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些人从来不提迎还二圣的话,只是帮着皇帝老子打仗,所以都没有像岳飞那样被冤杀。岳飞写过一首《满江红》,韩世忠也写过一首《满江红》,他说:‘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龙虎啸,凤云泣;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管笛,鸾舆步老辽阳幄。把唾壶击碎问蟾蜍,圆何缺?’这首词和岳飞的词同样写得悲壮豪雄,可韩世忠就比岳飞聪明一些,绝不提什么收拾旧山河的话。在皇帝的眼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才是唯一的目的,大臣和小民的生命都如同草芥一钱不值,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岳飞直到临死时还说什么‘天日昭昭’以示愚忠,皇帝还是照杀不误。古往今来的皇帝和大臣们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如果他觉得皇权受到威胁,哪怕只是虚假的威胁他都会用骇人听闻的手段诛杀大臣。明太祖朱元璋火烧功臣楼就是一个实例,完全是流氓手段。这样的顶级流氓还没有人敢追究,这就叫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
曹矮子笑道:“那是个九段流氓。”
铁戈问道:“什么是九段流氓?”
曹矮子解释道:“日本人下围棋分段位,九段是最高级别。刚才大脑壳说朱元璋是顶级流氓,顶级就是九段,所以是个九段流氓。”
铁戈听了大笑不止:“说得好。”
大脑壳接着说:“原来在苏联哪个敢管斯大林?在南斯拉夫哪个敢管铁托?就是马克思在世也管不了,马大胡子连县太爷都没有当过,任何人都管不了。其实我们中国还是一个封建社会,比过去的封建社会还厉害,生在这个时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后悔呀,帮老毛冲锋陷阵,到头来自己冲进了大牢。我怀疑那时候我是不是得了神经病?也没有人跟我们发工资,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上面一发话我们就行动,那种狂热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大脑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那个时候也狂热得很,又没有人发奖金发补助,白天上班晚上写大字报贴标语,经常搞到半夜两三点钟,第二天照常上班。我发觉我那个时候也得了神经病。”铁戈颇有同感。
大脑壳继续说道:“我们得的是一样的病,叫做狂热政治宗教病。政治本来跟宗教不是一回事,一个是奉献给人,一个是奉献给神的,但它们的共同点在于虔诚的信仰和狂热的崇拜。有了虔诚的信仰就必然有狂热的崇拜,一旦狂热歇斯底里发作起来,政治信仰马上就会变成一种宗教信仰,那种痴迷程度往往超过宗教信仰,这就成了一种病态,我把它叫做政治宗教狂热症。这种病无药可治,只有在现实社会中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治疗,但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因为有的人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见得能治好,你铁戈就是这种人,还在坚持以前的观点。有一次我弹吉他你唱歌,你唱《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唱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中流行的词‘革命造反派想念恩人毛泽东’。幸亏中队的庆父、包打听们不在场,要是有人向干部汇报了,有你狗日的好果子吃。我们就是因为文革进来的,文革结束了,有什么必要坚持原来的观点?原来的观点是对是错只能留给历史去评说,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白居易写《长恨歌》讲的是唐朝李隆基和杨贵妃的故事,尽人皆知。这老夫子滑头得很,提笔就写‘汉皇重色思倾国,’硬是把唐玄宗调到汉朝去了。为什么要这样写呢?因为他只能说前朝而不能说本朝的事,所以说当代人写不出当代史,即使写出来也不是信史,有很多复杂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因素在起作用。而后人写现在的历史这些因素就不存在了,写得就会比较客观公正,只有到那个时候才能说清楚现在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听到这里龚瑾笑道:“大脑壳,我看你成天不是打麻将玩乐器,就是喝酒抽烟,要么就是跟别人吹牛讲电影故事,你这些观点是哪里来的?”
“九年来我一直不断地回忆文革的事,特别是在沙洋马良石料场关小号子的时候想得最多,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真理。”
“流氓也能发现真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铁戈取笑他。
“这个真理其实很简单:一个人来到这个人间都是因为他的娘老子快活了一场后才把这个人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所以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很偶然的,是万般无奈才来的。”
铁戈听了哈哈大笑道:“有道理。”
龚瑾和曹矮子也笑了。
大脑壳继续说道:“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像宗教说的是为了赎前世之罪,所以他不是来受苦受难的。既然我们现在已经进了大牢,来到现实生活中这个活生生的炼狱就不要自己跟自己找麻烦,就必须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红岩》里面那些共产党犯人为什么搞绝食斗争?还不是为了改善生活条件让自己舒服一点,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到了省模范监狱以后我发现这里才是整个湖北省管得最严的地方,所以我绝口不提文革的事,我装流氓掩盖我的真实面貌,尽量利用有限的自由和有限的空间在有限的条件下该打牌就打牌,该娱乐就娱乐,这样一来我的日子好过多了,中队干部再也不盯着我,注意力都转移到彭定安那些反改造分子头上去了。你看现在焦队长、羊干事、邵指导员哪个管我?就连易管教员都不怎么敲打我。今天我的工段出了事故,把事故处理完以后为什么不回中队?就是要带你们出来玩一下。中队现在正在进行讨厌的政治学习,我们几个跑到楼顶抽烟晒太阳,这也是一种幸福,在社会上从来没有人把这当成是一种幸福,因为他们不懂什么是幸福。幸福实际上是一种比较,幸福来自于灾难,希望来自于苦难。我们现在在楼顶上晒太阳聊天比中队那些开会学习的人幸福,起码不用听干部嚼舌头,这就是一种幸福。平常干部训话我就闭目养神,有时候也在心里默唱过去的老歌,就是不听干部那一套枯燥的说教。说老实话让我当个管教干部负责合格,因为我有九年坐牢的经历,懂得犯人的心理活动。所以要当好一个管教干部,必须坐满三年牢,好好体验一下犯人的生活才行,否则他是对牛弹琴,完全弹不到点子上。”大脑壳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哎呀大脑壳,真没想到我们五中队还有你这样的天才,没让你当管教干部真是埋没人才!”铁戈揶揄道。
“我也不是什么天才,你不要以为我成天只晓得打麻将弹中阮,我也看了蛮多书。”大脑壳吐出一口浓烟说:“《共产党宣言》、《资本论》,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联共(布)党史》我都看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书虫。你们上班时只要我工段的车子没有出问题,我就到车间办公室找干部借报纸看,所以我能从报纸上看出好多没有明写的内容。”
“我在厂里有一个忘年交叫竺彬,他就有这个本事,没想到你也有这个本事。”
“我最近看报纸,又发现了新东西。”
“什么新东西?”铁戈很感兴趣。
“再来根烟,我的烟抽完了。”大脑壳说。
“你个狗日的,关键的时候总是捏老子一把,给。”铁戈一边笑骂,一边递烟给大脑壳。
“我在干部那里借了一张《人民日报》,上面登了一篇文章,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伙计,这里面大有文章。这种提法我从来没有见过,跟文革中的提法完全不一样。在中国看报要看两报一刊,看内容主要是看有什么新提法,只有这样你才能把握脉络吃透精神。现在这篇文章在国内搞得沸沸扬扬,支持的反对的都有,但支持的是大多数。我目前还看不出这场真理标准的讨论其中的奥妙,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形势要变。”大脑壳看着远处的机场起起落落的军用飞机,凝神静气的说。
“形势要变?变好还是变坏?”铁戈急忙问道。
“我想应该是向好的方向变。”大脑壳肯定地说。
“你也注意到了?”龚瑾问道。
“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命运,肯定要关心。”大脑壳说。
铁戈说:“伙计们,我这个人在政治上太迟钝了,你们把其中的奥秘解释一下,我好理解。”
龚瑾说:“检验真理的标准一旦确立,就可以很直观的说明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误,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真理不是哪个大人物讲的话,真理是客观存在的。而过去有很多东西却是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颠倒。但我觉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提法不太科学,应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方法。所谓真理其实在马克思主义问世之前就已经存在,既然真理是客观存在的,就应该有一个找到真理的方法,这是其一。其二,真理没有标准,真理本身就是真理的标准,不可能有其它的标准。打个比方,你铁戈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铁戈,铁戈本人是客观存在的,铁戈就是铁戈的标准,换一个人就不是铁戈,哪怕长得再像也不是铁戈。而镜子就是检验此人是铁戈而非别人的一种工具,照镜子就是检验的方法。你不论是用玻璃镜铜镜还是一盆水来照铁戈,铁戈本人就是铁戈的标准,只有通过‘照’这种方法才能检验此人是否是铁戈。”
大脑壳笑道:“说得好,我也是这样看的。”他大口地吞云吐雾然后说:“如果有人用照相机为你照相,把你从小到大的照片依次排开,可以得到不同时期的铁戈。但不管是小铁戈还是大铁戈,是自由的铁戈还是坐牢的铁戈,都是铁戈而不是别人。就像人们对真理的认识是由浅入深一样,这只能证明铁戈是客观存在的。因为真理是客观存在的,所以真理本身就是真理的标准,不需要其他的标准,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标准。我们需要的只是检验真理的工具和方法。照相机就是检验的工具,照相才是检验的方法。所以如果把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误的检验方法找到,那就等于找到了照妖镜,真假猴王一照就清楚了。”
“认识了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误以后又能怎么样?我是说有什么现实作用?”铁戈穷追不舍地问,他关心的不是理论而是现实。
大脑壳分析道:“认识了真理和谬误以后,有可能要对过去的很多说法做法重新进行评价。你看报上不断刊登很多老干部的讣告,这些人大多是在文革中被整死的,现在都登了报,这就是一个信号,但我现在还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七四年贺龙就平反了,这是有先例可寻的。现在那么多老电影、老书都开禁了,而这些东西恰恰都是文革前十七年的成果,这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在文革中被否定的东西现在被重新肯定了,这实质上是否定文革。打倒刘少奇是对十七年的否定,而肯定十七年的成果实质上就是否定十年文革。我想邓小平起来了刘少奇的问题大概也快解决了,刘邓刘邓,刘邓不分家嘛。把刘少奇这个中国最大的冤案一解决,其他人的问题不就都要跟着解决吗?不可能只解决上面的大官而不管下面的老百姓,所以我估计形势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龚瑾补充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时间同样也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我们国家自四九年解放以来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出了那么多事,是对是错都需要时间来检验,所以任何东西都逃不过时间的检验。”
铁戈赞同大脑壳的分析,曹矮子也觉得有道理。
这是大脑壳的分析、猜测抑或是主观愿望,铁戈不得而知。
列位看官,人在运交华盖的日子里,怎么能不怀有一点希望呢?厄运并不可怕,没有希望的日子那才是最可怕的。就铁戈目前的状况而言,他已掉到了社会最底层。如果把监狱比做地狱的话,那么他已掉到了第十七层,第十八层的人都被枪毙了。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这第十七层地狱里又还要分层次,这群人里有死缓、无期、二十年、十八年、十五年,而铁戈只有十年,冤不冤先放在一边姑且不论,等十年刑满释放他才三十三岁。七七年他下队时,整个五队他年龄最小。四队有两个机修工,都是四九年被俘的军统特务,因为达不到县团级的特赦资格,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二十八年,据说还要再过三年他们的刑期才到头,算来应该是三十一年刑期。刑期最长的要数铁戈这个小组的执行员顾会营,等他刑满时一共要坐三十八年牢。与那些大刑期相比,铁戈觉得十分幸运,毕竟只有区区十年刑期嘛,弹指一挥间的事。今天和大脑壳、龚瑾一番长谈,使他领悟了许多道理,特别是大脑壳估计形势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更让铁戈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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