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铁戈这一下算是找到知音了。

老段说:“五十年代我就看过这本书。那时候看的书真多,主要是苏联的、东欧的书,也看过都德、左拉的作品。唉,文革开始后什么书都不准看,真怀念五十年代呀。”老段直视着对面的墙,而这墙仿佛不存在,他好像看到他早已逝去的青春。

铁戈完事后钻进被子里,舒舒服服地半躺半靠,闭目养神。

“豺狼”央求道:“老铁讲讲你那个《羊脂球》吧,我们都关进来大半年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说来说去都是炒现饭。”

于是铁戈把《羊脂球》的故事大略讲了一下。

“豺狼”等人听了以后笑道:“哈哈,搞了半天你那个羊脂球原来是个‘舀子’的故事。”

文革期间武汉人把妓女或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女人统称为“舀子”。

老段在一边插嘴道:“你们不要小看羊脂球,虽然她是个妓女,但她比那些达官贵人要高贵的多。你们不觉得那些达官贵人的内心世界非常龌龊吗?其实他们真的比一个妓女还不如。”

铁戈此时谈兴大发:“对对对,老段说得对。羊脂球出卖的只是肉体,那些达官贵人却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古今中外有多少妓女其实比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要高尚得多。比如说南宋的梁红玉,明末清初的李香君,民国时期的小凤仙都是名噪一时的妓女。这些人虽然沦落风尘,但她们都有情有意有胆有识,敢爱敢恨敢作敢为,这世界上大多数须眉浊物岂能跟她们同日而语?!梁红玉原本是一青楼女子,后来嫁给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黄天荡一战她亲自登台擂鼓,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大败金兀术。后人不提她的妓女身世,都尊她为抗金英雄。明末清初的李香君也是一个风尘女子,据说她还是秦淮八艳之一,她的所作所为连复社名人侯方域都自愧不如。在她这个青楼女子看来侯方域为了跻身仕途而卖身投靠新主子,实在是为人所不齿的行径。民国侠妓小凤仙帮助蔡锷成功逃离袁世凯的魔掌,回云南发起讨袁护国运动,也是一时佳话。蔡锷曾经送给小凤仙两副对联:‘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蔡锷去世后,小凤仙也有两幅挽联云:‘不信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要知道协助蔡锷出逃那是要杀头的,这小凤仙真称得上是英雄知己。你再看看现在不少人,不论是干部还是平头百姓,为了讨得当官的一点残羹剩菜,甘愿沦为人家的鹰犬走卒,为虎作伥,陷害他人。你别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下流无耻的政治娼妓,比羊脂球那样的妓女差远了。羊脂球出卖的是肉体,他们则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能和羊脂球相提并论,那是对羊脂球的极大侮辱。骂他们是衣冠禽兽,又觉得太对不起畜生们了。”

“说得太好了!”老段击节赞叹道:“好一篇《论青楼女子与政治娼妓之比较》。”

“你们说的是什么呀,我听不懂。”“豺狼”说。

“你个小‘告板’,就只知道怎样把别人的钱包偷到手然后去过快活日子。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饭好吃粥好烫,这种高雅的东西你怎么会懂呢?”

铁戈睡了一个午觉,醒来睁眼一看,老段和华小六在马桶盖上走象棋,正聚精会神杀得昏天黑地。那棋盘不知是哪位狱中前辈用什么硬物刻在马桶盖上的,棋子是用揩屁股的草纸撕成的。铁戈看出黑方的棋子是用紫药水写的,红方的棋子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写的,反正不是红汞的颜色。

他问老段,“豺狼”在一旁笑道:“甘草蘸水写出来就是这个颜色。”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他觉得在号子里很多寻常的事要都重新学习,都要有丰富的知识和非同一般的想象力。如果你仍旧按社会上正常的做法去解决在牢里遇到的问题,这里的人就会把你看成是个不正常的人。比如在社会上如果没有象棋,你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买或者去借,晾毛巾想到的是绳子、铁丝、钉子、钩子等物件,开牙膏想到的是用刀切,这就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最后搞得连任何人一生下来都不用学习的解大便,到了号子里都必须重新学习怎样使用马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吃过晚饭大家钻进被子里天南海北的吹牛,晚上九点一个河南口音的班长喊了一嗓子:“睡觉。”

一个枪兵背着枪慢悠悠地晃了过去,只听见外面的大铁门“咣啷”一声关上了。

“豺狼”很高兴的说:“是河南的胖班长值班,这家伙懒得出奇,上哨只进来看一次,出去就不进来了。老铁,还有什么故事再讲讲。”

铁戈说:“我在考虑问题,明天再讲吧。”

他躺在被子里回味着两个人的话。

一个是黑矮胖子说的:“过不了几天有你好看的。”

另一个是辛建说的:“我们这个案子要收网了。”

铁戈细细一想:“不对呀,我还没有提审呢,怎么可能判刑?”黑矮胖子说有我好看的,大概是说等提审时公安局预审科那帮人要刑讯逼供,这我得先有个思想准备。‘豺狼’说得对,法院判刑是要证据的,我本来就没有参加反革命集团,也不知道郎超雄他们有什么活动和言论,我就死咬住这一点,老子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

七七年的元旦终于到了,这是所有囚徒开心的节日。

昨天“豺狼”就一直念叨说一年中可以吃到三次肉和鱼:元旦、春节、国庆节。这三个节日里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餐是九点开饭,四两半白米饭,而不是那种黄色的成年糙米,外加半斤红烧肉。下午四点开饭,还是四两半白米饭和一条半斤的油炸鲢子鱼。早上九点的放风也取消了,这些都是不变的规定,因为看守所里的干警和独立连的枪兵也要过节,所以要取消放风。放不放风犯人们倒还好说,对于常年见不到荤腥的囚徒们来说,想吃肉比想恋人都想得更厉害。

九点整送饭车来了,大家依次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饭菜。

“豺狼”第一个拿到饭菜,迫不及待的用手捏住一块肥肉扔进嘴里,边嚼边口齿不清的说道:“狗日的,这肉硬是太香了!”

四天前的十二月二十八号铁戈还吃了两次肉,对于这顿饭他有点无动于衷:“不就是半斤红烧肉吗?也值得这样?”

正吃着饭,从独立连连部的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含着眼泪叫亲娘,娘啊……”

铁戈忘情地大叫道:“快听!《洪湖赤卫队》!”

老段也停下咀嚼,侧耳倾听:“对,是《洪湖赤卫队》王玉珍唱的牢房会母那一段。”

铁戈索性不吃饭,如痴如醉地听着:“真好听,久违了,《洪湖赤卫队》。”

这部电影是六十年代初上映的,那时他正好住在电影院,这部片子他看了不下十几次,这熟悉的歌声勾起了他对童年的回忆。

“老铁,”老段问他:“现在公开播放《洪湖赤卫队》,这里面是不是暗藏了什么玄机?”

那时的国人对一种东西的禁止或开禁、提倡或反对都极为敏感。

铁戈想了想说:“《洪湖赤卫队》是歌颂贺龙的片子,贺龙又是文革中第一个被打到的元帅,七四年中央就为他平反了,那时毛泽东还在世,证明他同意给贺龙恢复名誉。现在中央那些掌权的人给《洪湖赤卫队》开禁任何人都挑不出刺来。文革已经搞了十年,什么东西都禁,这总不是个事呀!我最痛恨的就是不准看书,文化不要了,历史不要了。我原来在厂里就说过,什么文化大革命,完全是大革文化命。这句话后来被别人揭发了,说我攻击文化大革命,成了我的一条罪状。我看哪,《洪湖赤卫队》一开禁可能还有很多东西要开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中国之大幸也。”

“有道理,在中国这个高度集权的国家里,中央不发话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老段说。

“这话也不完全对,中央不发话你怎么就敢把反标当成对联写到公社门口去?”

“我不是进来了么?”老段自我解嘲道。

吃了肉大家兴致很高,因为过节看守所的警察大部分放假了,所以取消了放风,值班的枪兵在走廊上来回逛了两趟,也到外面聊天去了,这也是基本的规律。

因此众人就放肆地在号子里胡吹乱侃。

一旦进了看守所每个人都面临同一个问题:自己的刑期。如果判了刑就知道自己距离劳改队还有多远,也就等于知道自己离自由还有多远。

于是铁戈提议道:“大家闲着没事,各人估计一下自己会判多少年。”

一听这话“豺狼”第一个开腔:“要说判刑的话,判多判少那是法院的事,我就是把脑壳想破了也无益。老铁要大家估一下自己的刑期,法院都没说是多少年,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要我隔着裤子估屌?我又没看见,我哪里知道那东西是大是小?不过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估就估一下,我估计我过年就要出去。”

周峰笑道:“怎么可能呢?你那老二也太小了点!”

华小六也跟着起哄:“你都三进宫了,属于屡教不改的惯犯,就凭这一点政府也不会轻饶你。”

“豺狼”一听这话立马火起,一下子扑到华小六身上骂道:“你个婊子养的采花浪子,红口白牙咒老子!老子判重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边骂边掐华小六的脖子。

铁戈低声吼道:“放手!大家不过说说而已,法院也不会按我们说的去判刑,你着什么急?过过嘴巴瘾消磨时间嘛。”

华小六看见铁戈支持自己,双手推开“豺狼”,一面揉着被掐疼的脖子一面骂道:“妈的臭B,老子是采花浪子,我又没有日你姐姐妹妹,你个婊子养的凭什么掐我?”

铁戈大怒道:“华小六,你个狗日的还不得了了呢!‘豺狼’已经松了手,你还骂什么?你他妈身上哪一块皮紧了,要不要老子给你松一松?”

华小六立马不吭声了。

铁戈问老段:“你估计能判多少年?”

老段情绪低落:“唉,我嘛,估计轻不了。华国锋刚登基我就来了那一下,听天由命吧。老铁你估计你自己会判几年?”

铁戈说:“我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法,不好估计。不过从我一进号子你们就说如果一个人只是拘留那还好说,如果这个人由拘留转逮捕,那就完了,肯定要判刑。我是一开始就被捕了,所以肯定要判刑。算了,我就估一估,我嘛,多则十年,少则五年。”

“你从进号子起就一直说你没有参加反革命集团,怎么会判这么多年?”老段很疑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这些人官愤极大嘛。你想想,批林批孔时我们造了当官的反,郎超雄他们在红州和地委作对,地委当然恨死我们了。我的校友孙大胡子告诉我,地委实在是太痛恨我们了,当时又判不了,所以把郎超雄他们死关。现在四人帮倒了,机会来了,再不判我们这些人更待何时?”

“官愤极大也不能作为判刑的依据嘛。”老段不明白。

“老段,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我渐渐的想清楚了。你也是看过不少书的人,怎么连中国历史都不懂?大凡被判刑的人,不是激起民愤,就是激起官愤。你就说‘豺狼’,谁不恨小偷?你再说孙少华到处诈骗,是不是激起民愤?我在七四年搞批林批孔时,和我们厂的陈达、徐怀青、古建华冲进地委书记古良才的办公室和他辩论,你说他恨不恨我?七六年我从学习班跑到红州上访,又到地区公安处去找处长文重评理,回到厂里我又绝食四天四夜,你说是不是官愤极大?中国自秦始皇实行封建制以来就一直是个高度集权的封建国家,一切都是当官的说了算,所以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彭德怀五九年在庐山讲了真话,把毛泽东搞得极为震怒。毛泽东是中国天字第一号的官,这是天下最大的官愤,彭德怀不就整下去了吗?其实据说彭德怀所谓的万言书并没有讲出全国的情况。尽管彭德怀没有判处徒刑,但在政治上已经判了死刑,这就是引起官愤的后果。毛泽东不费吹灰之力就整垮了彭德怀,地委要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是更容易吗?所以官愤就是判刑的依据。”

“那为什么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呢?”老段又问。

“进了看守所的人有的是拘留,这说明此人的问题还没有搞清楚,一旦拘留转逮捕,那就说明这个人的问题搞清楚了,这个人肯定要判刑,这都是你们说的。老铁我一开始就是逮捕,这就说明红州地委一定要办我们。西方有一个著名的玩笑,叫做墨菲法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