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三两白米饭,一碗半红烧肉。那肉烧得真到位,红亮红亮的,香得不行,入口即化,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红烧肉,造化,造化呀!”铁戈故意这样说。
豺狼惊呼道:“我的天,还吃了红烧肉?狗日的,硬是把老子馋死了!只要有红烧肉吃,你一天斗老子八回我也愿意。”
“悲哀呀悲哀!没有想到中国竟有人为了吃红烧肉情愿挨斗,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吃红烧肉也不愿意挨斗。其实所谓批斗所谓肃清流毒都是假的,这是当官的为了泄愤把你拉出去示众,是对你人格上的侮辱。每一次批斗示众,那帮老爷们内心深处就有一种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
老段也颇有同感:“五七年批判右派时我也参加了。其实那些小右派的言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比起北京的大右派所谓的‘政治设计院’、‘轮流坐庄’、‘党天下’来,地方上的右派言论真的是平淡无奇,有的人仅仅是给单位领导提了点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但一个人一旦成了右派那就惨了。那些批判的语言要么是无中生有,要么是无限上纲。只可怜那些右派也是到处游街批斗,都被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游街示众的陋习在现代的翻版。古代仅仅是示众,现在还要用语言进行人身攻击,尽情的泼污水,一定要把这人搞臭为止,令人寒心哪。”
铁戈补充道:“还有一点,这种巡回游斗对老百姓也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慑。它的潜台词就是:‘不当良民就是这样的下场。’”
第二天铁戈等人又被押到柳六一下放的知青点批斗。
这天的批斗会刚到九点就完了,批斗结束后他们被押到公社会议室里等待吃午饭。所有的枪兵都到外面去聊天,只留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枪兵看守。
这小枪兵可能入伍不久,身高不到一米七,瘦瘦的好像发育不良。一张娃娃脸,嘴唇上刚刚长出浅浅的黄黄的短茸毛,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始终盯着铁戈这七个人,虽然有凳子但他并不坐下,看来警惕性很高。
铁戈等人围着一张破旧不堪的乒乓球台周围的长靠椅坐下,由于年久失修,这靠椅一坐上去就吱吱嘎嘎地响。
郎超雄不停地交叉转动着手指,低声唱起《苏武牧羊》: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守十九年……”
铁戈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和郎超雄见面时唱过的歌,他也跟着轻声唱起来: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塞上只听茄声入耳心痛酸……”
小枪兵怯怯地制止道:“谁让你们唱歌的?不准唱歌。”听口音他是河南人。
铁戈讥笑道:“小班长,法律规定不准唱歌吗?如果我们逃跑你尽可以开枪,这唱歌犯的是哪一条王法?”
说罢继续唱道: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怜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总教匈奴心惊胆破共服汉德威。“
小枪兵一看管不了,赶紧跑到外面汇报。
黄方进来后看见铁戈他们都坐在原地未动,便骂那小枪兵:“狗日的个新兵蛋子,告诉你,他们是已决犯,不存在串通案情的问题。你只要看着他们不逃跑就行,别的你不用管,莫跟老子一惊一诈的!”说完照小枪兵屁股踹了一脚,又出去聊天。
小枪兵看着黄方走远了,委屈地嘟囔着:“老兵油子光欺负人,日你妈!”骂完干脆拖过一把椅子靠墙坐下来,怀里抱着枪无聊的看着天花板。
大家知道郎超雄在此时此地唱这首歌,是暗示大家无论前面的路有多么艰难,但一个人的气节不能亏。
郎超雄小声问大家:“你们上诉没有?”
众人都表示没有上诉。
郎超雄又说:“在这里上诉其实是得不偿失,就算法院不给我们加刑,看守所的日子肯定比不上劳改队。等十天上诉期一过,到劳改队一样上诉。这个案子是地委强行判决的,他们甚至连反革命集团的名称都不给我们安一个就把我们判了,而且判决书上漏洞百出,一无名称,二无纲领,三无组织形式,四无行动计划,通篇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屁话,再不就是恶毒攻击,过硬的证据一条也没有。我数了一下,一共有五个恶毒攻击的字样。但是他们一旦把我们判了,就说明地委是下决心要致我们于死地而后快,所以大家一定要做好长期上诉的准备,因为上诉这样的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铁戈问郎超雄:“这位脸上有伤疤的哥们叫什么名字?”
郎超雄说:“他叫韦新雨。”
铁戈骂道:“我操他妈,这反革命集团里还有我不认识的人,这叫怎么回事!”
柳六一笑着说:“罗畈县还有一个叫李炳林的,除了辛建我们都不认识,你说是不是怪事?”
铁戈又骂道:“我日他先人,那我无话可说。”
又到中午开饭的时间了,送饭的是个白白净净书生模样的人。
每个人一碗白萝卜炖豆腐,三个一两的小馒头。
那人用身体挡住小枪兵的视线,多给了柳六一两个馒头,还悄悄塞了两盒游泳的烟。双方都没有讲一句话,柳六一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那人也把头微微点了一下。
待那人走后柳六一轻声说:“我下放到这里后经常和他聊天。这个人非常正直,别看他只是个公社的小秘书,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肚子里的墨水还蛮多。”说着他把那两盒烟塞进铁戈的口袋里:“关了一年多的小号子,唯一的收获就是把烟戒掉了,这烟你拿去抽吧,你和辛建、姜军都是老烟枪。”说罢又递给铁戈一个馒头。
铁戈不要。
柳六一说:“我的胃已经关小了,定了型,吃多了受不了。你个子大,关进来才半个月,小号子的生活还没有完全适应,你就不要推辞了,谁叫我们从幼儿园起就在一个班现在又一起坐牢,也算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吧。”
说得铁戈眼圈都红了,他知道像这个小馒头根本撑不着柳六一,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柳六一能这样做,这才是难能可贵的患难之交。
回到号子里,“豺狼”又问铁戈中午吃了什么,铁戈据实回答。
“豺狼”惊呼道:“吃了馒头还有萝卜炖豆腐?我有大半年没有吃面食了。等老子哪天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吃红烧肉和馒头。”
铁戈又故意逗他:“文化大革命时我爸到西安出差外调,他说西安有一道菜叫馍夹肉,可好吃了。”
“真的?那太好了,我就吃这个馍夹肉。”
铁戈问周峰:“还有几根烟?”
“大概还有两三根吧,只能管一天,又要想办法搞烟了。”
铁戈变戏法似的掏出两盒烟交给周峰:“拿去吧,又可以管一段时间了。”
号子里的烟鬼们一阵狂喜发出压低嗓门的欢呼。
“豺狼”、孙少华等人围上来:“伙计,还是游泳牌的,不错。老铁呀,你真是太伟大了,哪里搞来的?“
铁戈故意卖个关子:“你们不是说过不问来路,这是规矩吗?怎么老犯子都忘了规矩?”
“我该死!”孙少华滑稽地做了个戏剧里面自打耳光的动作。
华小六突然冲上来抱住铁戈,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老铁我真是太爱你了!”
铁戈没有防备华小六会来这一下,笑骂道:“你他妈别把老子当娘们,这男人亲男人味道就是不一样,搞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恶心死了。”
说得号子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这两盒烟给号子里带来了些许欢乐的气氛。
有分教:
巡回批斗为消毒,此恨不消非丈夫。
苏武持节明大义,阳关唱罢赴囚途。
正是:《苏武牧羊》气节莫稍亏,《阳关三叠》远行无多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69。…第六十九回 空有先见之明封延龄难逃劫运
第六十九回
空有先见之明封延龄难逃劫运
幸无后顾之忧龙晓茜执掌全盘
书接上回。
话说众人正闹着,忽听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大家像一群受惊的老鼠赶紧钻进被子都不做声,眼睛却直盯着铁门。
黑矮胖子所长来开门。
他指着最里面的那两个人说道:“你,还有你,带上铺盖出来。”又对外面的人说:“你进去。”
铁戈定睛一看,原来是封老大。
待黑矮胖子所长刚走,他赶紧上前接过封老大的被子和衣物:“伙计,封拐子我们又见面了!”
封老大说:“没想到是在牢中相会。”
铁戈对“豺狼”说:“你们把铺盖统统往里移,头档让我拐子睡,我睡二档。”
“豺狼”和周峰等人赶紧挪地方,同时把铁戈和封老大的铺位归置好。
铁戈安顿好封老大睡的地方,自己也钻进被子,头靠着墙半躺半坐跟封老大说着话。
封老大笑着说:“看样子你在这个号子里还是蛮有档的(有档,武汉话:厉害,有威信)。”
“不瞒拐子说也是打出来的。”铁戈把刚进号子打架的事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惹得封老大大笑不止。
“你们这些人吃屎也不估个堆(红州话:估计一下),铁戈这大的块头你们也不想一想打不打得赢?这是在小号子里,要是在外面动手的话非要打你个半死。”封老大嘲讽道。
看见铁戈让封老大睡头档,大家都知道这人来头不小。但“豺狼”等人不知这个新来的人是何方神圣,便问铁戈:“老铁,他是谁?”
铁戈笑道:“他是我的拐子,‘知青革司’的司令封老大。”
“豺狼”问道:“是不是六七年在龙头山打死冯营长的‘知青革司’?老铁,他是不是叫‘疯狗’?哎呀,我早就听过封司令的大名,别人都说你厉害得很,当年要不是‘知青革司’死战不退,‘县总司’那帮人早就完蛋了。想不到在这里见了面,以后还要请封司令带着兄弟们。”
封老大问铁戈:“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他叫‘豺狼’,是个告板。”
封老大不禁好笑:“‘疯狗’加‘豺狼’,伙计,硬是绝配呀!‘豺狼’,以后大家都在一个号子里滚水,相互都照应一点,坐牢不要搞窝里斗,大家能在一起坐牢这也是缘分。”
铁戈说:“没想到你一个告板也知道文化大革命的事。”
“豺狼”不悦了:“老铁,你小看人!文革时我比你大,你都知道我肯定也知道。”
铁戈见不得别人跟他抬杠,便问道:“那我问你武汉的‘钢新之争’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因是什么?”
“豺狼”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
铁戈骂道:“你他妈就知道杀皮子,还跟老子抬杠。算了,不跟你说。拐子,你是收手多年的人,早就不问政治了,怎么把你也抓进来了?上个月我被捕前跟何田田还谈到你,说你躲得过这一劫。”
封老大连连摇手:“哎呀铁戈,如今我们是劫劫相扣,在劫难逃。连江青都逃不脱,何谈我们这些老百姓。去年十月中旬的一天肖国雄约我到西山去玩,一到西山我就看见王石泰、谢能富、俞一方、姜军来了,红州的造反派头头几乎都在那里。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谈的都是往事,当然七聊八聊就谈到以后形势会怎么发展。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把我的建筑公司搞好一点,多赚点钱养家糊口。后来我请大家吃庙里的素餐,这事不知公安局怎么知道了,地委一口咬定我们是开西山会议,说我们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企图进行反革命政变,于是就把我们全都抓了。你以为当官的把我忘记了?饿狗记得千年屎,其实这是秋后算账,算文化大革命的总账。即使我不到西山去,地委那帮当官的也时时刻刻惦记着我们这些当年造过他们反的人。也好,六七年老子就进来过一次,十年了,如今也算故地重游。”
“哥们,记得明朝的解缙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他折了一枝花拿到课堂里正在玩赏,不防私塾先生突然来了。解缙连忙把花藏进袖子里,那先生也不说破,只是出了一副对子让他对。这上联是‘小子暗藏春色’,解缙明白先生之意,遂对出下联‘大人明察秋毫’。你们到不到西山去,那些当官的都是明察秋毫,虎视眈眈地等着抓人……”
封老大反驳道:“不对。起码那解缙还折了花,算是抓了现行。我们就是闲聊了一下,什么事也没有公安局就抓人。”
“我说封拐子,你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事到临头就糊涂了?他们要整人只需要借口,不需要理由,这就是王任重在文革初期说的‘引蛇出洞、秋后算账、枪打出头鸟’的十三字真言,你们去不去西山都是一样的结果。十月份抓你们,正是秋收季节。十年了,该交租子了,老拖下去让人家牵肠挂肚多不好。你提审了没有?”
“那还不提审?提了七八次了。”
“都问了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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