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别经
一位由于练功走火入魔而收治的病友,所谓的访师求道,号称已经走遍整个地球上的名山大川。听他介绍,东海有座蓬莱仙境,在被神仙征占之前,曾经是魔鬼的乐园,那里面的电刑,便是现代电疗的老祖宗。只是当时魔鬼们对待犯人没有那么仁慈。所谓的电极,都是铁制的夹子,冰冷尖利,粗陋丑恶,而到了现代的医院里,只不过是包装得好一点,漂亮的铜指套,或者是立体定位头盔——不是宇航员全封闭带供气的那种,就象一个人脑门破损之后的十字包扎。
当年的魔鬼,把人整死过去,只是冷水一浇算数。现在的疯人院,则会派四个年轻漂亮的小护士,非常熟练地给你做人工呼吸,心肺复苏。每每提起,那位病友还总是不无余悸地说,只要能够重见天日,他一定会写一本电刑全史,从古代魔鬼岛,到当代疯人院,如何沿承,如何发展,毫无保留地曝光一下这种人间惨剧。
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大凡入院,我的替身总是被送到重症病房。而在这里,施行最多的治疗方法,便是电刑。所谓重症,就是有了严重的行为障碍。通俗一点的说法,有如爰慧这样的病人,必定会对外面的社会,造成了一定的危害。
俗话说,百病半医,数十年的功夫,我跟着爰慧出出进进,早已熟知了地球上那些疯人院的技俩。那些身裹白大褂的屠夫,惯常把人类的精神活动,简单地分成几个方面,其中主要为言语思维,情感交流,智能发育,以及动作行为诸个方面。任何一个方面,跟一般人有异,便算大逆不道了。若以我们星球的标准来看,简直是在草菅人命。
所有的精神活动,均有神经生理与生化的科学基础,那些医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便只能就事论事地瞎想一气,倘若把这里的精神病学搬到我们的星球上,那些发明者肯定会以欺骗公众罪被判刑。只能如此推测,我们当时的地球先遣队,可能忘了带一位精神医学方面的专家了。现在想来,特遣队中好象也缺乏这一方面的专门人才。兼职的医生好象有,然而最容易出差池的,正是那些一知半解的半瓶子醋了。
就象我对地球疯人院的了解一样,这些地球上所谓的精神病学专家,对爰慧的诊断,也认为已经非常明确。认定我的替身主要存有思维方面的严重障碍,因为他确信自己的脑子里曾经出现过一位知心之交,属于所谓的偏执妄想。就在这一种严重的偏执妄想支配之下,爰慧才有情感方面的障碍——动辄易躁,喜怒无常;才有行为方面的障碍——防卫过当,打人毁物。
要我说,我确实存在于爰慧的脑海里,曾经不止一次现身,绝对不是什么偏执妄想;就算无从找到我的下落,我的替身也不过是一种完全可以理解的人格分裂;至于那些情感与行为的障碍,明显是境遇所迫,我何尝不知道他完全是一个精神健康的人,可我实在无法给他证明,要说,也是我造成了他今天的遭遇。唯有一途,只能希望我的替身快快长大,尽早带我找到我的战友,首先完成我的心愿,我才能想法还他一个清白之身。说不定我还能把他带回我们的星球,这样一来,才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很公平。
在爰慧这些重症病人的档案里,打人毁物,总是最常见的记录,也正是人家划分病症轻重的主要依据。不错,这一回入院,就因为爰慧打了人。若非罘浼昙花一现的欢笑,及时地迷惑了我的替身,依照当时的念头,真想当场把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甚至甘愿偿命,一死了之。
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的替身确实是有点腻烦了,真恼起来,真想找一个机会尽快了结自己。可我不会眼睁睁地看这他自绝,有如孕妇一样,他的身上可不止一条人命。我只好让他相信有这样一个传言:自杀的人,不仅会在当世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下一辈子,还要沦为永无超生希望的畜牲。
滑稽的是,所谓的病史,竟然成了爰慧的护身符——尽管把人打成重伤残废,自己却一点事也没有。唯一的惩罚,就是再一次被关了进来,至少又要三个月没有自由。听爰慧的病友说,大凡入院前捎带了刑事罪责,起码得呆上好几年,如果家属怕事,老死在病房里的都有。我想我的替身肯定是个例外,因为在那大凡中人之中,肯定没有那么一个权势足以熏天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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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院不久,他们给爰慧作了不少检查,脑电图,电子扫描,核磁共振,还进行了一次司法鉴定,其间又给他添了一个新病名,癫痫样人格障碍发作,怀疑是长期服用抗精神病药物所导致的副作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打人致残,背后的罪魁祸首,竟是那些整天想拯救他的医生,可不正是他们,数十年来,逼着人家不停地用药?
我也实在纳闷,难道这个病真是一道免死牌?若在我们的星球之上,这也未免太草率了一点。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爰慧少不了打人毁物的记录,只是远没这回严重,显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个儿虽然看小,内里却已经到位。而且所谓的疯子,在发力的时候,更是全然不计后果。
事后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应该如此。当时爰慧只盼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倒下,只要还见挣扎,心里更是恼羞异常,手足并用,自然不肯轻易停歇,就象他前年那次暴怒一样,若非父母阻拦,那个饶舌的男仆,肯定会被他踢得七窍流血。这次假如不是罘浼插一杠子,我可能也不会过于拦阻。
幸好他的母亲说了实话,才叫爰慧有所顾忌。他的病史,确实救了他,但我想如果没有他的父亲从中斡旋,再多一倍的病史,恐怕也不够分量。那些鉴定专家,自然心知肚明,根本不用人家跟他们打招呼,相反,爰慧的父亲还是跟人家打了招呼,要求不要顾忌病人家长的身份,一切秉公而断。这一套,不用他母亲来解释,我也明白,欲擒故纵,敲山震虎——在我们星球上,也可说属于一种上兵之智,只不知爰慧自己明白了多少?
免于刑事追究,眼前的一关虽然过了,可稷家并没有善罢甘休。只缘叔叔教给侄儿的手段也太高明了一点,已经给人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半侧面部瘫痪,眼鼻歪斜痉挛,口角不停流涎,时不时还嚷头疼,据说将来还可能有真正的癫痫发作。
因为新人的繁衍难度,大多家庭都无法生养过多。一则成活率实在太低,二来只怕生多了,做不到优生优育,人种反而更加退化。稷家据说是一双儿女,可能承继发扬的却就这一位。这样一来,自然就危及到了人家的香火续接喽。
根据爰慧母亲的推测,稷家可能已经制定了长远的计划,首先想要扳倒爰慧的父亲,然而再定心来收拾爰慧。只是有待时机,故此现在的风平浪静,根本不值得庆幸。
若是遇到一般的庶民人家,破财免灾,未尝不可,稷家不说富可敌国,至少也不会吃这一套,真要开价,恐怕也不是爰家现在的境况所能承受。据说,本地官僚不少难以上公帐的花销,都去找稷家核报。再说稷家在中土大都也有靠山,就连本州的主公——州牧大人也不敢掉以轻心。弄不好,说不准人家还会来一出丢卒保车呢。
他母亲的言下之意,倒是希望爰慧这一次真病,而且尽可能病得重些。稷家实在不想放手,只有跟他们叫真了。我的替身,倒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只盼着人家本事更大,最好能够立刻把他置之死地,早脱了这一命运的渊薮。
爰慧的母亲却大不以为然,听爱子尽说狠心的话,频频抹泪,连连嗔责。使得我也分外紧张,只怕他一不小心就玩起真来。好在母亲非常善于劝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劝带骂,把个我的替身说得只恨不能有一个地洞可钻,不得不连声答应,反过来倒去劝开了自己的母亲。
但听她把爰家三口比作一个人,而爰慧这个独子既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又是一块致命的毒创,一旦脓血迸裂,必将危及整个家庭的命脉。爰慧的父亲,则是我们全家的灵魂,更不应该让他轻易破灭,否则,不啻是一具行尸走肉。还间或提及了他父亲的一些奋斗史,其中的艰辛坎坷,自不待说,据说相当于爰慧第一次进疯人院的年纪,他老人家就已经懂得发愤图强了。不妨试想一下,一个地方官仓的记帐人员,就连现在他小儿子的地位也算是望尘莫及,他的长子,居然能够混到州府一级的圈子里,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原来给爰慧上电疗,还是他母亲的主动要求。她老人家已经跟主治医生谈妥了,只不过趁探访之际,跟自己的儿子打一个招呼,只怕他不理解,再行生事,一再嘱咐他要安心接受治疗。本来有严重行为障碍的病人,电疗可算是个首选。只是后加的那个诊断,使爰慧的主治医生不能不有所顾忌,只怕一不小心,诱发了潜在的癫痫病灶,到了那种时候,家属若再回过头来倒翻帐,他们也怕吃不消。
真用了电疗,那样的诊治过程,看起来才是无懈可击。爰慧的母亲,已经给他们下了保证,如果真有什么癫痫诱发出来,倒也能够明确诊断,省却了一份心。人家的一片痴心,昭然若揭,只要能替她的爱儿彻底挡过这场牢狱之灾,做母亲什么都认。自然,也无疑是给他们这个不幸的家保命延寿。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主治医生决定再给爰慧做一个脑电图检查,附加了一个癫痫诱发试验。躺在诊察床上,不仅爰慧心里直打鼓,我也不免有一点紧张。
“我可不想得什么癫痫,在此之前,尽管别人都把我认作一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人,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
爰慧心里这么想,甚至把地球上那一些朴素得非常可爱的土著哲学家,都搬出来替自己辩护。
“没有吃过梨子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梨子的滋味。要么其他人真是所谓的讳疾忌医,把自己的真实感受,都隐藏得非常巧妙。要么他们统统都是那一种无福无缘,却又自以为是的俗人。倘若一旦检出了什么癫痫,我倒真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残废。再说癫痫的俗名叫做羊痫风,发作起来,丑态百出,实在是叫人无地自容……”
我的顾虑,则是我对这些检查仪器没有把握,脑袋上按了不少电极,一副象煞有介事的样子,一不小心让他们找到了我,那可谓大事不妙。实际上大可不必,倒是我高估了地球人类的医学水平,那种玩意儿,根本谈不上什么精密程度,几根针描描,说是记录了人的脑电活动,别说深部定位,恐怕连头皮的情况,也反映得不够准确。
如此简陋的检查,结果自然尽如人意。但那主治医生还是不放心,特地又让爰慧的母亲签署了一份治疗协议书。前三后四,尽可能把院方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拿电疗当个幌子,爰慧的母亲,自然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了。
后来,听富有经验的老病友说,实际上也根本没那一种必要,据说对付最为厉害的暴力行为,还有一种非常极端的手段,就是对病人的脑子,做一个立体定向手术,不是激光,就是那种零下几百度的冰刀,把脑子里的一部分东西杀死,足以让人变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好脾气,即使有人把大便拉在他的头上,也只会一笑了之。如此疗法,我倒也是有所风闻。在我们的星球上,属于一种刑罚。
电疗,根本不是爰慧这种情况的首选,他的母亲,无非是想借用耸人听闻的手段,表示对自己的爱子采取了最厉害的措施,就象对待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犯一样,唯有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才能解得人们的心头恨气。
听说把人伤成那样,爰慧也确实有些后怕,这一点惩罚,不说他能够认了,就我也认了。只缘我对中洲的刑律所知无多,犯罪论处的话,真不知道他们会对我的替身如何,杀头倒也不算最可怕,反正我还有机会逃逸,只要我的宿主肉体一死,我又能重新获得自由,大不了再等一个十六年,反正我也磨出了一点耐性。只怕是遥遥无期的牢狱之灾,而我又不忍心看着我的替身自杀。地球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可七八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我担心的前提,我的替身会被人判个无期徒刑,而他若是无疾而终,起码还得等上五六十年。再说一旦囚禁起来,我也没有机会再找我的家人,我的战友了。
我的故事得以重见天光之日,不知是在下轮文明的什么年代,也不知道后世的文明,是不是还在使用相同的办法对付精神病人。但愿后世的地球人类在考古发掘的时候,能找到一部名叫《大腕失身疯人院》的当世电影,那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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