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
。杀了的去见阎王,判了的都押到这里来分配,这里就赶快往各监狱分人。今天是腊月初四,再有二十几天就过年了,公安局、法院的人不把号子清干净,过年也不安生。如今是什么年代?是华主席抓纲治国的时代,阶级斗争要抓得更紧,连毛泽东的老婆都抓了,像你们这样的运动案子更是要大判特判。”
刘德明这番话说得还真有道理,这家伙坐牢坐精了,他说的话后来全都应验了,只有铁戈的去向没说对。
铁戈从行李中拿出一把口琴,吹起了《红湖水浪打浪》。
石庵村提议道:“铁戈别吹口琴了,唱几首歌给我们听吧,这一分手不知道哪年才能再听到你的歌声。”
“听不到铁戈唱歌真是人生的一大遗憾。”郎超雄也说。
柳六一也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铁戈,放开喉咙唱几首歌为大家送行。”
“行啊,只要是我会唱的,你们尽管点,点什么我就唱什么,保证满足你们的要求。”
叶一彪说:“我们都是歌盲,也不会点,你唱什么我们听什么。”
“那我就唱一首《异乡寒夜曲》吧。”
铁戈甫一开口,整个号子立马鸦雀无声,刚到的犯人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怔怔地听他唱歌。
“离别故乡不知多少年哟飘落在异乡,
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悲伤和凄凉。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的家园,
冷冷的风静静的雨明月照西窗。
……“
他靠在墙上目视前方,饱含深情地唱着,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监狱的高墙。他思念着红州的朋友,不知姜军、封老大现在怎么样了?辛建释放回家后心情还好吗?是在上班还是调到他父亲单位去了?左子海又在做什么?
“离别妈妈不知多少年哟那一天永难忘,
妈妈送我什么话也没讲拉着我的手不放。
什么时候才能听见妈妈的呼唤?
那一头白发那满眼泪水送我去远方。
……”
铁戈猛然想起七零年七月十五号那天晚上妈妈的临别之言:“儿呀,做人难哪!”这是他去白菂河的前夜妈妈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六年多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他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长成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从一个社会青年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从一个普通工人成为一个学习班里的批斗对象,从一个国家公民沦为一个监狱的囚徒,现在重忆起这句话似乎悟出了点什么东西,尽管非常朦胧。就在十几天前妈妈到看守所去接见,他看到妈妈流泪却对着她大吼。看见儿子落难哪一个妈妈不心疼?可他却认为那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现在他明白不该那样对待妈妈,尽管妈妈不会在意儿子的吼叫。此时此刻他心里充满了愧疚,那毕竟是妈妈呀,怎么能对妈妈大吼大叫呢?妈妈,儿子知道错了,请你原谅不懂事的儿子吧!
“离别你呀不知多少年哟那已经是梦想,
孤单寂寞再也没有以往你跟我的欢畅。
什么时候才能相聚和从前一样,
深深地爱恋久久的期待异乡寒夜长。
什么时候才能相聚和从前一样,
深深地爱恋久久的期待异乡寒夜长。“
他又想起了何田田在他被捕的那天晚上突然亲吻他的手铐,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让他大为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个从小生长在哈尔滨的姑娘,既有江南女子的柔情妩媚,更有关外姑娘的坚毅刚烈。有多少难以诉说的复杂感情,全都融进那深情的一吻之中。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他明白她现在的处境其实比自己更困难,在别人眼里她是个被边缘化了的另类……
一曲歌罢号子里所有的犯人全都愣着,当大家意识到这首歌唱完了众人一起鼓掌大声叫好,又是跺脚又是吹口哨,犯人们喝彩与外面是不同的,人们惊异中国怎么还会有这么好听的歌?
一个武汉人高声喊道:“哥们,真过瘾,你这歌唱得硬是有专业水平!这些年听‘东风吹战鼓擂’听得老子的脑壳都大了,今天你就好好地抒一回情,让我们也好好过一回瘾。”
刘德明大为惊讶:“伙计,你还有这一手?把你搞来坐牢真是糟蹋人才,你绝对可以当个犯人歌唱家。”
铁戈笑骂道:“又在放狗屁,我当什么不好偏要当犯人歌唱家,我他妈有病啊!”
那个整天沉默不语的东北人卞处长走过来拉着铁戈的手说:“你唱得真好听!会唱苏联歌曲吗?”
“会唱很多首呢。”铁戈毫不谦虚,当然这时候也没有必要谦虚。
“唱给大伙听听吧,你瞅大家都看着你呢。来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歌挺抒情的。大伙静一静,让铁戈继续为大家演唱苏联歌曲。”
“好!”众犯人齐声叫道。
刚才他是坐着靠墙唱,这次他是站着唱,这样更便于运气,效果也更好。他扫视了一下全场的听众,定了定神,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犯人们全都凝神静气地听着。
卞处长闭着眼睛斜倚着墙,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他不是在听歌,而是在回忆,在品味。他也许回忆起苏联人援华时他那火红的青春,那早已逝去的青春在铁戈声情并茂的歌声中渐渐复苏,那尘封已久的记忆重又鲜活地涌上心头。当掌声、口哨声、喝彩声再次响起时,泪水顺着卞处长的脸颊无声的滑落……
铁戈接着又唱了《三套车》、《小路》、《伏尔加船夫曲》和《苏丽柯》等苏联歌曲,还唱了些文革时期在湖北流行的知青歌曲《流浪人归来》、《安陆之歌》和《七十五天》。
犯人们显然对这些知青歌曲更熟悉,也更能产生共鸣,许多和他年龄相仿佛的人都跟着一起唱,气氛更加热烈。大家好像不是要去劳改的犯人,倒像是些即将奔赴广阔天地意气风发的知识青年。
有人说:“唱得真好听,就是不懂。”
马上有人笑骂道:“你狗日的硬是土克西,连这都不懂,你趁早去死了!”
大多数人赞叹道:“伙计,享受哇!绝对是享受!今天真是过足了瘾。”
大家沉浸在歌曲带来的欢乐中,号子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撮毛进来问道:“哪个是铁戈?”
“我就是。”
“监狱长提审。”
铁戈大为惊异:“怪事!在红州从来不提我的审,未必到武汉还要由监狱长亲自过堂?是不是唱歌犯了监规?”他不知道监狱和看守所之间的区别,但总觉得监狱好像比看守所要自由一点,其实这里虽然也是监狱,不过它的作用是转运站,犯人在这里只是暂时羁押,等待分配而已,只要你不打架闹事基本上没人管你。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忐忑不安地跟着一撮毛朝外走去。
“报告。”一撮毛高声喊道。
“进来。”
“报告监狱长,犯人铁戈带到。”
监狱长挥挥手,示意一撮毛退下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监狱长和铁戈。
铁戈打量着监狱长。
这人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微微有点发胖。一张国字脸透着不怒而威的神情,这是那个年头常见的标准的“阶级斗争”脸。他坐在一张十分普通的办公桌后面,桌上除了一部电话机、一杯茶、一盒“永光”的烟和一盒火柴外,没有多余的东西。
此时监狱长也在审视着铁戈,目光中透出一股寒意。他拿出一根烟在大拇指盖上墩了墩,然后划火点着,但眼睛却没有离开铁戈的脸。
双方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
终于,监狱长吐出了浓浓的烟发话了:“你是辽宁人 ?http://87book。com”
这是典型的辽南口音。
铁戈也用本溪话回答:“辽宁本溪的。”
“你咋到湖北来了呢?”
“我爸爸南下后才结的婚,我是土生土长的红州东北人。”
“这么说你父亲是四九年南下的?”
“四九年他跟肖劲光的十二兵团四十三军南下。”
“你父亲是四十三军的?我们还是战友呢。嗯,有点意思。可你小子为啥要当反革命呢?”刚刚缓和了一点的语气又充满了严厉。
“监狱长,这反革命是好当的吗?我当什么不好,偏要当反革命?我有病啊我!我不是反革命!不信你看我的判决书。”
他掏出判决书双手递给监狱长。
监狱长仔细地看起来,临了他满脸疑惑地问铁戈:“你到底犯了啥罪?咋还有‘打着红旗反红旗’这样的话?咋连反革命集团的名称都没有?”
铁戈遂把自己几次当兵未成、考上湖艺和武汉体院又不让走、七四年批林批孔时写了政治处主任的大字报的事大概说了说。
监狱长听完后,那张脸就阴转多云了:“这么说,你是得罪了你们厂里的头,又因为讲义气帮你的朋友翻案得罪了红州地区的领导,最后捎带手把你小子也整进来了,是不是?”
“本来就是嘛。监狱长你想想,你和我父亲还有那么多革命前辈打下的江山,我和我的朋友也是革命后代,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它、推翻它?我们吃饱了撑的还是疯了?这不符合逻辑嘛。我就不明白我被冤枉了写个申诉材料到公安局,反而成了威胁专政机关。我和公安局本来地位就不对等,公安局有权有势,我一个小小的老百姓怎么就威胁它了?还把这当做我的一条罪状。即便是威胁了,法律上有没有威胁罪?公安局还让不让人说话?让人说话你就垮台了?刀把子印把子还在你们手上嘛。不经审讯就判我有罪,想来这应该是中外法律史上的奇闻。我操他祖奶奶!我怀疑这帮人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的官,还讲不讲理?还有没有王法?监狱长,你说我能服吗?”
“呵呵,你小子还真有点东北人的尿性。我估计你父亲大概也是这种个性,凡事都爱较真。”
“那是。我爸说我最像他。”铁戈有点得意忘形,说得眉飞色舞:“他说我从小就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有些事怨不得我,比方说有人欺负我弟弟了,我去报仇,人家父母上门告状,我明知我爸要收拾我但我绝不撒谎,就等着挨打。我爸打人可厉害了,捞着啥家伙使啥家伙,打哪是哪。”
监狱长听了哈哈一笑,说:“那样打孩子才是咱四野的东北人,我打儿子也是这样。那小子淘啊,上房揭瓦下地挖洞,啥事都敢干,不打不行。”
“我爸也是这么说我的,什么踹寡妇门,刨绝户坟,越绝越整。”
“你的本溪话说得挺地道的,跟你父亲学的吧?回老家去过吗?”
“没回去过。听你的口音和我爸差不多,你大概也是本溪附近的吧?”铁戈猜测道。
“我是桓仁的。”
桓仁和本溪同属本溪市管辖,铁戈知道这才是地道的老乡,胆子就更大了,他问:“监狱长,你今天提审我……”
“谁说提审你?又是那个一撮毛瞎叨叨。我看了你填的表觉得挺奇怪,怎么有这么年轻的本溪人在红州参加反革命集团?所以把你找来问问,了解一下情况。有一件事我得和你讲明白,不管你是否犯了法,一经判决你的身份就由公民变成了犯人。进了监狱不管你有没有罪,都得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你认为你的案情有冤屈,到劳改队以后你可以写申诉,这是犯人的权力。这是第一点。第二,监狱是一个不同于外面社会的小社会,是一个大染缸。那里面有很多人才,但更多的是人渣。俗话说:进了染缸,没有白布。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日有余。要想不学坏,就得自己把握住自己。和别的犯人打交道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是要吃亏的。我看你个性太强,这不好。你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就是吃了个性的亏,这个一定要改。你说你没有犯法,我从判决书上也看不出你有什么问题,但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们监狱系统不管犯人的甄别问题,那是原判法院管的事。你还很年轻好好改造,等十年刑满了你也才三十多一点嘛。记住,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是革命后代的话,到了监狱以后劳动一定要搞好,就当你是在厂里生产一样,那也是为我们国家建设添砖加瓦,你说是不是?”
面对一个革命前辈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铁戈还能说什么呢?他点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
监狱长走到门口高声喊道:“一撮毛,把铁戈带回监号。”
分配站的人越来越多,全省各地市州县好像比赛一样把已决犯往这里押送,这里几乎成了最繁忙的“客运站”,只不过“旅客”们不需要自己买票,而且还有专车负责接送。只是这些“旅客”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去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只有等到达了那个他们并不情愿去的目的地以后,他们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旅客”们走了一批又一批,但仍然挡不住汹涌而来的犯人潮,所有粮仓般的号子全都塞满了人,各地监狱拉人的卡车又不停地把人往外转运,但号子里的人却仍不见减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第五天。
早晨刚吃完饭一撮毛就领着外地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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