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别经
也不会理我了。当我把药吐了,却又看不下母亲的脸色,只见她老人家一脸哀苦,痛不欲生,而我的父亲,则是强忍着悲愤,早已在一旁捋袖露臂,分明准备暴力干预了。一旁端水伺候的旧人女佣,也已经紧张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也知道父母非常疼我,配合治疗,早日痊愈,正是他们最大,也是最后的心愿,我也实在不愿看到他们日夜不宁的痛苦模样。急中生智,我决定先服下那药,让父母暂且消除一下戒心,趁他们不防备,再把药悄悄地吐干净,瞒天过海,两不得罪。那个声音一见我如此想法,也就不再过分勉强了。没想到这一默声,竟成了我们永诀的先兆……”
“不料过了三个月,父母带我到医院复查,说是我根本就没好好用药,居然能从血液中化验出来。医生就建议让我住院治疗,采用注射给药,也就是每天在屁股上扎两针,早晚各一次。还说这样用药虽然保证,但是副作用比较厉害,只有住院,才算保险,尤其儿童病人,更得万分小心。”
“没想到父母们竟然听信谗言,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一边假作惺惺,哭哭啼啼,一边毫不犹豫,迅即给我办了整套入院手续。七岁不到哪,同龄孩子都背着书包准备上学堂,我却被迫进了疯人院……”
“好在脑子里的那人,并没有马上离我而去,逗留了几天,教了我一种办法,如何哄骗医生,让他们觉得我已经按照他们的标准康复了。等到我身体里的药物彻底排净之后,他还会回来找我……”
“这是我一直感到痛悔的事情,多一句嘴,使我失去了一个良师益友。父母们不管如何疼我护我,都抵不上他的万一。那么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当别人以为我痛苦,借着关怀之名,不断前来骚扰的时候,正是他,百般抚慰,让人沉浸在心心相印的快乐之中。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天堂,就只能两个人拥有,我和他。按照他所教授的韬晦之计,我便开始加倍注意检点自己的言行,经历了这一场风波,觉得自己开始成熟了。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话不投机半句多。即使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能全抛心曲……”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月的一个疗程,医生们再也检查不出什么,便通知我父母让我出院。这个时候,我才算真正明白,所谓的精神病,全是自己惹出来的祸。就象我脑子里的事情,只要自己不主动坦白交代,又有谁能不卜而知?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尽量学着跟别人一样,才不会有人来操你的闲心呢。人们平素说我特别聪敏,记忆力超常,这全赖脑子里那个人的帮助。可我却恃仗着这些,贪天功为己有,自以为是,惊世骇俗,全然不顾跟周围的环境融洽,合拍,这才是我真正的毛病所在啊……”
“道理尽管明白,可我坚持不了多久。我太想脑子里的那个人了,日子越是久长,越是烦躁难耐。出院足足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听到人家的一声半响。料想一定是药物过量的关系,在我身体里面的药物残留,一定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哪怕只要一星半点,他就永远不会回来……”
“听老病友说,大量喝水,能够帮助药物迅速排泄。于是,我就见天喝水,净水壶里的水不够喝,直接喝自来水,反正家家户户都装有过滤器,要说跟壶装净水也差不到什么地方去。到了后来,我干脆连饭也不想吃,只要肚子里稍微有一星半点的空隙,就大灌特灌。不出半个月的功夫,连我的皮肤下面都充满了水气,亮晶晶,仿佛整个人都成了一个几乎透明的大水壶,每个毛孔里都要渗出水来。我可不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排泄,挽回那一片失去的天堂……”
“这自然吓坏了我的父母,他们只好又把我送进了医院。本来我还有一点自鸣得意,这一回进的可是普通医院。没想到等我身体里的水基本排净之后,人家就立即把我转到了精神病院。又是一次象煞有介事的三堂会审,现在我可学乖了,只说自己感到口渴难耐,啥也不为。害得他们又很是紧张了一番,但怕我添了更为凶险的奇症怪病,几乎把所有先进的检查设备都用上了,最后什么也没发现。只好打了几针,观察了半个月,实在找不到让我继续住院的理由,便只好通知家属领人……”
“回到家里,我又学乖了几分。水还是照喝不误,只是量力而行,上一次造成肿胀,先从脚背开始,这一回,就多留心那里,稍微有一星半点发亮,就赶紧减量。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多,仍不见那个人回来。又加大水量试了十来天,压根儿连一点动静也不见。我算彻底灰心了,心想:也许那个人根本就没走掉,早已被药死了,不然,他为什么要那么害怕我用药?他肯定没有我的叔叔那般强壮,也许,他就是动画片里的那一种小人儿,永远只能寄生在别人的脑子里,疯人院里的那么一大针管药水,不说把他药死,就是淹,也能把他淹个半死。假如他真的死了,哪我无疑也是一个杀人帮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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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离开,一直蛰伏在他的脑子里,既然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我就只能与他同体共存,除非哪一天,找到我的战友们,把我的宿主杀死,才能把我的灵魂收进专用的贮瓶里。这本是我最初的打算,找一个宿主,然后再指挥他带我归队,我就有重返自己星球的机会了。见他如此天真的想法,不由感到好笑,心想到时候,不知道究竟是谁会杀掉谁呢。
“正好电视里,正在全程播送一个伟人的葬礼,如果不看别的,一专注,全身心沉浸进去,简直就跟世界末日没啥两样,使我更加心灰意懒。决定模仿那个葬仪,也好好送一下那一位从未谋面的师友……”
“那年我快九岁了,已经在读启蒙班。学堂里时常组织我们看电影,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电影,我们的老师也是一个半老太,年轻的时候,非常崇拜一个有点象混血儿的男角,只可惜人家走红的时候,她还不甚懂事,然而她每次讲课,总要把自己的偶像搬出来好好展示一番,说是多少年来,还没有见过如此出类拔萃的新人男子。我却怀疑,这老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暗恋过一个混血男子,直到现在,还是欲罢不能……”
“祭奠,总需要一张遗像,我不知道我脑子里的那个小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反正听声音,觉得跟电影里倒也差不离,就这样,我就从电影杂志的海报上剪下老师的偶像,决定把他埋在前院的冬青树下。埋之前,我先把那一张彩色照片平展在地上,围着他恭恭敬敬地转了三个圈,算是向遗体告别。另外还专门买了我最喜欢的巧克力饼干,五香牛肉干,作为祭品……”
“谁能料到,这一举动,竟又落进了父亲的眼底,父母的卧室,本在前楼,院子里的情景,自然一览无余。我已经够小心的了,专门挑了一个大人们都不在家的时光。没想到我父亲忘了他的无线电电话,临时赶回来取,也许是我过于沉浸在悲伤之中了,前面的动静,竟然一点也没知觉。原本,他也只不过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点也没在意,只怪看门的男仆多嘴。这种缺心眼的旧人蛮民,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
“当晚,只听得我父母的屋子里,整夜喋喋不休,翌晨一大早,母亲就很快踅进了我的房间。看那情形,她也是一宿未睡,双眼肿得就象被泼上了红墨水的核桃,明显哭过不止一次。我料想她会问起昨天的事,早已准备好了对策。”
“每次送我进疯人院,都是母亲她老人家勉强多些,但她总拗不过父亲,按照社会上通行的说法,男人更加理智一点,理性也好,感性也好,都是足以怜惜的父母之心。可我实在怕死了疯人院,那里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不可理喻。想来也不能全然怪罪那些医生,公理如此,又有谁会来跟疯子讲理呢?除非他也是一个不幸穿错了白大褂的疯子……”
“原本想说是风,不知怎地把那张明星照片刮了进来,我只不过是一时好奇,围着他多转了两圈。转念一想,父亲肯定看见了那堆祭品,尤其家里供在佛龛前的那对烛台,什么风也不可能把它们刮到后院去,还换了崭新的蜡烛,点得热火朝天。再说佣仆也不止一个,他们不会统统跟着我一起撒谎。我只能说,最近的电影看多了,非常崇拜这个偶像,只可惜不是同时代的人,只能遥祭一番,聊表思慕之情……”
“似是直言不讳,坦陈相告,看来母亲也象煞照信无疑,只是她仍用央恳的语气说,父亲想带我到州立精神病院再去检查一次,正值秋冬之交,正是精神病容易复发的时机。也怪我当时一点也没有耐性,一个九岁孩子,要想独力对付这个墨守成规的世界,确实是有点勉为其难。一着恼,便把我内心的真实感受统统说了出来。看病看病,吃药吃药,全是你们剥夺了人家内心交流的快乐,看上去我象是康复了,你们满意了,实际上呢,我的内心世界更加孤独,更加痛苦,本来想跟你们能够多一些交流,听到的却多是不可胡说这四字金言。反正当时我又吼又嚷,嘶闹了大半天,内容却就这么简单……”
“好一通咆哮,只觉得心里痛快无比,多年郁结在心头的块垒,只想一泻而出,不管不顾,由着自己的嘴巴恣意发作。人家教我的那些韬晦之计,早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啻也承认了我从前的伪装。直到发现我的母亲伏地痛哭,泣不成声,方才意识到又是一时冲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与父母们来说,确信我已病入膏肓。本来,他们还存有一线希望,有如一根饱受打击的巨柱,兀自挺立着,我竟然一狠心之下把它彻底给摧折了。而对我来说,两年多的卧薪尝胆,一时意气,全付东流,简直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到了最后,我甚至都恨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倘若能早早回到我的身边,绝对不会让人如此任性妄为了……”
“疯人院,自然是逃不过了。实际上,从第一次住院开始,医生所关心的幻听症状,我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没人相信我的辩白,医生们也只认为我缺乏自知力,明明受着幻听的支配,却一意孤行,讳疾忌医,其实,我何尝不想那个幻听重现。已经够委屈了,还得罪上加罪。如此的痛苦,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够理解……”
“其后,每次入院的缘由,都是因为我耐不住内心的寂寞和愤忿,根本处不好周围的人际关系,一厢情愿,动辄暴怒,人家就认定我是旧病复发。说不定有了那个声音的陪伴,聆听教诲,顺畅交流,我可能会变得更加从容自如一点,循规蹈矩一些。然而,人家总是杳无音讯,正象面对一个死去的亲人一样,只能叫人空留一腔怀念……”
那些事情,我当然全数知道,开始还觉得他只是童心未泯,之后见到一片至性至情,自然十分感动。说实话,我已经喜欢上我的替身了。想到终有一天将要取他的性命,还我的原形,还真是有点于心不忍。尽管到现在,我还是只能在部分思维方面对他施加影响,却已经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眷恋,就好象是父亲跟儿子,又好象是师长跟自己的得意门生,自然还有别的心理混杂其中,比如恨铁不成钢,到现在还不能为我随心所欲地支配,等等,不一而足。
“就这样,一直到十六岁,出出进进,进进出出,我的大好岁月,几乎都是在疯人院的院门与家门之间转圜。幼年,童年,少年,别人的快乐,我只能从电视屏幕上窥得几眼。幸好在我这一次入院之后,那个声音终于又出现了一回。说到底,还得感谢疯人院,若不是他们对我使用了令人痛苦的电刑,那个声音可能还是沉睡不醒。套句科学上的时髦术语,该叫激活吧……”
实际上,那是我不忍心看他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才故意现身了一次,同时也想验证一下,那种可怕的电刑,到底会不会对我产生影响。
已经证明,电刑除了引起病人全身肌肉抽搐之外,还能造成脑子局部放电,这样反而倒好,似乎在强化我的能量。于是就下狠心,决定继续隐身,并且赋予他一个灵感,让他觉得惟有电休克,才能够让人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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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其实电刑,只是他们精神病人暗地里的说法。医生们通常称为电休克,还有一个温文尔雅的名字,叫做电疗。
一位由于练功走火入魔而收治的病友,所谓的访师求道,号称已经走遍整个地球上的名山大川。听他介绍,东海有座蓬莱仙境,在被神仙征占之前,曾经是魔鬼的乐园,那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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