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丑小鸭





  片刻之后,在秦秣的心神仍然交错古今之时,那位三十出头的女老板取下了秦秣烟枪的那把琴。递到另一边的方澈手上。
  “这是……”秦秣讶然望过去。
  方澈向她淡淡一笑,又将琴递向她。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二十八回:青玉案
  微风吹过枝桠,抬眼间尽是点点轻红。
  秦秣在桃林深处抱琴席地坐下,风吹过来,沾着缤纷落英,人面桃花,宛然入画。
  珠玉相击般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响起,她在调弦试手,竟也悦耳动听得很。
  孔哲神色古怪的拉着一脸兴奋与好奇的荣真真站在方澈旁边,他们绕过游人多的地方找到了这处所在,便见秦秣果然坐下弹琴。
  “还真会啊……”荣真真小声嘀咕,语带惊叹。他们三个一起站在离秦秣约十米远的地方,方澈斜倚桃树,表情沉凝,眉眼间隐隐有温柔期盼之意。
  没人再说话,初时有些生涩凌乱的调子一过,秦秣弹指间,一道清音蓦如天河倒悬,滚滚翻下,倾泻入整个桃林间。
  但凡闻得琴音入耳者莫不心中凛然,眼前仿佛乍然透入一出无形的波澜壮阔。
  琴音越发铿锵有力,便似那黑夜中一点一点挣扎出来的黎明,在水天相接之处,铺染出无尽的云霞蒸蔚,远山盘旋,气势如龙。
  长虹经天,流星赶月,在这片粉红旖旎春风缠绵的桃林间竟如青锋般四散出凌烈剑气,剑光逼人,压出一阕一阙烽烟翻滚的征伐之色!仿佛烈酒滚喉,刀子般寸寸割下肝肠;又仿佛是一个踽踽的背影,不回首,只留下一声近乎叹息的决然!
  这是一首新编的曲子,但方澈还是从中听出了《青玉案》的底调。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那个桃树下弹琴的身影,脸色却苍白了几分。
  秦秣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软糯,她开口唱词,清冽淡然,与曲调的杀气四溢全然相反,又奇异地矛盾统一,动人心魄。
  “危崖望断星河远,碧落霞,黄泉鉴。一笑铮鸣天地转。丹青难写,狂歌弹剑,汾酒千秋卷。” 
  词随曲,音调终于袅袅,淌过了这上阙《青玉案》。然后琴声自山河奔流之中婉转出一道清溪,下阙缓缓而来。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琴声蓦然一裂,终于在一道金戈鸣响中,划破了桃花与阳光。
  暗香萦绕的空气之中,是光影相照,久久静寂。
  偶有花落的声音在呢喃,倒更显出琴声不绝,仿佛仍然在这片春风中回荡,一遍遍诉说着错乱的不渡。
  秦秣双手轻放在琴弦上,半垂眼睑,笑的释然。
  最先出声的仍是方澈,他声音远较平常低哑,说的却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秣秣即兴作词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了。”
  然后他站直身体,从斜倚的那棵桃树边离开,轻拍孔哲的肩膀,示意他回神。
  荣真真忽然惊叫欢呼一声,甩开孔哲就跑向秦秣,然后一把抢过她手上的伏羲琴,练练抚摸着惊叹道:“咱们这小小的邵城也卧虎藏龙啊,秣秣你这词曲是自己作的?还即兴?说实话,我硬是没听懂你唱的是些什么字,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听怎么样?唔……完全不像流行歌曲,调子有些怪。”
  秦秣笑了笑,起身道:“听得懂是词,听不懂也就是一些无意义的符号,没什么好说的。”她说话间目光流转,望向方澈。这一曲本就是弹给方澈听的,别人懂不懂,秦秣毫不在意,而她相信,方澈能懂。
  方澈缓缓走近她,低吟道:“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
  秦秣笑容坦然,向他点头。
  方澈果然是懂的。
  《青玉案》这个词牌取自于东汉张衡的《四愁诗》。诗的大意是说,诗人思念的那人远在泰山,他有心找寻,却相隔天涯。
  “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美人赠我琴琅我员ㄖ衽獭!?br />   “何以报之”、便是无处回报,无以为报。
  方澈赠秦秣以琴,而秦秣与他,虽近在咫尺,相隔之间,又远非天涯可堪形容。
  既然无以为报,那么不论是咫尺还是天涯,又有什么区别?
  方澈姿态闲适地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秦秣词曲双关,与他打了无数个哑谜,他明明懂了,却分毫不显。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渡与不渡又如何?错也好,乱也罢,或者危崖,或者丹青难写,都是秦秣说的,方澈没说。
  “啪啪啪”地掌声从桃林另一边传来,原来秦秣这一曲传与春风,到底还是引来了不少陌生的游客。
  议论声四起,秦秣一概不理,又从荣真真手上取回琴,以便装进琴套里,当先便向桃林外走去。
  这一把琴,秦秣还是收下了。方澈本来就说过只要她月考考进全校前四十名就送她礼物,那不管这礼物是什么,她都没有拒绝的必要。拒绝倒显得矫情,君子坦荡荡,直面好过逃避。
  走出桃林,秦秣就准备当先回家。孔哲和荣真真都留下了,预计游玩一整天,方澈跟秦秣同路,便一起先走。
  金碧湖旅游区的外面停这许多通往市里各个方向的中巴,两人随便挑了一辆坐着,没多久车子就开了起来。
  秦秣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方澈坐她旁边,也一路沉默着。就在快到西站的时候,秦秣忽然问话:“方澈,你月考怎么样了?”
  “第一名跑不了。”方澈轻抿唇,略有迟疑,“也许……我会在高二就参加高考。”
  “高二可以考?你有把握吗?”秦秣讶然。
  方澈冰冷的眉眼稍稍放缓,点头道:“我现在学会了不做没把握的决定。”他稍稍一顿,又接着说:“你说得对,我这样的年纪,根本就承担不了什么。我已经能够收敛冲动了,以后……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他微微偏过头望向秦秣,嘴上说着不确定的话,目光却深沉端凝,有着超乎年龄的坚定。
  秦秣深感欣慰,这孩子已经能够拿得起放得下。想必再过几年,他定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那些少年时候的单纯冲动,会变成他心里可供收藏回味的旧画。看时莞尔一笑,只是不会再走进去。
  他的青梅竹马将要远去,他可以有一点惆怅,但不需要悲伤。
  不知不觉间,秦秣看向方澈的目光里竟有了点“得意门生将长成”的味道。
  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学生们刚返校,学校就发布了那个“国家中学生素质征文比赛”的入围名单。这是第一轮入围奖,全国选取一百名,很难得的,邵城市三中竟有两人入围。
  这两个人分别是高二一班的杜安杰,和高一十九班的姜凤。
  两人的文章被醒目的贴出来挂在真知广场旁的宣传栏里,引来了无数学生的观看和议论,有羡慕的,赞叹的,也有不服气的,嫉妒的。
  姜凤在班上霎时扬眉吐气,整个学校也都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趾高气昂,得意非凡,只是在秦秣的目光向她望过去时,她微有闪躲。
  班主任章国凡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大肆夸奖了姜凤。卢华波在上语文课的时候出乎众人意料,只是淡淡提了此事一句,然后详细点评了杜安杰的文章,却把姜凤给忽略了。
  下课后,鲁松拉开魏宗晨,凑到秦秣身边问:“大姐大,我怎么觉得姜凤就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
  陈燕珊满脸疑惑地跑到秦秣面前,小声在她耳边嚷:“秣秣,姜凤那文章的笔法,很像是你的啊……还有,你不是投了稿吗?你会不能入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秦秣淡淡一笑道:“别在意,往后会有分晓的。”
  终于在这天第八节下课的时候,方澈来到了高一十九班的教室门前。
  他又长高了些,身姿挺拔,气质也不若以前冰冷,反倒多了些沉静的味道。这是这么往教室门口一站,他就引来了无数的目光与八卦。秦秣一眼扫到许多情绪激动的女同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澈原来是学校的传奇人物,倾慕者遍地。
  “秦秣,你出来。”他平淡的指名道姓,又将秦秣拉入八卦的漩涡当中。
  秦秣无奈一笑,在各色目光中施施然走向方澈,然后走出教室,径自往楼下走去。
  八节下课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楼道上拥挤的很。
  方澈的名人效应到了这里也完全无用,两人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挤下教学楼,干脆一起去食堂吃饭。
  “姜凤偷了你的文章?”方澈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完全肯定。
  “你说呢?”秦秣挑眉。
  方澈脸色一沉:“要怎么教训她?”
  秦秣坐在方澈对面,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故意的。”
  “故意?”方澈愣了愣,脸上才破功似的出线好笑的神色,“故意?你怎么个故意法?”
  “还能怎么故意?她那点小伎俩也能瞒我?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她喜欢抄,就让她抄嘛,正好省的我多费心思,还要被班主任念叨。”秦秣眨眨眼,神态闲适。
  方澈静静地望了她还一会儿,才摇头:“就这么简单?”
  “差不多吧……”秦秣习惯性地优雅扒饭,咽下一口后,才又道:“我还帮她向卢老师疏通了,让卢老师别揭穿她。”
  看方澈不解的样子,秦秣扑哧一笑:“算啦,再教你一课。对付那种损人利己外加满脑子不正常幻想的家伙,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掐断她的幻想,而是先让她尝到幻想的甜头,再让她自己伸出头去撞上那当头一棒!”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二十九回:无招
  这个征文比赛自然是还有复赛的,第一轮全国入围一百名,第二轮则是自白命中决出两个一等奖、三个二等奖、五个三等奖,以及三十个优秀奖,和六十个参与奖。
  这百名入围作者必须在指定日期前赶到京城参加现场的封闭式复赛,复赛题目即时拟定,若是没有真才实料,即便参赛,也不过丢脸罢了。
  “是她自己脑子发热,忽略了理智,硬要去抢这个虚名。”秦秣微微撇嘴,“她去参加复赛,若是真能走进前四十名,那也是她的本事。她要是垫了底,那什么也不用多说。”
  方澈摇头道:“马克思说,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姜凤还不够格来验证这句话呢。”秦秣喝下一口汤,眯起眼睛惬意地吐息,“让她自己折腾去,是输是赢全都在她自己。我如果掺和了,她输掉以后还能找到个怨恨的对象,我不理她,恨也不给她恨。”
  方澈因为秦秣的这句话,足足愣了半晌,许久才含糊不清的说:“无招胜有招,原来这就是你的高手风范……这么说来我还是幸运的……”
  “什么?”秦秣随口反问。
  “没什么。”方澈咽下那句“至少你没跟我装糊涂”,总算恢复一贯的清冷,又问她:‘你一点都不在乎这个比赛?你为什么不再写一篇?”
  “本来就没兴趣。”秦秣顿了顿,忽然眨眨眼,笑的十分灿烂,“你说,你本来好好的是个人,有一天别人用根香蕉来做诱饵,逗你上台去演猴子,你做不做?”
  方澈笑道:“哪有这样对比的?”
  秦秣摇头:“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总之没意思得很。”比赛本身当然没有错,只是秦秣不喜欢。自古文人相轻,她骨子里是不屑于去跟一群小朋友来争那个高低一二的。
  这次大赛到后来果如秦秣所料。
  姜凤临去京城的那一天,神色终于仓皇起来。她找到秦秣,将她拉到一边,好几次欲言又止。
  秦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看得她脸色红了又白,恨恨一跺脚,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秣微微勾起笑容,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姜凤咬了咬下唇,到底还是轻哼着跑开。秦秣叹息一声,不是她想怎么样,而是姜同学想要怎么样。很显然,这孩子产生了被害妄想,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只能说她的功力完全不入流,根本不需要别人对她如何,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击垮。
  一周的上京复赛,市三中的参赛队伍回来时,期中考试也堪堪临近。
  杜安杰拿了一个优秀奖,在表彰大会上没显得很高兴,也没显得不高兴。姜凤拿得是参与奖,其实就是垫底,不过换个说法而已。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态憔悴,上台领取学校奖励时也显得神不守舍。
  国家发的是奖章,学校则是发了五百的奖学金。
  秦秣没有再关注这件事,只知道后来姜凤的成绩一落千丈,也时常听人说起杜安杰,说他又拿到了什么什么奖,说他与姜凤的距离越拉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