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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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三章 最甜蜜的暴力(15) 。。。

易兵是个大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所处的年代都是这样的,哪个男的吵嘴哭鼻子是抬不起头来的。可是这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鼻子酸起来。要说不觉得愧疚是不可能的,这些年在牢里,他想啊想啊,总觉得自己欠了点什么,欠了许多人。

可是要承认,他不愿意!

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说,不管好的坏的总憋着。身边人也不准说,谁说了他跟谁急。时间一长,家里人都知道只拣无关的说,要紧的不要讲,讲了就没好日子过。那年代,又是农村,男人急起来打两巴掌是应该的。

这时候易小柔骤然一说,又是正中他的痛处,哪还能不叫他眼红,抬起手来就准备招呼过去。

可是,时间带走了他的一切,也改变了其他的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易小柔不再是他的小佛娃,也不是那个被骂了就哭的小丫头了。

她往后一退,他便一个踉跄,踩着地上的碎片,差点跌了个跟头。多年的监狱生活不仅磨去了他的锐气,岁月也让他的身越发不行起来。如果不是监狱生活很有规律,他现在的身体恐怕还要差。

“你……”

他的话才开了一个头,她便冷冷地打断了他:“你的人生就是在吸别人的血,不仅是那个死矿工的,还有我们一家的。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时,有没有想过哪怕一次你也会有今天这下场?”

他再也没有想到过去的伤疤被这样直接血淋淋地揭开,与其说痛楚,不如说丢脸。这话就像直接扇在他的脸上,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的让他面红耳赤。

“你这小畜生……”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她没有愤怒,只是讲话的温度几乎达到零点,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你这一生,有没有做过什么有建设性的行动?除了满足你自己外,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觉?你知道吗,虽然我想过你有可能会和过去一样胡闹,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无聊!”

“我进去后,小玉就把你教成这样?”易兵大吼一声,声音虽然很大,却没有让易小柔的脸色产生丝毫变化。

她只是站在那里,冷漠而恶毒地说:“如果想叫妈的名字,就去地下叫!”说完,也不管易兵的脸色,拿起包便转身离开了这幢花了她自工作以来所有积蓄的房子,以及那些从各个地方淘来的家具。无视身后的怒吼和摔东西的声音,她急速离开了家里,狠狠摔上门便去了天台。

天台上仍然空无一人,几家的太阳能热水器正反射着夏天太阳最后的余晖。在入口的旁边,有张席子看起来不经意地铺着,可是如果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在各处都藏着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这是杨海的临时住所。

昨晚易兵睡了后,易小柔考虑半晌,偷偷爬上天台叫杨海暂时不要回家,去外面住一阵子。他郑重拒绝了这个题议,理由是“如果你有麻烦时我没办法飞回来”,这句不好笑的笑话令她倒觉得窝心起来。最后商量的结果,他这段时间就暂时在天台住住,反正天气炎热,天台上也没几个人来,把需要的东西分散摆着,也看不出来有人。

实际上,杨海也不能算个人,他所需要的生活用品更是少得可怜,一张席子一把防身的拖把棍一个大桶泡“皮”足以。

易小柔就这么坐在天台上,看着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徐徐沉下,当夜幕初至,一只粉色的大毛绒熊从楼梯入口走了出来。一看见她,毛绒熊似乎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走到她面前:「吵架了?」

她冷笑一声:“他把我屋里的东西都砸了,连厕所也砸了个粉碎。你知道理由是什么吗?他不会用,不会用就砸了!”

他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毛绒绒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别伤心,东西还可以再买。」

她深吸口气,皱着眉头望着远方道:“他不正常。”

「他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年纪又大了,你得让让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面容不变,淡淡地道,“他的情绪……我说不好,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正常。一个智商正常情绪正常的人如果碰上不会用的东西,难道是会砸掉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智商不正常,不会有这么强的破坏欲。”她想着厕所那满地的污水,眉头忍不住越皱越紧,“他现在这表现不正常,除非他是想拖着我和他一起流落街头。”

他沉吟片刻,小声道:「他会不会是不想你和我在一起?」

她似有所悟地转过头道:“什么意思?”

「你住在那里,那是你的家,而我知道你家在哪里。就算一时把我赶走了,只要我想找你就还能回去。」他的声音沉稳,她便也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警戒,「他想把你带走,可是如果没有适当的理由,你不会走的,所以他就让你住不下去。」

她考虑片刻,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这样只会让我离他越来越远,我怎么可能跟一个这么暴力的人走?”

「他是你父亲。」

“对,就因为他是我父亲,我了解他,所以我才不会让他再来毁了我现在的生活!”她讲话间颇有些恨恨地道,“他如果还是个人,就应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顿了顿,她疑惑地道,“你说他会不会有点不正常了?”

「你是指什么?」

“我说不好。”她又开始用手指绕头发,“但是我觉得不正常,他的反应行事根本不像一个普通人的样子。你真的确定那张券和他复活后没有异状吗?”

他仔细回想了下,肯定地答道:「没有。无论是那券还是复活过后的他都没有黑伞的气息,我再三确认过的。」

她眉头几乎打成结,却只能深吸口气:“算了,暂时先这样吧,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家里怎么办?要我回去收拾吗?」

她确实也有这想法,不过转头一想:“你也说了他可能不待见你,你再回去我都怕他会不会放把火把房子烧了,你还是老实点吧。”

「那你那屋里就那样?」

“我找钟点工吧,或者单阿姨,正好也可以看看他对别人的态度。”她像样自我安慰般笑了笑,“也许他只是像你说的,在监狱呆久了,染黑了也说不定。”

令易小柔和杨海不安的是,易兵对于上门帮忙的单静十分客气,甚至还把打扫的碎物全部送给了她,其间包括一个台灯,几个灯泡,一面镜子,还有靠近厕所的与地面接触的东西。

易小柔刚刚度过一个没有厕所的夜晚,第二天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上班后她跟单静说了家里的事,对方立刻答应下午班后去看看情况,这倒出乎她意料之外,连忙说老爹现在不太正常,单静却热情地说自己去就好了。

她虽然不放心,可是却又无法拒绝,想偷偷溜号陪着单静回去,又被叮嘱“好好上你的班别多操心”。无奈之余,她只有千叮咛万嘱咐:“如果看见情况不对就赶紧跑,要么你拿个什么棍子打他,他生气前眉毛一个高一个低,记得啊!”

易小柔这话倒把单静说笑了起来:“你看你说的,跟说嫌疑犯似的!他是你爸,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易兵坐牢的事经了张头的手,在局里仍然无人知道,虽然有些流言,可是都被张头压了下去。时间一久,便也没人关心了。现在这情况,她倒觉得有些不安起来,万一要是易兵发疯,她要怎么对单静交待?

幸好,一切皆大欢喜。打扫完后回来的单静虽然累得七荤八素,可是对易兵的评价却很高,兴致勃勃地讲下午愉快的经历——她一边打扫,他就在一边帮忙,顺便与她聊天——他绝对是个好听众,无论其他人看起来多平常的事,他都听得兴高采烈。

“看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什么事都好炫!连我用个手机啊都在旁边看得入神!”

易小柔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扯谎道:“他刚进城,这些事不太懂,我老家比较穷。”

“哈哈,没事,我就觉得他挺好的!”单静笑嘻嘻地道,“你也孝顺了,知道接你爸进城来住,不像我家那个死小子,有了女朋友连我都忘了……”

对于单静的唠叨左耳进右耳出,易小柔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这样看起来,难道真如杨海所说,老爹是特别针对他的?可是,为什么?如果说有黑伞的原因也就罢了,可是没有啊!

又或者说,黑伞已经厉害得杨海也看不出来的程度?

那如果是这样,她又拿什么去对抗这样的黑伞?真是神仙了,她一个凡人要拿什么去斗?孙悟空本事再大,也没能赢了如来佛。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里渐渐结成了一个冰窟,冷得她打了一个寒颤。推门进去时,她的神情也严肃了许多,早已做好准备看见废墟一样的家。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的四菜一汤。她怔了怔,正想着杨海是不是回来了,又发现了那些菜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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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三章 最甜蜜的暴力(16) 。。。

萝卜肉汤、炖猪蹄、炒青菜,都不是她爱吃的。正想着怎么回事时,易兵端着饭从厨房出来了,一见她就笑呵呵地道:“回来啦?吃饭吧!”

对于这样的大转变,易小柔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默默坐下拿起筷子。房间已经变得干净整洁,她事先跟单静说了,所以已经买了个临时马桶放厕所,也不知道哪里找的小工,效率高费用也高,七八天工资令她肉疼不已。

她正想着老爹唱得是哪出时,他接下来唱的戏又让她嘴角抽筋起来:“这房子没法住,不着天不着地的,赶紧卖了我们回家吧。”

飘香的饭菜立刻味同嚼腊,她把筷子放回桌上,看着易兵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道:“你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

“我不能卖掉这房子。”

“为什么不能?”易兵斜了下眼,“卖了用钱再买就是了。”

“那我的工作呢?”

“不就是一铁饭碗吗?没意思,又捞不着钱!”

她有些头疼地道:“几十年前的老观念了,你知道现在找个铁饭碗有多难吗?我不做这个吃什么?”

易兵也有些不快,把饭碗往木餐桌上一敲,喊:“那你把房子卖了,把钱给我,我自己回去!”

她眨巴下眼睛,气得笑出来:“你的意思是,我把小半辈的积蓄全给你,然后你自己回去逍遥快活我继续赚钱养你?”

“我是你爹!”

她冷笑:“对,从我六岁起坐了二十多年牢,一出来就叫我卖房子的爹!”

这话令易兵气势一窒,声音小了些:“那以前的房子地呢,这些不是给你了吗?”

“当年的赔偿金,打官司的钱,妈生病那些年的医药费,我上学的钱。你当年那点钱有多少?一千还是五百?”

易小柔的伶牙利齿憋得易兵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虽然涨得通红,可是到底还没有失去理智。沉默半晌,突然大叫道:“反正你就是不听我话!”

“你的话不合情理,我怎么听?”这时候她已经确定他脑袋很正常,只不过却任性得可怕,“你如果想回去自己回去,我不会拦你。可是叫我和你一起回去,不可能的!我有我的人生,不可能再受你摆布!”

“你不怕我再砸?”

听到这句,她一边觉得放心一边又觉得失望——放心的是,看起来他的异常和黑伞并无关系,失望的是,他比进监狱前确实更“黑了”——以前是浅黑,现在大概是墨黑了吧?

对于他的想法,她也可以猜出来一二:现在的他一无长技二无能力,只有一付日渐老去的身体。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她,所以想把她控制在身边的想法令他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来。

他以前不善于笼络人,现在仍然是。只不过以前有权势和家长的威严,现在则什么也没有了。

她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会报警。”

他也吹胡子瞪眼睛:“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她有些奇怪起来,到底是什么让他这般自信,天不怕地不怕,“你觉得你能让我怎么办?”

“这是家务事,警察管不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已经和你没法沟通了。”

下一秒,她就听见杯碗落地的声音。这套青花瓷是她去景德镇“公务考察”时买回来的,特地自己选的图案,为此多花了三百块,回来后更是当宝一样,杨海每次洗这套碗都郑重得像在祭祀。

现在看着这些心爱之物变成一片碎片落地,那些油腻的汤水洒得才打扫干净的地板到处都是,以及还在又叫又吼的那个男人,易小柔只觉得自己是活该。她废了那么大的劲,冒着生命危 3ǔωω。cōm险,救回来的就是这么个人?她倒情愿他是因为黑伞而变成疯子,也比现在这样好!

等他砸完了,她站起来低声道:“你闹完了?闹完了我走了。”

易兵冲着门口大吼:“你去哪里?死出去就不许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