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大个子很紧张;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他可以这么做;他也清醒地知道必须这么做。如果他再没有反应;她可又要开始了。这就是她的打算。走到那边常年被西风吹弯了腰的刺柏附近的时候;她会再做一次尝试。要怎么做呢?她还不知道。不过用不着了;因为他说道:“是啊;那是值得的。”
  她笑了。她赢了。他学得很快。他掌握了正确的语气;这种语气标志着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句对话。这几句话;人们可以说:我一生中只在两三句话中感受过这样的语气;不会再多了。而它表达爱情的频率又比友情还要稀少。格蕾丝很幸福。托马斯也是;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当由女人主导的时候;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她放心了;于是开始尝试某些更冒险的举动。
  在象棋中;这种睿智的手段肯定应该有个说法。在修辞学上也是;不过格蕾丝忘记了;再说了;这也不是问题所在。
  “屋顶的确要修葺。”
  陷阱张开了。她在等待。只要一步走错;他们就会倒退好多步。米兰达在二十米外刨着地。格蕾丝虚构了一个赌注;想着这个诡计实在太过浅显了;他不会屑于上当的。
  虽然并不指望;但她的手还是鼓励一般攥紧了托马斯的胳膊。
  “不仅是房顶;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不过最重要的已然说出。格蕾丝笑了。她胜利了。时间;现在是这个问题在困扰着她。这是个无法回避的最终对手;不能用言语去哄骗;要战胜它;只有用惟一的也是终极的办法。他们走到在地上挖坑的大狗旁边。米兰达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仿佛他们的靠近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了。它的鼻子沾满黑泥。它叫着;鼻子在小坑里乱拱。不一会儿;它的后腿间就碎石飞溅了。
  “还有?”
  格蕾丝并不松口。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硬下心肠;哪怕他才刚刚恢复;哪怕他是如此脆弱。她对他来说才是第一位的。他之前经历的那些统统不重要。为了不再活在不幸里;他要把一切都忘了。
  “还有;我们。”
  说出来了!格蕾丝停下了脚步。他还要继续用他那仿佛大病初愈的步子走下去;他;如此强壮的他。但她拉住了他。她松开了他的手臂;手指在他皮衣的领子上蜷曲;轻轻一拉;而后;奇迹发生了;他停了下来。格蕾丝贴上了他。她要重新感受这具坚实的胸膛;她想要紧贴在上面。他的手臂拥住了她;将她搂紧;在她背后留下翅膀一样的印记。冷冷的轻风环绕着他们;她从软帽中散落出来的棕色发绺在风中飞舞。她闭上眼睛;脸颊贴在他的羊毛衫上。而他呢;他看着地平线;双目微翕;长满杂乱胡须的脸上苍白一片。
  他们都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在听他的心跳声;而他则大口呼吸着她女性的芬芳。他们都痊愈了。他们就是彼此的灵药、彼此一直在等待却不敢希冀的安慰。然后;格蕾丝站直身子凝视着托马斯。他们的唇触到了彼此;冰冷。火热。
  他们相互依偎地走着。她面带微笑;这让她展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美。她身上一直带着世故、造作和一种精练过头、不近人情的细   致;但这也是她真实的一部分;他同样喜爱。
  只不过;她现在多了点东西。一种泰然。她由美丽变得性感。这更令人心动;更加迷人。
  更加持久。
  这个吻改变了一切。现在;她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他。她希望能给他们留点时间;好积累更多真正的回忆;他皮肤的纹理、他体毛的柔软、他头发的味道、他手指的力量。格蕾丝是实用主义者。他还是个不会计算的孩子;不知道分钟和小时的加减法。但她不是。
  她希望彻头彻尾地了解他。
  她还想说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想闲聊。她希望嘴唇里能吐出从未说过的话语;她希望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脑海里画面纷呈;洋溢着语言无法表达的激情;她抓不住它们。当激情不能承载之时;她就停下来;用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动作抓住他的领子;吻他。于是她脑海里的画面充满了他。她把爱的希望传递给他。他高大有力的男性身躯从未输给过谁;除了她。她感到这具身躯变得僵硬;重又成为真实的、活生生的、与这片如果不愿苟延残喘就无法存留的土地相适应的躯体。
  这是一片重生的土地;这里。格蕾丝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刚才像奔放的少女一样攀着的巨大身躯;然后他们继续散步;乖巧得好像刚才的疯狂未曾发生过似的。米兰达放弃了它的挖掘行动;奔跑着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幸福感染了所有靠近他们的东西。此时此刻;他们好像能够治愈所有的疑难杂症。出于谨慎;他们先从治愈自己开始。他们的眼中充满依旧身处现世的惊愕。这一刻令人心碎。
  现在;他们希望受到保护。他们希望枝桠在他们身边围绕;他们需要一个巢。一堆碎石、一个山洞就足够了;他们并不苛求。征服者格蕾丝想要结束在这块受她支配的大陆上的殖民。在她还没有在沙面上留下指甲的划痕之前;在她还没去饮它的清泉、品尝它的果实之前;在她还没有死于它的火山熔浆之前。它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属于她。道路一旦开通;就可能会有其他人来打败她。在这一意义上;她比他要实际得多。她知道爱是触摸;是占有。她知道通常情况下;爱抚的力量要比话语强得多;有时行动要比想法更加直截了当。她知道在某一时刻;身体应该坦诚相见。那一刻;除此之外;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她还知道;很久以后;遗骸上留下的;只有爱的回忆。
  他们来到森林的一条边界。这里和别处一样;森林的边上是一排完好无损的松柏。
  幸免于难的树木栅栏后面;是惊人的混乱。
  在这末世般的景象面前;他们一动不动。穿越这层遮盖的愿望折磨着他们。这一次;又是格蕾丝迈出了第一步。
  “你也来吧。”她边说边在矮枝间穿行。
  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用了“你”的称呼。她本来还想用您来称呼他的;就好像他们还有一生可以纠缠下去那样。他们刚刚横穿的荒原是一片未被开发的广阔土地。他们为没有被人看见而松了口气。他们需要隐私。米兰达跟着他们;但它不会走漏风声。这只狗可以理解这一切。格蕾丝在被树枝遮掩的小路间穿行。托马斯好像醒悟了。他终于做出了格蕾丝期待的举动。这是原始时期里的一刻。他必须在这堆枝桠和树干中找到一张床。像相爱却没有地方可去的年轻人那样做一个幽会的窝。这种忙乱让他们重拾青春。
  对舒适的期待不如他们对欲望的期待迫切。
  格蕾丝任由自己被托马斯安排。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她的爱也从来与田园诗无关。托马斯解开他的大衣;把它铺在一根树干下;这样就做好了一个松鼠巢。这个巢由于下面有散乱的新枝而没有与地面直接接触。他握住格蕾丝的手;然后他们一起在这个临时的小船上躺下。他们很好;像在公园的隐蔽处躲开众人视线的孩子。
  一根横倒的树干是他们凹室的天花板。再没有电锯的声响传入他们的耳朵。只有几声脆响;像屋架发出的一样。还有一股树脂和腐殖土的味道。米兰达时不时地从枝桠间探探脑袋;以确定他们的存在和状况。格蕾丝翻身到托马斯上方;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局促的高大身躯因为她的性感而屈服了。格蕾丝的手在羊毛衫下滑动;寻求他的皮肤;寻求他的热度。自从世界倾塌在她汽车的引擎盖上以来;格蕾丝第一次不感到冷了。她被自身的火焰吞噬;还想用这把火燃烧身下像小岛一样的巨大身躯。这块TERRAINCOGNI…TA①归格蕾丝所有了。她用嘴唇留下印记;用指尖遍插旗帜;用一种名为爱抚的语言改变它的所有者的名字。格蕾丝敞开自己来吞没这块刚刚在熟悉的土地尽头征服的新大陆。格蕾丝和托马斯。他们那被扔在荆棘丛中的、充满激情的躯体合二为一了。
  他们回到方塔农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到达之前;他们一直都是手牵着手走的。他们的身体平静而又痛苦;因为爱抚和过度的激情而疲惫不堪。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经历如此激烈的时刻。现在;他们稍稍分开了。他们的故事太新鲜了;还不能展示在众人眼前。
  路易丝在厨房里忙碌。
  “孩子们?你们吃了吗?”
  路易丝有一门本事;能在事情开始时就看清一切。
  格蕾丝和托马斯都饿了。这是年轻人的好胃口。路易丝觉得有趣;她补充道:“我为你们准备了一点小东西。坐下。
  你们也该饿了。”
  他们互相看看。两个女人很想大笑。三个人中;自然还是托马斯更局促些。他还没有表现出幸福的习惯。路易丝又说:“看;三点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永远也没法儿为今晚做好准备了。”
  “我们会帮您的。”格蕾丝脱口而出。
  “哦!不用。我习惯了。何况你们……”
  她本来想说“你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格蕾丝是这么猜想的。托马斯也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坐在大桌的两端;路易丝在桌上摆了两套餐具。房间里温暖舒适。在过道里格蕾丝就感到屋里暖意浓浓;不像整个冬天都关着门的屋子那么潮湿。炽热的火炭让饭厅的温度一点一点升高;好像也别有原因。
  午饭后;他们听从路易丝的调遣。托马斯负责劈柴、担水、照看马。格蕾丝扮演学徒的角色;她这个徒弟动作笨拙;让路易丝发笑;有时还小小地反抗一下。路易丝观察着她。在日暮的光线中;格蕾丝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
  尤安诺一家应该在九点左右到。格蕾丝把一盏点燃的汽油灯挂在屋外好给他们指路。她要把这个不现实的夜晚当成狂欢的节日。今晚;面对这从星期一开始就把他们折腾得筋疲力尽的飓风;他们将组成联合阵线;今晚;他们将重拾尊严;因为他们要在灾难的中心尽情地欢乐。这片乡村是实实在在的!格蕾丝是这么看待这个晚会的。甚至连托马斯也是。他像个溺水的人似的;慢慢地复活了。
  房间变得更加昏暗;他们的手在黑夜的掩护下不时交错地握在一起。他们不愿把路易丝一个人抛下准备晚餐;但他们更不愿意离开对方。他们在方塔的房间里蜷了一刻。
  再下来的时候;格蕾丝从他身边离开;走进饭厅;负责把刀叉摆放好;而托马斯则走进夜色;打了最后两桶水。
  九点。门外的石板上响起脚步声。孩子们吵闹着;父母最后一遍叹着气叮嘱乖一点;什么都别碰!虽然大家都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格蕾丝打开门。寒夜里;爱娃出现在门口;爱米丽和米歇尔站在她身前。罗伯特待在后面。他们也变了样子。因为知道气温不会超过十度;他们穿得并不比平时少;但都很干净。罗伯特还刮了胡子。格蕾丝走向两个孩子;伸手摸了摸他们带着软帽的脑袋;然后拥抱了爱娃。
  “快进来!还是家里暖和些。”
  家。她的家。不;方塔农舍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家。然而今晚;是她在托马斯身边接待客人。罗伯特最后在门槛上蹭了蹭①拉丁文;意为“处女地”。
     脚;他有些局促。但即使是他;也一眼就看出名堂了。何况;就算他没有猜到内中玄机;格蕾丝搂住他肩膀、亲吻他两颊的做法也会让他这么想的。这给罗伯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比他还高;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美国女人亲吻了他;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他有点脸红。昏暗中;没人看见。
  “去饭厅吧。托马斯把火生得很旺;”格蕾丝急着驱散这片刻的迟疑。
  托马斯已经把门打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真是太意外了!”罗伯特压低了嗓音说;“一顿真正的年夜饭。”
  格蕾丝胜利了。路易丝也是。
  “是路易丝做的。”格蕾丝说。
  “我也是听令行事。”路易丝明确道;担心她还要把事情再说一遍。
  托马斯站在一边的壁炉旁。他不太敢和朋友们说话;害怕今晚他们在他脸上发现幸福的表情。连续三年;他们几乎每天早晨都会自问是否发现他已经在谷仓的梁上自缢了。然而幸福;是无法隐藏的。
  孩子们的眼里闪过惊喜。漂亮的桌子;铺着洁白的桌布;闪闪发亮。桌上摆放的玻璃杯反射出烛台、蜡烛、路易丝做的那些幸运烛以及壁炉里熊熊火焰的光芒。杯子前面放着大大的青花瓷盘。每位宾客都有三只杯子;甚至连孩子也有。银制的餐刀托、格蕾丝叠得很精巧的餐巾。写有每位客人名字的小标签放在最大杯子的脚边。格蕾丝和托马斯的在长桌的两头。
  “这真是疯狂;”爱娃说;“你们怎么会有这工夫的呢?”
  她说的是工夫;但想到的是力气。做这么多事情是需要很大力气的。她;一小时前;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