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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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进远说得不错,当年三个孩子一起学绘画,韩峥和米杨从头至尾乐在其中、而后更是各有专攻,米兰却始终无法深入下去、真正乐于此道。问题不在于她的基本功不过关,拿老师的话说,她的画里缺少一些灵气,米兰自己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研究艺术史米兰倒不甚讨厌,念书这件事本身对她来说更不成问题。于是她顺利考入了美院的艺术史论系,那个专业没有很多实际绘画的课程。她之所以选报美术类的志愿,理由正同韩进远所料无二。

吃完饭,米兰一如往常地主动帮忙林姨收拾碗筷。她清楚她在这个家的身份:自己不比韩峥,不是这个家的大小姐。林姨碍于韩进远的面子,自是不好对她和米杨发作什么,身处韩家这么多年,她又岂会不察人情冷暖?从最初她要帮着林姨做家事,对方就没有真正阻止过,想必,在林姨心里,她和米杨的地位不比自己高贵到哪里去。对于韩峥的排斥、林姨的冷漠,她也曾经痛苦地掉入纠结的泥淖:自己和米杨算什么呢?不过就是寄人篱下的孤儿孤女,最最可悲的莫过于,他们寄生的对象还是母亲生前的情人。她的处境有什么理由谈论“高贵”?

不过,那些曾经困扰她的问题这些年来她把它们渐次都给抛弃了。比起保持“高贵”,她有太多更重要的东西需要顾及——例如生存、例如前途。她发誓:有一天,她会离开韩家,靠着她自己的力量好好地、有尊严地生活,只是现在还时机未至。

米兰站在厨房水槽边,接过林姨洗干净的碗碟,把它们一只只擦干、再收进碗柜。她微微低着头,神色谦卑得如同在进行某种重要仪式。忽然,她侧过脸,不经意地向外一瞥:透过厨房的窗户、她看到一小块暗蓝色天空和一弯细细的银白月牙。她莫名地觉得鼻头发酸,迅速收回视线,把手上刚擦干的盘子轻轻叠放入碗柜中。

米杨驱动轮椅转回到自己房内,在靠近窗台的位置停下,放下手闸,十指下意识地交叉相握。从他的视角水平望去是韩宅矮矮的院落围墙;为了防止有人翻墙擅入,围墙上嵌有错落的碎玻璃片——黑暗中,远远看去它们就像一道绵延的锯齿。广袤的夜空仿佛被横加截断了,只在锯齿上方露出微亮而狭窄的墨蓝色长条;远处依稀可辨几片黑雾般的薄云正缓缓游弋。从某种感觉上说,开阔的苍穹仿佛被强行拖入了框架之中。米杨的心里翻滚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他早已学会不去抱怨自身的命运,可对姐姐米兰,他实在有很多比感激或是歉疚都要来得深刻又难以名状的心情。然而他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在自己的至亲面前,一些挖心掏肺式的感性话语,反而变得不容易说出口。日积月累,这些感受被沉淀了下来;它们多数时间是平静的,却总会在不期然的某个时刻和场合偷偷潮涌、漫上米杨柔软的心尖。

韩峥习惯性地反锁起门。每当听到房门被锁上,发出“嗒”的一声,他就没来由地会觉得“安心”许多。踱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注视着高挂在夜幕上的几颗稀疏小星,默默看了很久。十八岁,他差点忘了自己已到成年的年龄。但是,像他这样身心全体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之苦的人,十八岁的生日,是否真的值得大肆庆祝?

四周很静,没有人对他无声的发问给予回答。只有空调几可被忽略的微弱噪音在作响。他盯着窗玻璃上映射出的人影出神——“那张脸”像是从另一端的世界,对着身处世界“此端”的自己,浮现出一抹嘲弄的微笑。

生日

韩峥把林姨平放在他床上的一套新衣裤抓起,打开衣橱看也不看便胡乱塞了进去,紧接着“啪”地合上了木质的橱门。

生日会是吗?在他看来,父亲的好意纯粹是场无聊的“作秀”,他才不要配合。他答应接受这个提议自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和韩进远的设想全然无搭。

客人陆续到了。林姨在忙碌招呼客人的间歇特意过来看了他一次。见他仍然穿着平时的T恤、仔裤,猜到了几分,无奈地打开衣橱,果然发现里面皱成一团的新衬衣和西裤。韩峥面对自小带大他的林姨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林姨好气又好笑地道:“何苦在今天闹别扭呢?我看,那对姐弟倒打扮得像真像那么回事,你可是这家真正的少爷,总不好被这两个外人比下去。”说着她抖开搭在胳臂上的衣服,边端详边说,“还好,才收起一会儿,没起皱。快换上吧,当给林姨个面子,好不好呢?”

“我干嘛跟他们比?”韩峥不悦地反问。说是这么说,仍是接过了林姨递来的衣服。

“是、是,你当然犯不着和他们比。呵呵,我先出去忙了,客人陆续都来了,你换好衣服早点下来。”林姨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宋教授,您来啦!”米杨驱动轮椅,开心地招呼刚进门的客人。

“米杨,别说我是你韩叔的老朋友,就是冲着你的生日,我也该来不是?”宋教授是米杨近三年教导他习画来的老师,也是美院的国画系教授,说起来还是韩进远的中学同学,私交甚好,也是除了亲戚以外韩进远这次请来的为数不多的客人。米杨是他所看好的弟子、他也发自内心地疼惜着这个孩子。一得知他如愿考上美院的消息,他就第一个打电话祝贺了他。这次米杨生日,他更是携着真诚的心意前来送上祝福:在他眼里,这个孩子太不容易了。

“米杨,你好!”随宋教授一同进门的还有个和米杨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中等个头,戴着副无框眼镜,长得很斯文,微笑起来的弧度和宋教授几无二致,透着股让人心安的温暖。

“这是犬子怀涛。”宋教授向身旁赶来迎接的韩进远介绍道。

“你好,宋怀涛。”米杨点头示意。他行动不便,每次都是宋教授上韩家对他进行指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宋教授的儿子。

“怀涛和你年轻时长得真像。他多大了?”韩进远问。

“哦,说起来他和米杨往后几年会在一起学习呢。怀涛也是今年考上美院,而且和米杨同在国画系。”

韩进远赞道:“子承父业,好、好!”

“这孩子身上匠气十足,若说天分,万万比不上米杨。”

“宋教授,您过奖……”米杨不好意思了。

“米杨,早听我爸爸说收了个得意门生,快带我去看看你的画!”宋怀涛的确很早就知道父亲收了个资质颇佳的弟子,也知道他身有残疾;所以他虽是第一次见到米杨,却并不惊讶于他的身体状况。他天生一副热忱、容易相处的个性,亦继承了父亲痴迷绘画的遗传因子,急不可待便提出要去观赏米杨的作品。

“你们先去房里吧,离饭点还早。以后要同窗,提前多交流下是好事。”韩进远乐于见到两个少年相处和谐。

“韩峥呢?”米杨带怀涛进房后,宋教授忽然发现自进屋后就没见到韩峥的踪影,便顺口向韩进远问起。

“这孩子就是个别扭脾气……我去叫他下来。”

韩峥换好韩进远特意买给他的新衣,从房里出来后在二楼走廊栏杆附近站了好一会。看着大厅里的人越聚越多,他只觉心烦,毫无意愿下去应酬客人。他同意父亲操办这场生日会本有他自己的“目的”,现如今他反倒认为即使放弃自己“一时兴起”的“计划”也无所谓,只求图个清净省事便罢。这会儿听到父亲要亲自上楼叫他,情知躲不过去,干脆插着手,慢吞吞地从楼梯一级级往下走来。

亲友们围着韩峥说话,韩峥不笑不怒,懒散地应答着。他虽是个孤僻的孩子,多数时候仍旧保持着彬彬有礼,只有面对父亲和米兰姐弟时才显得格外冷淡粗暴。

米兰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个大果盘;头发松松地挽着髻,自然而并不凌乱,甚至在发髻侧面戴了一朵珍珠色的山茶花头饰,显得颇为别致。韩进远这会坐在沙发上陪着客人聊天,见她把果盘搁到茶几上,忙道:“今天你也是主角,怎么尽在做家事呢?快过来坐。”

米兰应了声“好”,转身回到厨房,半合起门,解下围裙,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珍珠色V领小礼服;头上的山茶花与礼服的色彩遥相呼应,此外她浑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把围裙挂回门后的挂钩后,她怯怯不安地走入客厅。穿得如此漂亮,又被当做聚会的“主角”出现在那么多客人面前,她多少有点不自在,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发着怔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不经意间、视线刚好碰触到两米开外处、韩峥冷漠而耐人寻味的眼神,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为了回避开那道使人难堪的寒光,她假装平静地坐到了与韩峥相背的单人沙发上,微笑着与韩进远聊起了天。米兰的脸的朝向正对着米杨的房间。她没有注意到,此时从弟弟房里走出来的陌生少年。

“米杨,怪不得我爸那么看好你,你的功底都很全面;不过,我最欣赏你画的花鸟图,那几幅小写意生动又奇趣——还有那幅湖畔柳枝,每缕波光都处理得微妙,每片叶子都‘有着有落’;布局疏密得当还属简单,最难得的是笔笔都柔中透着骨力,妙……”

宋怀涛蓦地住了口,神思游移地问道:“米杨,那是谁?”他手指所指正是并膝而坐,巧笑嫣然的米兰。

“我姐姐米兰。”

“‘米兰’的‘米’、‘兰’?”宋怀涛在把话脱口而出后,发觉自己的问法好傻。低头看见米杨善意的微笑,他跟着也不好意思地一边笑一边挠头纠正道:“我是说,是米芾的米,兰花的兰?”

“对,就是。”

餐桌上,韩峥的舅舅在向韩进远敬了一杯红酒后,带着讨好的笑意赞道:“姐夫你可真是好福气,三个孩子都这么有出息。”

韩峥知道舅舅平日就是混日子过的主,现在这份工作都是仰仗韩进远的关系才得的饭碗。他心底本就瞧不上这种人,只是碍于自己是晚辈,再者也犯不着去管闲事才每每勉强对他客套相迎。这会儿听到他竟然不顾米兰姐弟的母亲对自己姐姐造成伤害的事实,若无其事般奉承自己的父亲,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实施对这次生日会原定设想的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他是不会让米兰他们和父亲感觉好过的,绝不、绝不!

“哈,”他不紧不慢地斜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舅舅,“我爸什么时候有三个孩子了?我倒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姐妹!”

“韩峥……”韩进远拉下脸,又不好发作,只恼怒又克制地向儿子递了个眼色,希望他能适可而止。

“算了,小孩子说话,姐夫何必当真呢?来,喝酒!”韩峥的舅舅在二分之一秒内便收敛起一瞬间的尴尬表情,下半秒竟然就再度成功挤出笑容来,与此同时甚至还动作娴熟自然地为韩进远和自己的酒杯里倒上红酒。两人又干了一杯。

韩峥嘴角微翘,脸上写着一份似笑非笑的轻蔑。暂时放下了对自己舅舅的冷嘲热讽,掉头把“枪口”对准了下一个目标。

米兰一接收到自他方向飘来的眸光,就已经确信自己就是他泄愤的“下一目标”了。她下意识地揪起膝头上的裙角布,面上佯作镇定。

“米兰,听到没有?人家都说我爸三个孩子都有出息,难不成你真是我妹妹?亲妹妹?”

米兰脸色刷白地盯着他的嘴唇。

“韩峥,别越说越不像话了!”韩进远听出了他话里的暗指,终于没能忍住涌上来的脾气。

“爸,如果米兰真是我妹妹,你也别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家里人,何必不好意思承认?如果真不是呢,哈,那你可就真更了不起了,人家正式夫妻在一方死后都有为自己考虑而不管孩子的,你倒‘伟大’,直接把情妇的儿女视如己出、抚养长大!现实生活中难得的情圣啊,爸,我以你为傲!”

众人无不各怀顾忌、全体缄口结舌。半晌,韩进远叹道:“小峥,你对我有一千个不满意我都认了!就算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尊重,你有必要非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把你的爸爸拎出来在众人面前羞辱一顿才甘心吗?我是有错,米兰、米杨的妈妈也有错,可米兰他们有没有错呢?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不通人情?”

“我是残忍、我是不讲道理,不过爸,比起残忍我还远远及不上你!妈活着的时候有多痛苦?多痛苦?你看不见吗?或者你是宁可假装你看不见。在我面前你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扪心自问你敢说你懂得真正的感情吗?!虚伪!全部是虚伪——”韩峥愤然起身离席,奔上楼梯。他重重关上门,那一声“砰”震得特别响,在房子里回荡了很久才散去。

在座的人不是亲戚就是像宋教授这样的老朋友,个个都知道韩峥发飙实属“事出有因”,既如此反不便插手。不明就里的唯独只剩下宋怀涛一人。他来之前宋教授曾特别叮嘱过他两件事:一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