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章太炎骂康有为的一副缩脚联就很有意思。康有为是有名的保皇党,而章太炎是著名的反清志士,章太炎骂康有为的一联说:‘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联末嵌着‘有为’二字,但上下联分别缩去了‘妖孽’和‘贼’,这就是省去关键字让读者自己去联想,真可谓骂得入骨三分。这种对联如果做足了反倒不好,妙就妙在让人产生无穷无尽的想象。”
这些年来大家一直都回避左万应,大有敬鬼神而远之的意味,平时很少有人跟他搭腔。今天好不容易有了听众,他谈性大发:“我刚才说了我的肚子里是满腹经纶,你们还不信,再说说尾嵌联。方地山曾有一赠给妓女月红的尾嵌联:‘杨柳岸晓风残月;牡丹亭姹紫嫣红,’把柳永和汤显祖都扯进来了,你们说妙不妙?”
铁戈笑道:“也不能说怎么好,不过有些巧思罢了,就跟唐诗集句一样,读多了读熟了都会做。”
左万应又说:“还有一种对联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要表达的东西不能写进去但又必须包含在里面。”
铁戈道:“还有这种玩意儿,快说给我们听听。”
左万应说:“方地山赠给一个名叫嫦娥的妓女的对联是这样的:‘灵药未应偷,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明月几时有,怕琼楼玉宇,依依高处不胜寒。’上联用的是李商隐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典故,下联用苏东坡《水调歌头》的词意,都隐藏着嫦娥二字在里面,但就是不用嫦娥的字样,所以我把这种对联叫隐字联或者叫会意联,不知是不是蛮恰当?”
铁戈不以为然道:“你管它恰不恰当,我们是劳改犯又不是研究语言文学的专家学者,只要自己明白就行了。”
刘武汉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便说:“哎,左万应还有别的好东西吗?”
左万应洋洋得意的说道:“还想听哪?老左我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肚子里的东西多得很。就说柳永吧,这个人倒还真是个才子。宋仁宗很喜欢他填的词,但就是这首《鹤冲天》惹了祸,他说‘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等到放皇榜时,宋仁宗也是饿狗记得千年屎,他说:‘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就这样柳永终于无缘三甲,后来他自称‘奉旨填词’就是这样来的。从古至今有谁敢自称奉旨填词?仅此一人而已,也算是实至名归。柳永后来辞官不做,专门在青楼鬼混,靠写这些艳词过日子。他的词很受一些妓女的喜欢,如果他给哪个妓女写了一首词,这个妓女马上身价百倍。他的词恰恰又是通过妓女的传唱,所以在民间流传很广,尤以秦楼楚馆、勾栏瓦肆之人传唱最多。他的词以写行旅和儿女私情为主,写得明白而家常。像《玉蝴蝶》里的:‘暗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雨霖铃》里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写得非常口语化,明白好懂,这一点有些像白居易。苏东坡曾经评论柳永的《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说‘此语于诗词句不减唐人高处’,评论得十分恰当。有一次苏东坡和他的幕僚聊天,他问:我词何如柳词?那幕僚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持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幕僚虽然有拍马屁之嫌,但的确说到点子上了。再说苏东坡,苏辛派词人素以豪放雄健著称,但他也能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样缠绵悱恻的词,很有婉约派的韵味。写‘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竟然也能写出‘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的诗,其豪放之处即使苏辛也不遑多让。不过我还是喜欢柳永,这人一生太多传奇。据说他死后无钱下葬,是一帮妓女凑钱为他料理了后事。下葬那天满城妓女都来为他送行,称得上是半城缟素,一片哀声,这就是《喻世明言》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故事。人要是做到这个份上死了也值,我要是也有这些艳遇,打死我都不会当反革命。你们想啊,既能风流快活,又不必坐牢,何乐而不为?”
铁戈大笑着问道:“左万应,你一个反革命干嘛老想这种事?人说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你倒是更绝,坐牢娶媳妇——绝对风流。”他突然模仿电影里的口气夸张地喊道:“女人来了,弟兄们顶住,顶住!”
左万应反问道:“监狱的人都说‘坐牢三年,母猪赛貂蝉’。我都坐了十几年牢,母猪硬是要赛过嫦娥。难道反革命就不是人吗?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想这些事,这大概不会触犯刑律吧?我原来也在沙洋劳改,和大脑壳是一批调过来的。那里曾经发生过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长得奇丑无比的男犯人在菜地种菜,而且是个土不拉几的山里人,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解杆’(文革时期武汉黑话:靓男)。那一大片菜地他一个人种不过来,干部就分了几个女流氓过去跟他帮忙,满以为这样的男人没有人会看得中的,哪晓得这几个女的倒还真跟他发生了那事,其中还有人怀了孕。难道他能做我倒不能想,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为什么那些经典文学作品永远充满魅力让人爱不释手百读不厌?就因为爱和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为什么茶花女、林黛玉能让读者伤心落泪?为什么枯燥的哲学、政治经济学不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就因为哲学、政治经济学没有感情,只有一些死板的文字和数据。如果有人看哲学、政治经济学而掉泪,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头脑里哪根筋短路了。”
祝平和巩长林大惊道:“还有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
铁戈说道:“倒也不是说你触犯刑律,只是你现在已经没有跟女人接触的机会了,连三队那些女流氓你都不可能接触,你想也是白搭。依我看还是不去想这种事为好,免得着急上火。”
刘武汉也笑道:“左万应要是急得着了火,把我们这个监号烧着了,我们到哪里去睡?这可是我在人世间最后安身的家了。还有,要是你真的着急上火烧了监号,干部问起来是哪个搞的,你岂不是又要加刑?六队有个犯人抽烟把绸子烧着了加了两年刑,你把监号烧着了,该加几年刑?我看你还是不想算了。”
铁戈记起了去年冬训大会时六队一个犯人被五花大绑押到台上,加了两年刑。原来是因为这个犯人在织机后面偷偷抽烟,另一个犯人吓唬他说干部来了。这人慌忙火急地把刚划着的火柴扔了,结果引燃了织机下面的绒毛,轰的一下着了火,把织机上面的经线全烧光了。火灾这种事在车间经常发生,有时因为电线短路也能引起火灾,铁戈就碰见了几次。
左万应骂道:“你个狗日的怎么就盼着我加刑?你们这些童子鸡什么也不知道,跟你们说也是白说,不说了,我要睡个午觉,晚上还要上夜班。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们的刑期还很长,不要光是欣赏诗词,你欣赏的东西还是别人的。不如利用这样长的刑期自己学写诗词,一来可以一试身手,二来也好安度刑期,铁窗也是寒窗嘛。”
左万应这番话与铁戈等人的想法暗合,但他们谁也没有应声,因为他们不能轻信左万应这个庆父的话,毕竟大家都是经过判刑坐牢这一过程的人,不可能相信曾经的庆父真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能轻易相信别人,这也是监狱里的经验之谈。
当然他们并没有放弃学写古体诗词。
祝平的父亲是个读老书的学究式的人,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他父亲就教他写诗词,所以祝平有一定的基础,在三个人中算是高手。巩长林和铁戈差不多,以前也写过这类东西,但不懂得平仄格律,因此他俩处在同一起跑线上。
自从铁戈迷上学写古体诗词的“正业”,球打得越发少了,成天在那儿“平仄平仄平平仄”地鼓捣,吃饭、上班也在背诗词,晚上睡不着觉就手拿一把大蒲扇一边扇风,一边在心里默诵古诗词中的名篇名句,乐此不疲,饶有兴趣地继续着苦中作乐。
七九年九月九日是毛泽东逝世三周年纪念日,也是秋收起义五十二周年纪念日。铁戈写了一首五言诗准备投到中队国庆专刊上,他先给龚瑾看,请他指教。
《五律•;井冈颂》
三湾肃号令,五哨横苍穹。
兵燹掠霜菊,战云凌劲松。
援戈挽落日,走笔啸长风。
先主今何在?萧萧故垒雄。
龚瑾看后说:“‘先主今何在’是实写,如果改成‘先主今犹在’更好。虽然是一种假设的虚写,但能更好地烘托整首诗的氛围,使这首诗的品位更高一些,而‘今何在’让人觉得有沮丧之感。”
铁戈仔细琢磨了一下,认为这样一改比原来的效果更好一些,欣然说道:“伙计,你硬是我的一字师呀,改得好,改得好!”
有分教:
借得邻院几分光,发奋苦读喜欲狂。
炼狱何如监狱乐?铁窗暂且做寒窗。
正是:隔窗借光小犯人苦读诗书,谈古论今老庆父腹藏玑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11。…第一百一十一回 铁窗抚琴秋水一曲思不尽
第一百一十一回
铁窗抚琴秋水一曲思不尽
禁苑唱和梅花三弄意未央
话说到了七九年十二月监狱的大会堂总算峻工了,虽然内部还没有装修,但已不需要四队的犯人做小工,又恢复了原来的作息时间,还是三班倒,二大队的犯人们一个个如释重负额手称庆。
去年祝平的女朋友江茜自从那次接见以后再也没来,这使祝平很长一段时间情绪有些消沉。这人哪就是不能闲着,只要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
铁戈为了分散祝平的注意力,便让明礼教祝平学打扬琴,因为明礼还有一年就刑满了,放着这样正宗的专业人才不拜师学艺岂不太可惜了?如果祝平能把明礼弹奏扬琴的技巧学到一些,在漫长的刑期里有一个寄托感情的工具,还可以藉着这一手参加中队宣传队,宣传队排节目时犯人可以到原来的小礼堂去(中队干部不会跟着一块去),相应的就多一点“自由”,日后刑满也许还能靠这门手艺混碗饭吃,他认为一切都要从长远考虑。铁戈跟明礼说了这事,明礼欣然同意。
经过几个月刻苦学习,再加上祝平的聪明,他已经演奏像模像样了。八零年元旦晚上大家又开了一个自娱自乐的音乐晚会,祝平露了一手,来了一个扬琴独奏《秋水伊人》,明礼用小提琴为他伴奏,博得满堂喝彩。这一下引得铁戈诗兴大发,当晚就写了两首诗《五绝·元日听祝平君抚琴戏成二绝以赠》:
其一
何人为苦乐,独抚铁窗琴。
莫弄梅花落,不堪元日听。
其二
伊人思未尽,秋水流难休。
打入篱琴里,弦弦不断愁。
他把这两首小诗送给祝平,祝平看了后连声赞道:“写得好,我更喜欢第二首,在我演奏《秋水伊人》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我的江茜。这樊篱中的琴弹出来的真是‘弦弦不断愁’啊。我心里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她。”祝平轻轻叹了口气。
“唉!”铁戈看着无助的祝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九八零年元月二号,北风凄凄,浓霾沉沉。这天下午铁戈和祝平、巩长林都偎在被子里看书,这是犯人们最惬意的时候。龚瑾夹着一本厚厚的《资本论》,神情激动地跑进来告诉铁戈:“喂,重大发现!重大发现!”
铁戈笑道:“你个书呆子,关了几年还有什么重大发现?要是你在《资本论》里发现了什么新的理论,你比马克思还牛。”
“那你就是牛克思。”左万应补了一句,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龚瑾正色道:“我发现了一颗梅树,正开花呢。”
众人闻言大惊。
左万应说:“我在这里关了十几年,从来没有看见有什么梅花,你又在瞎扯淡。”
铁戈也不相信:“笑话!这院子也就两个球场大,除了几棵杨树,再就是六队干部办公室窗户下面种了一点花草,那花园还不到二十个平方。”
左万应接着说:“狗屁的花园,那是干部防止犯人偷听的措施,你看哪家的花园要用铁丝网拦起来?”
龚瑾并不争论,说:“铁戈,要是真有梅花你就输一根烟给我。要是没有,我输一根烟给你,怎么样?”
铁戈当然同意。
大家纷纷从上铺跳下来,急匆匆跟龚瑾一起到花园赏梅。
来到花园边的铁丝网旁细细搜寻,众人瞪大了眼睛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梅花,倒是看见一些残破的花盆里的草本植物枯黄凋零,满目荒凉。
铁戈骂道:“龚瑾,你狗日的在骗人。”
龚瑾在一边微微一笑道:“你们都是高瞻远瞩的伟大人物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只这一句话提醒大家。
于是铁戈收拢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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