为什么还要坐牢呢?我想来想去就是搞不清白。”

大脑壳说:“铁戈你听我说,那天曹矮子喝酒的时候背了两段《五七一工程纪要》,我一下子就醒了。红卫兵和造反派原来是老毛手上的工具。什么工具呢?就是利用红卫兵、造反派打倒刘少奇那帮人。一旦这个目标实现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些工具就成了擦屁股的手纸,不但没有用而且拉瓜(武汉话:肮脏)得很,统统丢进厕所。所以他后来又说什么‘现在是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但是这些小将有几千万人,又无法安排工作,怎么办?于是就干脆把这些学生不管造没造过反,大中专的分配工作,其余的统统下放、支边,没有毕业的就复课闹革命,等到毕业了再下放,就这样一年接一年一批接一批的下放。干部呢?就搞到五七干校去。这个五七干校到底是么回事我搞不清白,因为我已经坐牢了。”

铁戈告诉他:“五七干校就是把机关干部集中到一个地方,按系统编为连队,搞斗批改。把文革中所谓跳得高的造反派拉出来一个个批斗,办学习班,互相揭发人人过关。在五七干校里每个系统都有学习班,一个单位同时有好几个学习班,隔几天就有人被所谓的革命群众扭送公安机关,实际上都是上面叫人搞的。只要一扭送公安局照收不误,法院照判不误,从来没有人被扭送到公安局以后还能再回五七干校的。整个五七干校都在恐怖中,很多人选择自杀以求一了百了。我到红州地区五七干校去过几次给我老爸送鸡汤,亲眼看见那里批斗人,发言人讲得好好的突然‘啪’的一个耳光打在被批斗的人脸上,被打的人躲都不敢躲,只能硬挺。我们文教系统有一个老师的耳朵硬是被楸变了形,这个人原来是个造反派,我从小就认识他,他还是我妈妈在业余高中的老师呢。”

大脑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五七一工程纪要》里讲干部到五七干校等于变相劳改的说法并不错。林立果他们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听说过?他们手上肯定有大量的材料,所以只有他们写得出这样的东西来,也只有他们敢写。要是这个东西是老百姓写的,够铳一百次回了。这个东西说出了当时国家的实际情况,但是很粗糙。如果用具体的个案来描述,肯定还要惨得多。就我个人的看法把这个东西拿出来批判,实在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做法。这样做实际上让全中国和全世界都看到了隐藏起来的真相,这个东西只能秘不示人,怎么能拿出来批判呢?如果硬要说林立果说了假话,那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全国人民都晓得的事,你硬说没有那不是哄鬼?记得七六年四月有一期《湖北日报》转载《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标题是《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里面有一段话说得怕死人:‘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社会一去不复返了。’说这个话的人胆子真大。但这三句话都说错了,第一、应该说中国还是过去的中国;第二、人民还是愚不可及;第三句,秦皇的封建社会一去不复返了也是屁话,其实自秦皇统一中国以来哪有什么共和?六六年谭厚兰带人到山东挖了孔林,还给毛泽东发了致敬电。老毛当时就说:‘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他自称是秦始皇加马克思,怎么能说秦皇的封建社会一去不复返了呢?所有的皇帝统统都认为朕既天下。二六年孙中山死后老蒋说了算,四九年以后老毛说了算,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不是还有党吗?”铁戈问道。

“党说了不算,党是什么?党就是一群人的组织,组织又不是人,只有人说了才算!哪个人呢?不是一般的人,是最高领导说了算,所以叫最高指示。中国历来都是最高统治者说了算,那些宰相、大臣说的话还不如皇帝放一个屁。大臣要是敢跟皇帝犟台(文革时期武汉话:顶牛),皇帝就要‘咔嚓’了。皇帝杀大臣一种是不经过法律程序直接诛杀,一种是经过法律程序但最后还是枉法裁判。前者是杀韩信,后者是杀岳飞。”

铁戈反驳道:“韩信是吕后杀的,岳飞是秦桧杀的,不能用这种例子佐证。”

“不错,韩信是吕后杀的。韩信功高震主,吕后是代刘邦杀韩信,况且刘邦事后并没有追究吕后和萧何的责任,这就等于是默认。不杀韩信,刘邦寝食难安,以后的天下不晓得是姓刘还是姓韩。如果不是赵构指使秦桧,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杀岳飞。古今中外哪有大臣敢杀大臣的?张三想杀李四,还是要经过皇帝批准才能动手。你上次说的那个文征明的《满江红》下阕写道:‘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生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这段话是说赵构也晓得大片国土沦丧,疆域日渐狭窄,也晓得徽钦二帝被俘是他们老赵家的奇耻大辱。但是如果徽钦二帝一旦回来,他这个皇帝的合法性是否还在?他又该被置于何地?岳飞这人和韩信一样,只会打仗但不懂政治。他老先生到处宣扬‘直捣黄龙迎还二圣’,要是真的迎还二圣,偏居江南的赵构怎么办?总不能让钦宗当太上皇,徽宗当太太上皇吧?所以词中说不要再提南渡错,当时赵构真的怕抗金将领们收复失地迎还二圣。几百年前的文征明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说区区一个秦桧有什么本事杀岳飞?只不过是迎合了赵构的灰暗心里,奉旨行事,冤杀岳飞。如果岳飞把口号改一下,变成‘收复失地解民倒悬’,不提迎还二圣,下场可能不会那样惨。南宋抗金名将李纲、宗泽、韩世忠这些人从来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