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别经
却见那个人影,在土丘前面忽隐忽现,似乎在搬运什么东西。我的替身却已经饿得等不及了,只想赶快到楼下一赌运气。
“别急,你看他该不是在调整路上的那些石头吧?”
我急声叫住了爰慧,让他踮起脚来看个仔细。果不其然,那个人的确是在重新摆布那些石头。
“坏了坏了,恐怕我们连湖边都跑不到了……”
探视一阵,爰慧不禁失声叫道。接着一声长叹,连连摇头,跑回屋里,一屁股坐倒在竹榻上。
“也罢,反正也不用逃跑了,就是饿,也能把人活活饿死……”
“可那地上也看不出什么呀?该不是人家在故弄玄虚?”
我竭力回忆着那些见过的地面,喃喃说道。
“他挟着我的时候,正是附身向下,路面我也大致端详过,跟院子里一样的草皮,根本看不出什么两样,而且也不见什么特别的坑坑洼洼……”
“也许蹊跷就在里面,草皮底下难说没有名堂,你想他码头上的布置,在这唯一的通道上,肯定不会少花心思……”
这么一想,我和我的替身,不免都有点沮丧。我甚至这么想象,水里是鳄鱼,草皮底下就该是蟒蛇了吧?这座岛上,肯定处处布满了陷阱。
“还是想办法打发肚子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出神片刻,爰慧忽然咬咬牙说。我也就没有拦阻,我也想看看那人到底对我的替身是啥态度,估计再稍微出格一点,还不至于立刻招来杀身之祸。而且爰慧打着喂狗的幌子,应该让人家觉得情有可原。
只见爰慧回到楼廊上,摘了八条束脩,都是鲜肉直接暴晒成干,略为有一点膻味,初看之下,也闹不清究竟是什么动物的肉干。看那情形,这些碎尸生前的模样也不会太小喽。暴晒,收缩,表面的油水更是不少,腻得叫人都快抓不住了。
捧着那堆束脩,摸到楼梯口,那人还没回转,爰慧就大着胆子下楼。不料还没有踏上地面,那人已经象幽灵一样矗立在门洞里了。
“我……我想是不是该喂……喂狗了……”
话虽这么说,人却在身不由主地往楼梯上退。
只听那人嗯了一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没有出声呵斥,大概算是认可了。爰慧又试探了两步,便赶紧跑向狗舍。派完了那么些肉干,爰慧再也找不到理由待在楼下了,偷眼觑了一下,见人家根本无动于衷,只好乖乖地上楼去。
那人一直停身在门口,一双眼睛始终盯着爰慧的一举一动。在这期间,尚华一直在默默地收拾着碗盏家什,连头也没见抬一下,驯服得就象一个聋哑人一样。
回进房间,爰慧恨得直咬牙,冲着楼下的方向,又是连吐唾沫,又是捋臂抡拳,唯独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来。可肚子实在不如他的心劲有骨气,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直叫唤。
实在没法,爰慧只得把油腻的手指放进嘴里吮,没吮几口,就突然一个恶心,哇呀一声吐开了。
肚子里实在没有一点东西,呕出来的尽是一些稀青薄黄的黏液。干呕了一阵之后,爰慧就颓然仰倒在竹榻之上,再也不想动弹,仿佛刚才已经把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统统都给呕掉了……
016
到了第二天早晨,已经有将近二十个时辰没有进食,饥肠早已没有力气大声辘辘,只是蛇蜕似的,不停地相互磨擦,虽然没有那种搅海翻江的强烈,却是一种更为厉害的折磨,绵绵不绝,浑身酸痒。好象牙根也受到了无法抗拒的牵制,捉对儿碰撞。牙根的酸软,最为难受,那里仿佛是人的气门总枢,叫人再也提不起一点劲来。
这一宿,我也没得片刻安宁。除了给他空敷衍似的打打气,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辰时之末,阳光又开始旺盛起来,顶头挥洒,照得人浑身暖洋洋,折腾了一夜的爰慧,竟自昏沉沉地睡去。
睡觉,也许是一种抗饥挨饿的好办法,至少能够减少消耗,暂时不受那种折磨。可我的替身,一生下来就是顿顿不拉,饱食终日的舒适生活,哪里有这样的体验。实际上,真正的饥饿还没有开始,目前的状况,主要是一种精神依赖所致。就象我们星球上的某些毒品瘾君子,对甲苯的依赖一样,心理上的程度,远远超过了生理上的需索。
……他忍辱负重,坚持着继续喂狗,对他饿得精疲力竭的样子,那个如同行尸走肉的尚华依旧熟视无睹。
一次,走到一个狗舍前,忽然踩着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一个菜叶包裹着的饭团,自然惊喜异常,连忙捡起来,藏进怀里。走向下一个狗舍,他就更加小心了,果不其然,每一个狗舍前,都有一个小小的菜叶包,藏在门槛边上一点也不起眼的地方,不细心一点,还真瞧不出来。不用多费思量,爰慧就知道是谁,不由得偷偷瞥了尚华一眼,当然眼睛里得噙满了泪花。
匆匆回到楼上的房间里,爰慧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塞,可是,还没等好好咽下两口,脖子就突然被人揪住了,而且越拎越高,衣服领子反倒成了催命的勒索,为了维持呼吸,不得不把没来得及下咽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
拚命扭头一看,正是那个怪人,最惊讶的是,那人的另外一只手也如此提溜着尚华,宛如两只待宰的小鸡,挂在一架巨型天平的两只大称钩上。
这个家伙老是喜欢揪人的颈皮,出其不意,爰慧跟叔叔学的拳脚,一点也没有机会施展,否则的话,至少可以抵抗一二下。我的替身如此懊丧地想,我却很不以为然。真要是反抗,那还不如自杀爽脆。
接下来,自然该是惩罚他们了。那个巨人把他们拎到院子里,用脚一踢,揭去很大的一块草皮,露出几个大坑,原来绿菌菌的草坪下面,果真是一个个硕大的陷阱。只见里面盘曲着无数的毒蛇,大小不等,白森森的利牙,红殷殷的信子,跟爰慧自己肚皮里轱辘不停的肠子一样,正在慢慢蠕动,不仅惊怖异常,而且令人恶心。没容对方出声哀求,那人已经把他们两个人统统都扔了下去。
()
死亡的命运,已经难以逃脱。既然到了这种绝地,爰慧自知恐惧也不顶用,反倒横下一条心来,咬牙挺着,不让自己再显出一点窝囊样。在他弥留之际,心里只有一个遗憾,虽然跟自己的最爱,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于同样的遭遇,可毕竟不算真正的圆满,最后竟是没能同|穴!那十恶不赦的怪人,也好象成心要把他们分开,咫尺相邻的两个深坑,虽闻其声,却不能在最后一刻相亲相拥。
尚华,毕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不如爰慧坚强,几声惨叫,随之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呻吟。
“尚华,尚华,我就在这里,你别怕……”
爰慧奋力攀向坑壁,终于探出了半个脑袋,只见可怜的姑娘也想爬出来,只是底下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爰慧何尝不是这样,一条巨蟒,已经吞到了他的腰间,正在拚命往下吸食。四手相向,四目对视,咫尺之遥,却再也不能捱近半分。
那人见状,放声狂笑,突然猛起一脚,先把尚华踢回坑中,转身又是狠狠地一磕,冲着爰慧的面门踹来。
“尚华,尚华……”
那一脚,正助了巨蟒一把,咕唧几声,爰慧很快就被吞了下去。腥膻的黏液,糊住了头脸,一种窒息的感觉,很快就涌了上来……
“不!不!救命,救命……”
我的替身拚命挣扎了几下,总算把自己给弄醒了。大口喘息,惊悸未定。
“你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用不着那么紧张……”
不愿再看到他过分消耗自己,我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听上去不带一点滴奚落的意味。
“我知道,自己的梦,自己能不知道?”
他回敬了一句,依然有一点恼羞。每当我触及他的隐私,人家总有一点不耐烦,不光羞臊,还有一点愤忿,可也实在没办法,我的位置,自然决定了我的特权所在,想躲,也躲不开啊。
“对不起,我并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我再也不愿意跟他发生争执,只想转换一下气氛。对他的遭遇,我不仅仅是同情,生死攸关,自然还连带着我的命运。我既不能袖手旁观,也不能一味硬捱。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也许能暂解眼前之困……”
“什么办法?到现在,你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只缘我们昨晚也没少商量,一筹莫展,这会儿,他自然不免将信将疑了。
“还得打那些束脩的主意,上面晒出来的油脂,虽然味道不尽人意,可毕竟也是富含脂肪……”
“那?!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一点也不知道腰疼。莫非你也把我当成了人面禽兽?生吞活剥,茹毛饮血,在所不计?”
“不就是一个权宜之计吗?毕竟那东西可算一种食物,那些脂肪,会提供你生命所必需的能量……”
“可是……反正你是不知道它的滋味,昨天你难道没见?我不是差一点把胆汁都呕出来了吗?”
“要说正常的话,一个人不吃不喝,也能捱上个三四天,那个怪人也不会就此让你这么白白死去。我只是怕你坚持不了,才想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若你心里过分着急,铤而走险,哪如何是好?毕竟你不仅只想救自己,还有人家尚华姑娘……”
闻听此说,他不免沉吟起来,说实话,有时候,我自身也十分矛盾。毫无疑问,我肯定代表着充分体现高度文明的理智,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却完全是在凭藉朴素的感情行事。我绝对不希望我的替身一味消极捱命,却又怕他过于积极惹祸。倘若不是我又对他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兴许都不会让他有片刻安宁。
“好吧!我就听你一回。呕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你可别怨我企图自杀……”
“不可能,实际上心理的因素,完全重于身体的因素。假如让你再饿上三天三夜,恐怕什么东西都能吃了。你没有机会接受过求生训练,所以你不知道,所谓求生的过程,实际上完全是一个克服自身心理禁锢的过程,而那些心理禁锢,正是一个人平时的生活习性,日积月累……”
话虽这么说,可我也不免替他担心。我深知他的适应能力,一生下来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没吃过苦,而且新人的体质。远不如旧人,在新人中,我替身的体质又算不上好,只怕真有个三长两短,不啻是我在挑唆他自杀。
真的很想弃他而去吗?有如弊屣?义无返顾?不禁扪心自问。理智告诉我,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的使命,可情感一关,却又十分麻烦,只怕自己将会毁在这个上面。
“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就饿三天也不打紧,坚持一下就行。毕竟那些脏东西的成分可疑,还是少碰为妙……”
“我不怕,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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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又挣扎着起身,出去抱了几条肉干,迅速下楼去。
还没跑到楼下,他就愣住了。只见那人坐在火塘边上喝酒,而尚华坐在地上,偎倚在人家的腿胯之间,替他把盏斟酒。满脸堆欢,甚是奉迎,仿佛前日夜里的那个后羿的宠妃,又活生生地再现出来。
再看尚华的妆扮,也已经大变样了。昨日还是襁褓一样,裹着一件大衣服,今朝却是裁剪合身,而且显然是用昨天那件甲胄改制。短装,皮裙,那一种款式样子,似乎特意模仿那个怪人。已见明显的秋凉,那人始终是短装皮裙。只是尚华的皮裙,要长了许多,把她的脚都盖没了。裁剪,却是非常的合身,显然那个女人一夜没有阖眼,紧裁慢做赶出来的。如此境地,还这么刻意妆扮,只能称之为水性杨花了,她的倾慕者顿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又一阵难以遏制的寒战。
细细看来,已经不是前夜的那一个尚华姑娘了,仿佛又是一个玄妻,浑身上下都透发出一种充满野性的妖艳,甚至那个玄妻,都不如此时此刻的尚华了,也许后羿替她改名,正有别样的意味在其中。嘿嘿,嫦娥,只跟妖娥一字之差,爰慧禁不住在自己的肚皮里讥笑了一声。
媚态之中,人家居然还透发出一种理所当然、恬不知耻的默契来。好象她原本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只是在卿卿我我时,一不小心让人撞了一个正着,不卑不亢,只需稍微收敛一点即可。
“来!大人……”
她只是瞥了一眼,又去斟酒。娇滴滴的声音,有如一支利箭直插爰慧的心房。也许是本已饿得头晕眼花,也许是实在受不了眼前的刺激,一个突如其来的脚软,我的替身冷不丁地滚到了楼下。
那捧肉干,撒得满地都是。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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