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眼下,别人只穿夹衣的日子,他已经裹上了小毛外裳,手指一直笼在袖子里舍不得拿出来。说话的声音也似有气无力,只坐在一边喝着热茶。倒是跟他来的那位年轻男子谈天说地,没有一刻消停。

这位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名叫唐且芳。

在江湖中,人们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人靠剑法,有人靠医术,有人靠占卜,甚至有人靠恶名,却没有一个人,成名有他这样容易。

他靠辈分成名。

花千初叫他“祖叔公”。唐门家主叫他“叔爷”。便是问武院里的夫子、武当山上的真人,见了他,也要恭称一声“前辈”。

然而事实上,他才不过二十几岁。

现在,唐门乃至江湖中两位鼎鼎大名的人物,都坐在了花家的客厅里。

第一章颜生锦2

丫环们偷偷观察两位俊美的客人,花千初和唐且芳兴奋地讨论着怎样的衣料又流行又好看,爱衣爱美成癖的唐且芳再一次成功预定了一件冬装,还心有不足,指了指颜生锦身上的衣服,问花千初:“那是什么料子?”

“万年青。”

“又是你新弄出来的?”

“嗯。好看吧?”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唐且芳笑眯眯的,“我也想要一件。”

“哦不行。”花千初回绝得又自然又迅速,“这衣料是专门给锦哥哥用的。”

“小气鬼,你可以做别的款式嘛!”

“不行。这是我专门给锦哥哥织的。”

唐且芳翻翻白眼,皱皱眉,还待争取,忽听唐从容道:“千初,怎么喊颜先生做哥哥?颜先生和你父亲情同手足,你应该叫叔叔。”

花千初不说话了,微微地噘起嘴。

颜生锦微微一笑,“家主不必介意,随她去吧。”

得了这句话,花千初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看,锦哥哥都说没什么,就是舅舅爱管着我!”说着,走到颜生锦身边,趴在他肩上,笑道,“再说,叫叔叔不是说他叫老了吗?你看,锦哥哥这么年轻!”

“是是是。”对于辈分问题深有感触的唐且芳道,“从容你也太多事,你知不知道每次听人叫我叔爷都痛苦得心肝抽搐。”

唐从容不理这位说话做事一向夸张的叔爷,向颜生锦叹道:“颜兄,你太惯她了。”

“舅舅!”花千初不满,“有人宠我不好吗?”

面对外甥女的娇嗔,唐从容笑,“你在家里,他怎样宠你都行,可是将来嫁出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千初脸上一红,一跺脚,跑开了。

“哎,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啊!”唐且芳看着花千初的背影说,“跟千夜真是不同呢。”

花千初关在房里生闷气,连晚饭也不出门吃。

颜生锦带着饭菜进来,花千初闻到饭菜香,也顾不得生气。吃了一碗饭,放下筷子,大声道:“我再也不要见舅舅了!”

“他是为你好。”颜生锦说,“你舅舅是来接你去唐门的。”

“我才不要去!”

“大小姐病重了。”

花千初霍然抬头,“姐姐……”

颜生锦点点头。

“姐姐的病能好起来吗?”花千初的声音低下来,“他们说双生子会互克互防,在一起养不大。是不是我克了姐姐,姐姐的身体才这样差?”

“没有这样的事。”颜生锦说。

他的声音永远是淡定的,波澜不惊,能给花千初最大的安慰和依靠。她整个人都趴进他的怀里,低声道:“可是,我总觉得外婆喜欢姐姐胜过喜欢我。”

“傻瓜。外婆是疼你的。而且,同样地,也有人喜欢你胜过喜欢你姐姐。”

“是吗?”花千初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是你吗?”

“是的。”颜生锦微笑着答,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出色,微笑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微微地蕴着光芒,“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姐姐从小在你外婆身边长大,人的感情就像是树一样,种下去的时间越长,自然就长得越高大。”

花千初甜甜一笑,重新把脸埋进颜生锦的怀里。颜生锦的身上,永远有一种令她着迷的东西。好像一靠近他,就靠近了快乐,远离了烦恼。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只要他把她抱在怀里,就可以烟消云散。

“去陪陪你姐姐吧。跟她说说话,聊聊天,你们两姐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我当然也想念姐姐……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花千初皱起眉,“锦哥哥,你才回来,我又要走,而且一去唐门,就要一两个月。我要一两个月不能看见你啊!我会想死你的。”

“难道你就守着我,不去陪姐姐吗?”

“我也想去啊!”花千初为难,“为什么见着一个,就见不着另一个呢?为什么我总要想念一个人呢?为什么大家不可以在一起呢?!”

“还真是个孩子。”颜生锦微笑,“千初,不用想念我,因为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都会一直等你回来。”

“无论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

“是的。”

花千初安心了。安心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放松,“那好。我明天就去看姐姐,等姐姐病好了,我就回来。”

“嗯,千初很乖。”

他有时仍会说这句话,尽管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孩子。

五岁的时候,她常常做噩梦,非要他抱着才肯睡觉。而那时的颜生锦,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颜生锦的父亲,是花府的管家。那一场大火,他舍命救出小千初,自己却同花怜月夫妇一起葬身火海。颜生锦那时正在京城应试。他是那一年最令考官遗憾的一名考生,那篇文章才情绝世,却只写了一半,人就匆匆回了杭州。

第一章颜生锦3

杭州花府,那一座闻名遐迩的富丽庭院,被烧得面目全非。素日读书的凉亭下,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靠着石柱睡着了,满面都是泪痕。

花家遭祸,下人或死或伤或逃,走得干干净净,昔日锦衣玉食的二小姐居然没有人照顾,独自靠在凉亭睡去。

是哭累了才睡的吧?流了那么多眼泪。

他俯下身,轻轻抱起小小的女孩儿。女孩儿受惊似的醒了,一双眼睛比月光更亮,比宝石更黑,眨眼的刹那,像是流星划过天际,小小年纪,已有夺目的美丽。

“别怕。我是小颜叔叔。记得我吗?我以前抱过你的。”十五岁的少年含着泪,努力以最轻柔的声音抚慰她。

她不哭,也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仿佛在以儿童的天性以及某种神秘的直觉来辨认这个人有害或者无害。片刻,她的头轻轻地埋进他的怀里,头发柔软得像世上最轻软的蚕丝。

孩子的信任和依赖,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东西。

从此,颜生锦抚养她长大。在唐门及花家族人的帮助下,花怜月的布匹生意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生气,慢慢地成为行业里的翘楚。慢慢地,五岁的孩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当年的少年书生已经成了商界一个传奇。

怀里的女孩子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他知道她睡着了。趴在他怀里的时候,她特别容易睡着。就像很多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最容易睡着一样。

他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永远保护和守候她的人。

一觉醒来,花千初就把昨天的事忘到了脑后,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把莼菜羹端到唐从容面前,道:“舅舅多吃点哦!这可是杭州才有的东西呢!”

唐且芳就在一旁做吃醋状,“哦,舅舅可以多吃,祖叔公就可以饿肚子了。”

“祖叔公怎么会饿肚子呢?你已经吃了两碗了!”

唐且芳立马皱起了脸,向颜生锦道:“看看,看看,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她!”

花千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那笑声像是清泉,溅到身边的人身上,每一个听到她笑的人,都希望她可以一直笑下去。

可惜花千初还没笑完,便有一个仆人拿着一张名贴,递上来给颜生锦。

颜生锦打开一看,温和淡定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花千初连忙凑上去看,颜生锦却把名帖合上,咳了一声,道:“千初,你吃好了吗?”

“嗯,饱了。”

“那就先回房间去,好不好?”

“不要,我下午就要去唐门,要多和你呆一会儿。”

颜生锦苦笑一下,转而把名帖递给唐从容。

唐从容略略一看,脸上浮现笑容,“千初,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有人来求亲了。”

“求亲?!”花千初圆睁一双黑亮的眼,“哪家要办喜事吗?”

唐且芳闷笑,“小千初,你真的已经十六岁了吗?”

“千初,有人向你求亲。”颜生锦也不瞒她了,“人就在门外。”

“向我求亲?”花千初怔怔的,“要我嫁给他?”

唐从容微笑了起来,花家有女初长成,挡也挡不住。

花千初的脸立刻涨红了,一推桌子站起来,丢下三人,走开,扔下一句:“我才不要嫁呢!”

求亲的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书香门第出身,人也温文尔雅,接人待物颇有风度,尤其有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在旁边帮衬,更是显得天上有地下无。

无论怎样亲厚,颜生锦到底只是个管家,不比唐从容是花千初的亲舅。大晏人的风俗,父母之后,就是舅舅为尊。因此颜生锦也不说什么,静等唐从容开口。

唐从容拈着名帖,秀气的双目望向那少年,还没有开口,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就是你要娶我吗?”

声音里挟着一丝不满和不忿,花千初在房里呆不住,还是出来了。她一进来,那少年的眼珠子几乎就不会动了。

只见她穿了一件桔红的绸衣,像是灯笼里燃着的小小火焰,明亮又温暖。一双眼睛,乌澄澄没有半点杂质,漆黑的眸子光亮无比,简直像小束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媒婆一连扯了他三次衣袖,他才回过神来,“在下……”

“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时视狮适市,施氏使侍市十狮。侍市十狮适室,施氏试食狮。”花千初忽然打断他的话头,嘴里蹦出一长串绕口令,问,“我说的是什么?你跟着说一遍!”

她说得又快,声音又清脆,那书生只觉得大珠小珠滴溜溜在玉盘里转,说不出来的动听,眼睛看着那樱桃般红润的唇一开一合,哪里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吃力地道:“诗……狮……市……十……氏……”

“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娶我?!”花千初一拂袖,向身后道:“月牙儿,月弯儿,走,去唐门!”

“啊!”两姐妹吓了一跳,“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不用收拾,那边什么没有?”花千初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眼眶微微发红,“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别人把我嫁掉吗?”

颜生锦知道她生气了,“千初……”

“我不要听你说话!”花千初猛然转过身,瞪着他,“你骗人!还说会守着我,会等着我,却这么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你、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带着泪,步子又急又怒,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二章传言

月牙儿和月弯儿都发现了一件事——这大约是小姐这辈子生气生得时间最长的一次。

从上马车,到出了杭州,到进了锦官城,小姐的脸一直紧绷着。

两姐妹无计可施,只有说些闲话来吸引小姐的注意力。

“哎,你看,唐家家主的轿子走得好快哦,竟然赶得上马车呃!”

“笨蛋,那是抬轿子的人走得快啦。”

“那几个人真厉害啊,走得又快又整齐。”

“坐这样的轿子一定很舒服吧?不像马车会颠得慌。”

“是啊是啊,下次叫颜先生也给小姐准备一个这样的轿子吧?”

“——我不要!”小姐终于答话了,可声音仍然紧绷着,“不管他送什么给我,我都不要!”

“小姐……”月牙儿试探着劝她,“是那个人向你求亲,又不是颜先生要把你嫁出去……”

“可是他还坐在那里跟那个人说话!他居然不把那个人轰出去!”花千初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就是想把我嫁出去!”

“但、但是……小姐你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花千初烦躁地堵上了耳朵。

就是在这样一种又是烦躁又是气闷的心情中,花千初踏进了唐家大门,见到了孪生姐姐花千夜。

两人从小就被分开抚养,长大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可是一踏进屋子,一看到枕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无法言语的熟悉感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加上心里一直无法开解的委屈,花千初一下子扑到床上去,哭了出来,“姐姐……”

同样是孪生姐妹,月牙儿和月弯儿长得外人根本无从分别。花千初和花千夜的眉眼口鼻虽然也长得一模一样,人们却能很清楚地把两人区分开来。

花千初是明媚朝阳里的一缕光芒,是娇艳春花的一片芳香,明丽鲜妍,不可方物。

花千夜却是秋水里的一线柔波,月牙里的一缕诗魂,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