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筝笙






“我为什么要走,你看,现在纪家的产业有多大,发展得这样好,”他笑了笑,笑容隐约傲然却又荒凉,“小笙,如果我想离开,用不着任何人帮我的。”

她的眼睛慢慢的冷了起来,“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选择这条路,是心甘情愿,不是日本人逼你的?”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漠然又荒芜的意味,点头,“是。”

她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看着他,忽而就笑了,眼泪却忍不住轻轻滑落,“从前我总听人说,国难思良将,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良将易求,唯缺良心。”

她眼底的失望那样重,而他在心底笑了笑,这样也好,你就不会再因我而伤心。

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他终究还是克制不住,这或许,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蓦然起身,便往她的方向大步行去。

枪声,却忽然响起,惊碎了一满院阳光的温暖。

倒下的时候,他并不感觉疼的,直到看见那女子惊痛苍白的面容。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击跨,眼泪掉得那样厉害,哭着呼喊着求救,偌大的庭院,寂然无应。

他早就苍倦麻木的心,却还是克制不住的一疼,想要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却终不能够。

于是笑了笑,费力的开口:“小笙,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她听见他的声音,哭着低头看他,而他的眼中浮现出悠远的向往,唇边带了一抹柔软的微笑,轻轻吟出——

………………

他眼中的光影,开始慢慢涣散,朦胧的白光中,他仿佛又再一次见到了母亲,她温柔的抱着他,轻轻摇着,眼中却藏着执念的疯狂——

“孩子,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纪桓,纪桓,我要纪伯侨为他的负心还债,我要你记得把妈妈遭受的一切苦楚都讨还回来,你去了中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杀了他!”

他自母亲怀抱中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行去,父亲在纪公馆富丽堂皇的小楼前伸出双手,仅仅的拥抱了他,他眼底的欣喜慈爱和期望,他记得如此之牢,他对他说——

“慕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最大的骄傲——答应爸爸,让纪家的家业在你手上发扬光大!”

他答应了母亲,也为了无法推托的使命,所以亲手在父亲的参茶中下药,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就这样衰竭下去。

他答应了父亲,所以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让纪家的家业,一天一天,越来越大,终于达到鼎盛。

只是,他自己呢,他的愿望,可有谁来满足?

十岁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已经不愿意再去会议,便是到了纪家,严密的训练也从未中断。

他的外公一直在他身边耳提面命,却从未相信过他。

他用药物控制他,冷冷的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头痛欲裂。

他用他的母亲威胁他,让他为日本国效忠卖命,牺牲一切。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生在日本,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并没有错。

却怎么也不能忘记,他长在中国,他的身体里,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液,他所做的这一切,究竟又算什么?

将那碗浓黑的药汁喂入妻子口中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他在心底说——对不起,可我不能让你和我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没有骗她,却终究是对不起她。

盛太太来找他的时候,他知道那番话会对这个女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却没有想到,会被门外的妻子听见。

而他作说话的时候,也才惊觉,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

“如果,孩子是小笙的,你会不会逼她喝那碗药?”

当妻子问出这一句话时候,他竟然,没有办法回答。

如果,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妈妈一样?

便是妄念,都会有期待,他是不是还能狠得下这个心?

只是生活,从来都不会给予他任何选择的机会。

………………

若我遇见你,事隔经年。我将如何致你?以沉默,以眼泪。

恍惚间,仿佛有女子哽咽的声音,颤抖着响在他的耳畔。

他想要再看一眼她的样子,那么努力的张开眼睛,却还是看不见,怎么也看不见。

他的愿望一直以来,总是无法实现。

那么,这最后一个呢?

只期许,这唯一的例外,可不可以?

他费力的聚集起自己全部的神志,摇了下头,留下了他在这个世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With  mile……”

小笙,我已走完这架双旋梯。

若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请你对我微笑,好吗?

 第八十回

一九四四。

上海。

散着兰香的榻榻米上,男人如同疯了一样剧烈的起伏着,女子娇软的呻吟与夜色纠缠在一处,织出一张妖娆的网,藏尽妩媚的毒。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的将军大人便是这样对我的……哦,不对……他比你还要疯狂……”

浓朱衍丹唇,素齿微含香。

她在他耳边盈盈笑着,窃窃低语,以一种最诱惑的姿态。

“我叫你不要说了!”中村次郎失控的吼了出来。

江黛云却是笑得更深,“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是换了个人而已,只不过,这次换的人,我很满意呢……”

中村次郎大怒,见不得她眼中闪着的讥诮,粗暴的掐着她的腰肢,将她翻过去,折出驯服的姿态。

她还在笑,“这个姿势他也是最喜欢的,他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他这么兴奋过……”

她的雪背上同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中村次郎看得眼睛猩红,又再听得她这样一说,越发的怒意勃发,一手揪了她的长发,一手掐着她的细腰,狠狠的,便再一次的撞了进去。

她疼柳眉仅蹙,却还是在笑,尽力的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纤腰款摆相迎,娇软的呻吟酥媚如水,让她身上的男人如同中了毒一般,不能自拔。

当这一切终于趋于平静,她在黑暗当中睁着眼睛,听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他已然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她看了一眼桌上没有动过的洋酒,这个男人的心思太重,从来,他就只吃专人准备的食物,便是她怎样的煞费苦心,也无济于事。

那么此刻,她只唯愿,他能睡沉一些,再沉一些。

害怕弄出声响,她连拖鞋都不敢穿,就那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出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是她提前便打点好了的,轻车熟路的往中村次郎的书房走去,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那书房很宽敞,她不敢开灯,便籍着微弱的月光焦急的翻腾寻找。

不是这份,这份也不是,昨天晚上,他们所说的那份文件,究竟是在哪里呢?

“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中村次郎阴郁的声音森然响起,房间里一时灯火四明,有如白昼。

她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持枪的宪兵们,反倒是笑了,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就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份文件,“我看看。”

她伸手打开了那份文件,不过是一摞白纸,她心底其实在见到他的最初已然明白过来了,于是笑了一笑,“中村先生要黛西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何需还这样大费周折?”

中村次郎看她的眼光阴郁又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因为我希望,是我想错了,可是我却失望了。

她不甚在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中村次郎面上的神色却忽而变得残暴起来,他上前一步便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贱人!你平常不都是聪明透顶吗?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从来不留任何把柄,连我都要为你鼓掌了——可是这一次,你这么急不可耐的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有薄聿铮吗——我告诉你,他们正打算让他去衡阳督战了,如果果真如此,你以为他挡得住帝国一号作战的攻势吗?他,还有你们的国家,都要完蛋——”

“中村先生,这个女人还不能死,我们还要通过她套问一些情报……”

中村次郎身边的一个军官,眼看得他几乎就要把江黛云掐死了,慌忙出言劝阻道。

而中村次郎回过神来,看着那女子在他掌心下痛苦的呛咳,微微抽搐了下,终是颓然的松了手上力道。

他有些木然的抬了抬手,便有宪兵上前来架起江黛云往书房外拖去。

“中村先生……”

她却忽然开口,声音轻而微弱,还微微的咳着,显然并没有完全从他方才失控的力道中缓和过来。

“等等!”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他已经开口。

而那女子对着他轻轻微笑,“中村先生不是一直喜欢中国的书法吗?其实黛西也曾学过,相识一场,纵然怨无份,黛西也还是想最后给中村先生留点儿什么,就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吧。”

中村次郎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下,他没有说什么,终是最后一次的默许了她。

江黛云挣开架着自己的宪兵,姿态优美的走到书桌边上,展纸,研墨,提笔,一举一动,依旧风情刻骨。

她忽而对他笑了笑,“中村先生,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上海失守的时候,我和宝娟想要把露露和她女儿一起接到租界来住,可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那些畜生闯进村子的时候,是宝娟和露露把我打晕藏进了衣柜,那个衣柜那么小,只够藏一个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们全都死了,赤身裸体,身子全被抓烂了,下面塞着瓶子和木棍,流了那么多血……露露的女儿只有七岁,可是那些畜生连她都不放过……”

她笑着,说着,眼泪却慢慢的流了下来。

中村次郎一时怔住,他见过她的风情万种,娇俏的,妖娆的,刁蛮的,却从来没有一刻她是如现今这样,不带掩饰,放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流露。

“所以我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在被你们一次又一次的侮辱的时候,在被所有人唾骂我不要脸的时候,在我不敢见我爱的人,在我的女儿不认我这个妈离家出走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告诉我自己的……”

她的笑容倔强又凄然,“这样更好,我更能得到你们的信任,随便他们怎么看,怎么说,只要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就好……这么些年了,我让你的计划落空,不止一次了吧?我救下的人命,也不止一条了吧……黛云一条命,只要能换得中国的将士少受哪怕一份折损,已经值了,更何况还换回这许多,足够了!”

中村次郎正欲发作,便见她已敛了笑,提笔疾书,根本没有讲究什么笔力章法,只是手写其心,墨透宣纸。

最后一笔落定,她“啪”的一声掼了那笔,左手却忽而抽出藏在书桌底下的那把勃朗宁。

“啪——”

枪声响了。

中村次郎睁大眼睛,犹不敢置信的重重倒了下去。

“啪啪啪啪啪啪——”

噼里啪啦的枪响如同条件反射般响起,混着鼎沸人声,乱成一片。

她月白色的睡袍已经浴成了一件血衣,唇边却犹自带笑。

那殷殷的鲜血,溅了几滴到宣纸上,和着她方才写下的那四个大字,晕出悲怆绝唱——中国必胜!

第八十一回

一九四四。

重庆。

“等等——”

冯夫人推开门,恰遇上有老妈子正往亦笙房间的方向走去,她连忙叫住了她,“还这样早,让少夫人再多睡一会儿,别忙着闹她起来。”

那老妈子连忙停住脚步,笑道:“是门房进来说,有客人在外面等着呢,说是有要紧事儿要找少夫人,我们也不敢耽误了,这才上来请少夫人的话的。”

冯夫人看了一眼天色,蹙眉道:“这一大清早的,是谁来了?”

那老妈子摇头,“若是相熟的他们早就请进来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先生,也没说身份,只让把这个拿上来,说少夫人见了就知道了的。

冯夫人接过那老妈子手中的银色袖口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又心疼儿媳近来身子弱,于是开口道:“我先去看看,没什么要紧的就不要吵了那孩子罢。”

老妈子应声去了,冯夫人回访换了身衣服,便扶了平安走下楼来。

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个穿西装的男子,听见脚步声声,回过头来,见到冯夫人,忙起身摘了帽子迎上前来,“冯阿姨。”

冯夫人这时也认出他来了,一时惊喜,“风扬,你什么时候到重庆的,也不提前说一声,还要这样神秘。

陆风扬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问:“嫂子在不在?”

“她在楼上呢,”冯夫人道,又转向平安,“去请少夫人下来吧。”

平安应着上楼去了,陆风扬便陪冯夫人一起走道沙发边上坐下闲话。

没说上几句,冯夫人便看着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道:“风扬,你和聿铮是从小玩到大的,阿姨也当你是半个儿子一样,就不和你虚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