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正在此时铁戈听到柴成明的批判稿里有这样一段话:“铁戈一贯以根正苗红自诩,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让我们撕开他的这层伪装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根正苗红?他的外公一九三七年考入国民党的黄埔军校,是该校第十五期学生,一九三八年毕业,一九四三年任国民党远征军司令卫立煌的中校秘书,一九五二年被我人民政府以历史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押送沙洋劳改……”
又是老一套,这些人是想以铁戈外公的历史来证明铁戈参加“反革命集团”是必然结果。换言之,铁戈受共产党二十二年的教育并没有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仅仅因为他和他的外公有四分之一的血缘关系,就一定会成为“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骨干成员”。总之这些味同嚼蜡的批判是那个时代的惯用形式,批判者和被批判者以及听批判者虽然谁都知道这是个滑稽剧必走的过场,但都要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走下去,惟其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走这个过场,更让人觉得滑稽。
戏终于演完了,接下来的事才是实质性的东西:宣读逮捕证、戴手铐、押上囚车。
当那个警察念完逮捕证,立刻走过来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紧紧地锁住他的手腕,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了,留在舞台上的他只是一具茫然无知的空壳。一扇沉重的铁门倏然开启,命运把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门。
从这一刻起他的身份彻底改变了,不,也不对,从地委决定办他的学习班那一刻起他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阶级敌人”,而现在不过是实现让他转化为“阶级敌人”的最后一个环节,此时的铁戈已然不是刚才的铁戈,在他没有被捕之前他还算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准”公民,一个“准”自由人,一个似是而非的“阶级敌人”。就在手铐铐上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就彻底改变了,他的历史也将重新开始,不过他再也不是曾经引以为豪的“红五类”,而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骨干成员了。
谁知那个执行逮捕任务的武警(当时叫独立连)军官走过来打开手铐改为前铐,这样就使铁戈的双手至少可以在胸前活动了。
随着童国兵一句“把反革命分子铁戈押下去”的吼叫,铁戈被押出会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戴手铐,他想试试手铐的牢固程度,于是他双手十指交叉,用力一绷,“咔嚓”一声,右手的铐子真的绷开了!众人大惊失色,八只手死命抓住铁戈的手腕和手臂,奚平厉声喝问:“铁戈,你怎么把铐子搞开了?”
台下的听众一阵骚动。
“大概这铐子不结实。”他说。看到奚平如此紧张,他心中暗暗好笑。
那武警军官走过来,重新给铁戈戴上手铐,只听“咔咔咔”三声响,手铐被压进三格,他被从化妆室押出来。
会堂大门口的路边停着一台南京嘎斯车,车的后墙板已经打开。那个警察命令他上车,他从容的走到车后双手抓牢左边的大墙板,稍一发力“蹭”的一下纵身上了车,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如灵猫般轻盈敏捷。上得车来他随手掏出口袋里的烟,用嘴凑近烟盒从中叼出一根烟,然后又摸出火柴点火。第一次带着手铐划火柴还不太习惯,直到第三根才划着,他猛吸一大口,然后用力吐出去,好像要吐尽胸中所有的怨气。
这时他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两个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在骂他:“反革命!反革命!打死你这个臭反革命!”循声望去,是劳资科长的双胞胎女儿大双和小双在骂他。
他痛苦的想:“丫头啊,在这个人妖颠倒的世界上你们知道什么是反革命哪?!”
后来每当他看《天云山传奇》时,看到一群孩子用土坷垃打男主角罗群的镜头,他总会联想到自己被捕时的这一幕,眼泪不禁潸然而下。当一个人不被别人理解时该是多么的悲哀!当一个人的伤口上被别人再撒上一把盐时该是多么痛苦!
过不多久那警察又招手让他下车,接着他被押回寝室。这帮人包括曾流到处翻东西,这是搜查。
他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程序没完,叫老子上哪门子车?我操你祖宗!”
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边抽烟边嘲笑道:“你们搜得再仔细,也搜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那些东西!”
那警察大声呵斥道:“不准说话!”
“说不说话都是那回事。”他顶了一句。
铁戈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一口装衣服的木箱以外,其余的都是书。
搜查的人仔细地翻着每一本书,翻完以后还要抖一抖,看看里面还夹着什么遗漏的东西。每一封信都被仔细阅读,每一个信封都要口朝下倒过来,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每一件衣服裤子的口袋都翻过来,衣领处也要用手来回捏一捏,连裤腰上装手表的表袋都不放过。被子、床单、棉絮被掀起来,枕头被拆开,连床下的鞋子和鞋子里的鞋垫也一一翻看了一遍。然后又把凳子架在桌子上,看看屋梁的木架上藏着什么东西没有。这些人真的很想在这里搜出什么有价值的“反革命”证据,可终究是白搭。
铁戈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非常认真搜查的劲头,只觉得这跟小孩过家家一样把没有的事搞得跟真的似的,暗自好笑。
这一番折腾到五点多钟总算结束了,那警察让铁戈在搜查证上签了字,就到小食堂去喝酒,留下四个民兵看守铁戈。
铁戈对范火木说:“伙计,帮我把抽屉里的那条烟和几包火柴放到我的荷包里,等一下路上还要抽呢,你再帮我把垫的盖的和衣服裤子都打个包。火木啊,我们在一个车间里混了六年,你让我给你介绍媳妇我帮你说成了,估计你们也谈得差不多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等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你们就把事办了。只是很遗憾喝不成你们的喜酒,请你接受一个带引号的反革命真诚的祝福,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如果有一个人带着手铐对看押他的人祝福,你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我这一去肯定是要判刑的,但绝不会是死刑。等哪天哥们重回白菂河,你得为我摆酒接风洗尘,好好谢我这个大媒呢!”
“一言为定。”范火木痛苦的背过脸去,帮铁戈收拾行李。
“一言为定!相信我,哥们一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铁戈,你还没有吃饭呢。想吃点什么我到食堂给你买。”收拾完行李,范火木一边替他装烟一边说。
“给我买一斤饭,如果有好菜的话就给我买两个带肉的菜,牢房里的伙食肯定没有油水,老子今天多装点油水也能顶几天牢饭。”
范火木给铁戈买了三份萝卜烧肉,他从床底下拿出中午没有喝完的酒,双手捧着“咕咚”来了一大口。
第一次带着手铐吃饭还真有点不习惯,他笨拙地用一把大铝勺舀着菜慢慢地吃。
俗话说:“男人吃饭要吼,女人吃饭要数。”
铁戈吃饭一向风卷残云以快著称,为的是争取时间打球或看书。今天他却吃得很慢,他要细细地品一品设备厂的菜,以后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再也吃不到这样可口的菜了。
正吃着何田田走进房中,民兵们大吃一惊。范火木怕何田田这一举动给她带来不好的后果,就劝说她在窗户外边和铁戈说话。奚平也要跟着出去,被暴林和杨乐一把拉住,奚平明白他俩的意思,于是站在铁戈身后。
杨乐和暴林赶紧走出房门去放哨。
何田田隔着窗户看着铁戈,他放下勺子站起身来朝她走了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何田田深陷在眼窝大眼睛通红,显然刚刚哭过。
“吃了吗?”铁戈问她。
她摇摇头。
铁戈心想:“唉,真是没话找话。”
他接着说:“我在台上看见你没有哭,好样的,这才是咱东北人!”
“这一天终于来了!”何田田哽咽着嗓子幽幽地说。
“迟早是要来的,没什么了不起!原来办学习班时还没有定案,现在我被捕了,罪名是‘反革命阴谋集团’,我还被定为了骨干成员,这回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田田,我再跟你说一次,我真的不知道郎超雄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但我绝对可以保证我是清白的。也好,现在尘埃落定,等一会儿还有专车送我,厂里的工人有谁享受过这种待遇?也不枉我为设备厂做了这么多年的贡献。回去吧,谢谢你送我最后一程。”铁戈还在强装笑脸地调侃。
“我不相信我们的长辈跟着共产党,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就是为了让我们来推翻的!我不相信你受共产党二十多年教育,一夜之间会无缘无故变成反革命!”她转过身去问范火木:“你相信吗?”
范火木无法回答,眼睛望着头顶的夜空。
范火木跟何田田最熟,片刻后他劝道:“何田田你还是走吧,你来看铁戈我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因为有铁戈这层关系,何田田和范火木的关系也很好,何况邹秀莲跟何田田还是一个车间的。
何田田并不理会范火木,继续说道:“铁戈,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参加批林批孔,这世道太黑暗太险恶了,事实胜于雄辩,事实更能教育人,真的。”
铁戈欣慰地说道:“你终于理解我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当年就是抱着这个想法参加批林批孔运动的,到如今却弄成这样,看来所有的说教都抵不过残酷的现实。田田你记住了,纸包不住火,雪埋不住人,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不说这些了,田田,不要让他们为难,你还是先走吧,过一会儿我也要走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坚强些!多保重,凡事都要想开点。如果有可能的话尽快调离设备厂,换一个环境也许好点,白菂河是毁我青春的伤心之地。”
听到这里何田田再也忍不住了,痛苦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送进窗户,铁戈双手接过来。
那是七四年初夏他给她拍的照片:何田田在白菂河畔的垂柳下戏水,头上的柳丝、撩起的水花、身后雄伟突兀的大坝和她漾满青春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间,这是他俩认为照得最好的一张。
照片背后有两行何田田刚写的略带男性化的小字:“相别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铁戈惨然一笑道:“这一去谁知道我会被判几年?真不知道何时同促膝,不过不会判我死刑,总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何田田流着眼泪帮铁戈把照片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铁戈说道:“田田,咱们说好了不哭。别哭,要像个东北人的样子!”
他转过身从床上拿过三本《红楼梦》:“这套《红楼梦》是我叔伯哥哥从东北给我寄来的,送给你做个纪念。田田哪,人这一生可以扮演很多角色,在学校当学生,下放当农民,进厂当工人,如今我是戴上手铐做楚囚,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扮演的角色。承蒙官老爷们如此厚爱,如今我要到监狱里去体验一下那里的大学生活,何其有幸!田田,你记住我的话,任何人的历史都是自己写的,当然别人也可以帮他描上几笔,我不就被王为仁描成黑人了吗?但这只是一种假象,不是真实的我。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历史绝不是当权者的一家之言,因为历史是人民写的,当然也少不了那些官老爷们拙劣的表演,但真实的历史只能由有良知的人民来写。别看他们现在把我染黑了,白菂河水终将为我洗刷耻辱,还我清白!今天我们至多只是生离而不是死别,不要悲悲戚戚的。这张照片是我们离别的见证,我会很好的保存着,看到它就当你在我身边。鲁迅先生曾有一副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有你这么一个无怨无悔的红颜知己,此生足矣!田田,我欠你的太多了,是我连累了你,使你蒙受屈辱。我不会被判死刑,等我回来再报答你。还记得那幅油画吗?那冰天雪地上的十二月党人悲惨的遭遇?还记得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吗?我的穆拉维约娃,我们一定有重逢的那一天,哪怕是在西伯利亚的荒原和暗无天日的矿井!回去吧,多保重,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要坚强地活下去,什么也不要怕……”
铁戈用戴着铐子的双手伸出窗外替她擦去脸上泪水,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痛楚。
何田田突然抓住铁戈的手,颤抖着嘴唇在那冰凉的手铐上深情一吻,什么也没说,毅然决然地扭头离去。
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惊得范火木和奚平目瞪口呆,范火木背过脸去擦拭着无声的眼泪。他俩怎么也想不到何田田在这种严酷的政治环境下竟有如此举动,要知道在那个封建法西斯专制年代这种行为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他俩不得不从心里由衷的佩服这个坚强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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