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封老大给大家发了一圈烟,不紧不慢地说:“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本性使然,不足为奇。想当年我老封在红州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如果他们把我忘了那倒是一件让人拍案惊奇的事。”
郎超雄说:“对于我们的平反有些人心里不痛快那是肯定的事,好不容易把我们抓进去,这才关了几年就放了,怎么不叫人耿耿于怀?留尾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既然我们能够平反,最大的问题都解决了,我相信割掉这条尾巴也不是什么难事。过了年我们再去申诉,一定要地委彻底还我们一个清白。”
封老大说:“以后的事过完年再说,今天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这几年多亏了我媳妇把我的建筑公司硬撑下来了,来!”他对着隔壁那张桌子叫道:“媳妇,我敬你一杯。”
铁戈也站起来喊道:“晓茜姐,我也敬你一杯。”
龙晓茜隔着桌子应道:“还是我敬你们吧,你们坐牢,劳苦功高,我不过是做了一些份内的事。”
一屋子人听了这话,全都大笑不止。
铁戈笑道:“那是。你以为反革命是好当的呀?我们这些人就有这种本事,进去时是一群黑不溜湫的反革命,出来时一个个都他妈还是红光灿烂的革命接班人。哎,老古啊,你们在看守所里吃了亏没有?”
“你想想坐牢的人哪有不吃亏的,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当年造了地委的反的造反派?他们最厉害的就是上手铐戴脚镣,不准放风,不准传见。我从七六年被捕到七九年底平反,戴了三年多铐子和脚镣。铁戈,你上过脚镣没有?”古学范说。
“上过。你那脚镣有多重?”
“大概有三十多斤吧。”
铁戈大笑道:“三十多斤的脚镣那真是小意思,我在监狱里戴的脚镣有一百二十斤重,也是手铐脚镣一起上。”
古学范问道:“我的天,监狱里还有那么重的脚镣?不可能吧?我整个人才刚刚一百二十斤重。你在监狱里又犯了什么事?”
铁戈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特制的脚镣,平时不拿出来,一旦拿出来了那就说明干部非常痛恨这个人。七七年我进监狱时冬季整训已经结束了,七八年监狱搞冬季整训,我死不认罪,还和管教员大闹一场,把管教员气得要命,二话不说当场就把我连铐带镣关了禁闭。关禁闭好啊,一天九两囚粮还不用上班,有书看还有烟抽,逍遥自在得很呢。你们知道我看见一个什么人了吗?我看见蔡廷锴的嫡亲孙子了,也在我们中队,和我一起关禁闭。那是个老反改造分子,每年都要戴铐子关禁闭,是小号子里的常客。”
古学范问道:“怎么把蔡廷锴的孙子也关了?他犯了什么法?”
“无非就是收听了敌台,就为这事判了十五年,你说冤不冤。哎,怎么没有看见辛建和章子野?”
姜军说:“辛建调到他爸爸那里去了,就是不知道章子野为什么没回来。”
就在铁戈等人在封老大家喝酒时,章子野的父母来到铁夫家,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的问道:“老铁,别人都平反了,怎么我家章子野没平反?”
铁夫说:“你儿子是另案处理,他跟黄石那边的人搞到一块去了,和红州这边没关系。”
“不对。”他拿出一份判决书说:“你看这是红州县法院的判决书,我儿子也是红州县法院判的,黄石那边根本没有判决,那边的人去年底就放了。”
铁夫大为惊异:“还有这事?”说罢拿过判决书看起来。
待他看完判决书,立马勃然大怒道:“混账!同一个案子为什么不同时平反?老章,你到县法院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铁,你知道五八我年就内定右派,从五八年我转业到红州以来一直是限制使用,不管我怎么努力工作,永远都是个副局级,实话对你说吧,我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再说我和法院的人不熟悉,这个案子一直都是你在跑,还是麻烦你亲自跑一趟吧。”
铁夫爽快地说道:“行行行,过了初五我就去找汪院长。”又递了根烟给他说:“老章啊,你儿子的事你尽管放心,这大头都解决了,章子野一个人的事那还不好办?不过你儿子回来以后,你可千万要教育他今后一定不要再搞什么政治了,我是坚决不准我儿子过问政治。咱们都是四野的老人,忠心耿耿为党工作,儿子倒成了反革命,你说上哪儿说理去?我操他祖奶奶!”铁夫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老铁呀,你说他们那些人哪一个不聪明?六九年柳六一在红州一中考了语文数学第一,学校硬说他想成名成家,把他留了一级。我儿子在红州高中也考了两个第一,也留了一级,说什么我有历史问题。你说咱们参加革命以后整天跟着大部队走,想叛变都没有机会,我有啥历史问题?你是野战部队的还有负伤掉队的可能,我在中央军委当译电员,成天在西柏坡翻译电报,能有什么历史问题?七七年柳六一下放那个知青点里有两个人考上了大学,一个是人行李行长的儿子,一个是地区农业局杉局长的儿子,就因为受柳六一的牵连,考上了大学也不让去。李行长的儿子考上了复旦大学,硬是被地委派人从火车上拉下来了,你说要不要命?老铁,你儿子关在什么地方?”
“关在省模范监狱。你儿子在哪儿劳改?”
“远喽,给发配到沙洋机床厂去了。这几年我一次也没去看他,一想到儿子成了反革命我就闹心。我老伴倒是放不下心,每年都去看一次。”
铁夫笑着安慰道:“这回没事了,我到汪院长那儿去一趟,给你把事办了,让他自己回来。唉,这他妈叫什么事呀?”
初六一大早铁夫径直到地区法院找到汪学勤,一见面他就问:“汪院长,怎么章子野没有平反?”说完把判决书给他看。
汪学勤看了后,立即给董院长打电话:“老董啊,章子野为什么没有平反?什么?章子野是黄石法院判的?可我手上有一张红州法院的判决书,是你们县法院专门为章子野一个人下的判决书。你们把人家判了八年怎么不认账了?嗯,好,好,你抓紧点,那就这样。”
汪学勤放下电话说:“明天县委召开扩大会议,董院长要列席参加,他说他会向县委书记汇报,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话说铁戈听了封老大的话,初三一大早就上街买了一些点心到何田田家去探望。敲了半天门,院子里走出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问:“找谁?”
铁戈有些疑惑地问道:“请问老同志,这院里原来住的那家人上哪儿去了?”
“喔,你是说那个东北的老干吧?去年春天他们全家都回东北了。”
“那他们还会来吗?”
“听组织部说不会回来了。这不,连房子都不要了,不然组织部也不能把我安排在这里休养。”
铁戈一听犹如当头一棒,顿时傻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老干部又问:“小伙子,还有什么事吗?”
铁戈回过神来说道:“老同志,谢谢了。”说完怏怏地往回走。这时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跟何田田从七六年一别,到再见面整整过去了三十三年。
有分教:
堪笑沐猴设计谋,抽刀断水水长流。
而今华夏遍春色,岂是当年一夜秋?
正是:费尽心机判决书预留伏笔,等待时机霸王鞭重算旧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19。…第一百一十九回 续前缘铁哥哥重温鸳鸯梦
第一百一十九回
续前缘铁哥哥重温鸳鸯梦
返故里何田田频举蝴蝶杯
话说铁戈特意选择在两千零九年十二月二十八号这一天回到白菂河,一九七六年的这一天他在这里被捕,屈指算来已经整整三十三年了。他先在旅馆住下,然后买了些东西到厂里去看望教他学铸造技术和打篮球的张师傅。
铸造车间的老同事听说铁戈回来了都跑来聊天,昔日年轻的伙伴们如今都已沧桑满脸飞霜满头有的还抱上了孙子,退休的、迁居的、投靠子女的、在外继续打工的、去世的,留在厂里的老人不多了,谈起这三十多年的变化一个个唏嘘不已。其中有一个叫吴国之的七十多岁的老人,原来是红州地区水利局船队的水手,七四年调回老家白菂河,那年他正好四十岁,分到炉工班当了铁戈的徒弟,而铁戈那时只有二十岁却当了师傅。他听说铁戈回厂了,也匆匆赶了过来看望铁戈。张师傅的爱人杜师娘知道铁戈爱吃粉蒸肉,特意蒸了一大海碗。
铁戈笑道:“师娘还记得我这个爱好,当年只知道搞阶级斗争,不懂得养身之道,而且那时候条件太差,能吃到肥肉就很不错了。记得有一次我和杨乐上夜班,晚上十二点我们去打夜餐,正好碰上食堂的任师傅当班,他让杨乐自己打夜餐,杨乐也不客气,拿起勺子把面上的肥肉全都捞上来,回到宿舍徐怀青和范火木到五七农场偷了一些大白菜合在一起煮,吃了个疼快,现在可不敢那么吃,健康第一。不过今天我要放纵一次,不能辜负了师娘的一片好意。”
杜师娘笑道:“铁戈我告诉你,你是张师傅最看重的徒弟,我是看你来了才给你做粉蒸肉,换了别人想都别想,我如今连饭都吃不饱,我还想别人给我做粉蒸肉吃呢。”
众人都笑道:“铁戈,这是真的,师娘看你回来了高兴,一般人她根本不买账。”
铁戈说:“师娘,铁戈何德何能,承蒙厚爱,我就愧领了。”
席间大家觚觥交错推杯换盏,回忆往事言谈甚欢。
酒至微醺时铁戈的徒弟吴国之突然举杯说:“铁戈,我敬你一杯。七六年春节收假后,车间书记金进财组织我们开你的批斗会,我发言批判过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内疚。”从那一脸的歉疚上看得出他是真诚的,这倒让铁戈始料不及。
铁戈赶紧站起来说:“老吴,多少年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怎么到现在还记得?大可不必。我那个时候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成了众矢之的呀。当年你是自愿批判我的吗?如果你不批判我你怎么过得去?光一个同情阶级敌人的帽子就够你受的。你那是奉旨批判,你不批判我你自己也完了,在座的哥们儿你们说是不是?而且你还有四个孩子,为我的事牵连到你,他们将来怎么办?当年你批判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与其让大家跟着我一起受罪,还不如让我一个人承担。你是个老实人,你今天说出这话证明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你和柴成明、沈少卿不是一类人。老吴哇,你比我大二十岁,按理说我们应该是两代人,但我又是你的师傅,我们算扯平了。别的我都不记得,我记得七四年你爱人采了一些松树菇下面条给我吃,那是我第一次吃松树菇,味道好极了,这事我倒是记得,你刚才说批判我的事你要是不提起来我真的忘记了。但是像柴成明、沈少卿这些王为仁的狗腿子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些正宗的人渣,不提他们也罢,免得倒了大家的胃口。老吴,三十多年了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八十年代有句话叫理解万岁,我们应该相互理解。来,为了荒唐年代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干一杯!”
师徒俩怀着真诚的感情喝下了满满一杯。
饭后大家都散去了,铁戈想再看看那些令他魂牵梦萦的车间,于是张师傅和徐怀青陪着他到厂房去。
张师傅告诉他:“这个厂已经卖给一个私人老板了,我们平时都很难进去。这几天老板的代理人回武汉办事去了,徐怀青又被返聘当了厂里的质检员,有他带路应该不成问题。”
铁戈带上数码相机,跟着张师傅、徐怀青来到厂区。
办公大楼死一般的寂静,厂区一片荒凉,野树杂草肆无忌惮地傲然挺立着,野兔野鼠旁若无人地穿行在树丛和草棵之间。当年他和徐怀青等人种下的楠竹如今早已长成大片的竹林,已然占领了半个山腰。那满坡的迎春花的枝条密密匝匝,时至深秋仍有不少绿叶犹如直泻而下的绿色瀑布,似乎在诉说着昔日残存的辉煌。
他们走进那个六千三百平方米的车间——当年红州地区最大的厂房,昔日机声隆隆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不见了。这里曾是电机、工模、水机车间共用的厂房,原来存放电动机、发电机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人多高的茅草,虽已枯黄却依然挺立不倒。窗户上的玻璃所剩无几,木制的窗户早已朽烂不堪。当年引以为豪的五米立车、八米龙门刨和各种机械设备早已荡然无存。头顶上二十五吨的行车也没有了,巨大的行车梁居然成了麻雀的世界,到处是飞进飞出的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倒给这死寂的车间带来些许生机。
穿过大车间他们又来到铸造车间,拉开大铁门车间里到处散乱地放着木模,铸造用的各种砂箱随意地扔在砂塘里,木模和砂箱上一片灰蒙蒙的浮尘。那座高大的冲天炉已是锈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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