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by千觞[第一部 中]
细碎的肉块、骨头、脏器、脑浆……洒满地面,分不清是西岐兵士还是挑夫的残骸。
那片石壁所在的地方已被炸成堆火红的乱石废墟,黑烟兀自从石块缝隙里冒出。
几块巨石间,赫然伸出一只纤瘦细长的手掌。
手里,握着那株连根拔起的梦仙藤。
素手、墨叶,在血色夕阳里显得异样诡谲。
最后一丝阳光投落雷海城身上,他却觉得奇寒无比,浑身血液都慢慢结成了冰。
他就死死盯着岩石间那只手,听不见赶来救援的西岐侍卫在呼喊,也看不见众人在做什么。
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公子雪的手。除此,他再也思考不了其他。
忽然奔上前,去搬那些巨石,却重逾万均。十指在石块上拉出深深血痕,依然无法撼动半分。
他颓然跪倒在巨石前,喉咙里痛得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割,张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信,那个骄傲得目空一切的人,就这么被几块大石夺走了生命。可公子雪露在石外的那只手,已经失去了血色和温度。
却仍紧紧地攥着梦仙藤,任凭雷海城怎么拉,都无法令那紧握的五指松开。
即使死,公子雪还为他守护着梦仙藤。可公子雪并不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服用梦仙藤……
每一次,他都从公子雪手里接过叶子,笑着看公子雪欣慰离去,然后背转身,将叶子付诸火焰……
“……stupid! fool! ass!……”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用力抓住公子雪冰冷手腕,沙哑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骂的是什么意思吗?我现在告诉你……你这笨蛋、傻瓜、蠢驴……为什么要把根烂藤看得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傻子……”
明知道他不爱他,还要把命赔上,值得么?
“你是天下最蠢的神童……”
而他,大概是天下最残酷的朋友,一边当公子雪是兄弟,一边却在欺骗公子雪……
冰冷的液体慢慢流经嘴角,尝到苦涩的咸味,雷海城意识到那是眼泪。
这是他来到这异世后第二次流泪,上次为湛飞阳,这次,是公子雪……
缓缓回头,身后,卫臻正指挥着手下兵将扑火。
公子悠远远站着,脸色惨绿,指着岩石间伸出的手,颤抖着道:“他,他怎么了?”
“为什么要杀他?”雷海城一步步逼近公子悠,语气平静得骇人。
“他死……死了……”公子悠似乎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道:“不可能,他们答应过我,不会杀他的。”
雷海城已经走到了公子悠面前,伸手扼住公子悠脖子,慢慢收拢手指。“他那么信任你,为什么你要害他?”
公子悠喉咙咯咯作响,脸色渐变青紫,挣扎着道:“海城,我,我也是逼不得已。他们拿我父王和娘子威胁我,我……”
“他们是谁?”雷海城松开了手。公子悠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口气转不上,猛咳不停。
火势汹汹,再加上先前爆炸声,早把整个皇宫的人都乱成一窝蜂。孙七和谢十三也混杂在救火的仆役中,赶到雷海城身边,见雷海城头脸衣服上尽是污泥石屑,谢十三惊道:“王爷,你可有受伤?”
雷海城根本不理会他,只追问还在咳嗽的公子悠:“他们是谁?是不是符青凤?”只有对公子雪恨之入骨的符青凤,才会费尽心机也要置公子雪于死地……
孙七突然间凑近雷海城,小声道:“王爷,这倒未必。”
雷海城刚想问,肋下一凉——
锋利的匕首无声无息,已有一半没入他体内,刻着“燎”的刀柄,握在孙七手中。
孙七脸上,还带着跟平时一般无二的恭敬神情,甚至还在微笑。对雷海城道:“王爷,杀西岐皇帝是太上皇他们的意思。”
“你……说谎……”三个字艰难地从雷海城喉头吐出。这个消息太过惊人,令他竟觉察不到伤口的疼痛,只牢牢盯着孙七——
冷玄,怎么可能?即便真要诱杀公子雪,冷玄也不会炸毁梦仙藤。不会的……
“就知道王爷你不会相信。”孙七面露怜悯,附在雷海城耳边,轻轻道:“还有件事要告诉王爷,我们两人来西岐前,太上皇特别下了密旨。如果王爷有异心想助西岐人,就让我们暗杀王爷——”
“你说谎!!!!”
雷海城狂吼,鲜血夺口而出。紧钳着孙七握刀那只手腕的右手开始发抖。
腕骨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重,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孙七笑容有些扭曲,却没有停止言语。
“还有句话,太上皇要小人转告王爷——一条胳膊、一张假人皮换一统天下,心愿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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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小空画的另一张线稿,小冷和小雷。。。。。。。卡卡
第 76 章
“喀嚓”一声,他听到自己腕骨折断的脆响。紧跟着,更剧烈的痛觉从脖子窜起。他看见了自己的后背、脚后跟——
正常人怎可能看得到自己的背部……孙七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所有的知觉也就随之消失。
谢十三在旁,见雷海城闪电般出手,拧上孙七头颈。孙七哼都没哼,整个脑袋就被扭了一圈,软绵绵地耷拉在背后。他骇然后退。
雷海城放开了孙七的尸体,握住刀柄用力一拔,血顿时随着刀势抽离飙了出来,溅得他半身俱是血迹。他一手捂住伤口,慢慢地,走向谢十三。
血珠也飞上了他面庞。谢十三看不清雷海城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明明知道雷海城已经负伤,也许用不着他动手,雷海城都随时会失血倒下,可他就是被雷海城从头到脚散出的杀气逼得呼吸艰难,全无勇气与之对峙。蓦地大叫,掉转头狂奔。
匕首甩手飞出,在半空划过道弧线,冷光倏灭,齐柄插入谢十三后心。
雷海城吃力地扭头,把视线从谢十三尸身转到公子悠脸上。
“……是天靖指使你的?”每说一字,都有更多血丝涌出唇瓣。
公子悠面如土色,牙关轻振,根本答不出话,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日头完全西沉,夜色笼罩焦烟弥漫的大地。雷海城的心脏,也坠到无穷黑暗处。却连痛楚也感觉不到……
“卫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好几名皇都重臣得了宫中急报,也十万火急地赶来,见状个个面目失色。
湛鸿性子暴烈,没听完卫臻细述,已然睚眦欲裂,冲到雷海城身前,也不管雷海城怎么会受得伤,拎起衣襟就是一拳,打得雷海城摇摇欲坠。
“你们天靖的狗皇帝做得好事,竟然背信弃义,暗算我西岐——”
“湛世叔,切勿冲动!”卫臻急忙高声喝止,他虽是武将,却比几个文臣更多了份细心,按下群情愤怒的众人,道:“天靖与我西岐大军联手出征在即,没理由来破坏。而且为什么还要动用天靖的大炮,让大伙都知道是天靖人干的?我看是风陵人的诡计,想离间我国和天靖,从中得利!湛世叔,你先放了定国王。”
湛鸿听他说得在理,纵然还义愤填膺,手底也不由松了,却仍抓着雷海城胸口衣服不放。“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天靖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卫臻还想再劝,雷海城忽然发难,抓住湛鸿胳膊力扭,手肘牢牢箍住了湛鸿咽喉。
湛鸿没想到他身负重伤还有力气偷袭,竟被逮个正着,气得满脸发紫。
“一匹快马,一面出西岐的通行令牌……”雷海城用竭尽全力才保持清醒凌厉的目光示意卫臻:“要快,不然我杀了他。”
周围的侍卫大都露出怒意,手持刀剑想围攻雷海城,被卫臻制止。叫人迅速牵了匹好马过来,摘下腰间的玄铁令符抛向雷海城。“这是我的腰牌,出入西岐通行无阻。”
雷海城接住凌空抛来的令符,更不耽搁,咬咬牙,挟持着湛鸿一起跨上马背,绝尘飞驰出宫。
众人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有个文臣终是忍不住,埋怨卫臻:“卫将军,真相未白,你为何要放他走?”
“难道你想湛将军死在他手上?再说,天靖的定国王若在我西岐出什么差池,恐怕两国又要起大风波。”卫臻微翘眼角在那文臣身上一转,那人心惊胆战,不敢再与这西岐出了名心狠手辣的儒将争辩。
黑夜无月,风起云涌,密集堆积上空。一马迅疾如箭矢,飞冲出梵夏皇都。
向东又奔行了几十里路,四周野树林立,已是荒凉郊外。雷海城猛地把湛鸿推落马背。
“得罪了。”他低咳出一大口腥热的血,将湛鸿的怒骂声远远抛在马后。
紧捂住的伤口因剧烈颠簸裂得更开,满手都是滑腻腻的黏液,他却半点都没想到要停下马好好包扎,反而更用力地扬鞭策马——
他不信,一切出自冷玄的安排。
绝不相信!
纵然有千人万人都指证你,我也要听你亲口说出,不是你!
“豁啦——”,一道耀眼的闪电撕裂了浓夜。须臾,几声惊雷,怒吼着滚过长天。
大雨,倾盆。
小雪,初晴。
一滴晶莹透明的水珠从御花园里刚刚绽蕾的梅树叶尖滑落,正掉在少年金光闪烁的龙冠上,被少年伸指弹去。
接过身后侍女奉上的雪白丝巾擦拭了指上那一点水迹,丢掉丝巾,他才斜眸,问走在旁边的男人:“皇太叔,昨天收到军情文书,我天靖和西岐盟军已经打下风陵西疆一十三座城池。依你看,什么时候能攻进临渊城?”
“这……战场之上,胜负难料,不好说。”冷寿有些心不在焉地摇头:“况且西岐朝野要求新君撤兵的呼声日益高涨,卫臻未必挡得住众家施压,恐怕迟早会撤军——”
明周冷冷一笑,数月亲政已让他眉间青稚褪尽,代之而起的是人君威仪。嗓音也随着身高的增长低沉了许多。“我暗中支持姓卫的,扶他做西岐新君的辅政太傅,西岐狼营主帅湛鸿战死风陵后,我又助他一手掌管了西岐兵权,如果姓卫的连个还在吃奶的娃娃皇帝也控制不了,还有何颜面求我继续帮他?”
他伸手,捻碎了拂过衣袖的一朵鲜花,言语里的阴狠令人不寒而栗:“皇太叔,你命人传话给姓卫的,若敢撤军,我自有办法让他身败名裂,成为西岐人人唾骂的乱臣逆贼。”
冷寿点点头,看着被揉得烂碎的花瓣从明周手里飘落尘埃,惆怅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他离开梵夏也快两个月了,却至今没丝毫音讯……我怕……”
“他不会那么轻易死的,养好伤后自然会出现。皇太叔,不许你咒他!”明周突然拔高了嗓子怒斥冷寿,见跟在身后伺候的侍卫和宫女都惶恐地跪伏一地,他哼了声,抛下众人,径自朝碧湖边走去。
冬日料峭,湖边草地上还残留着夜晚薄雪,在阳光下逐渐消融。湖面也有碎冰漂浮。
明周扶着株枝叶落尽的树身,视线落在湖面。眼前浮动的,却是那一夜,最后一眼看到的雷海城……
毫无声息地躺在公子雪臂弯里,嘴角血丝蜿蜒……
“海城……”他低唤,手指慢慢掐进了干裂的树皮。“他们只会害你伤心,才不配跟你在一起……”
只有他,是真的喜欢海城,喜欢到无法自拔。
看到卫臻传来的密信上说已经嘱咐西岐各处关卡,暗中保护好负伤的雷海城,让雷海城得以顺利离开西岐,请他不必担忧,他的心还是痛了整整一晚,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梵夏宫中,替雷海城挡住那一刀。虽然,那一刀,是他命令孙七刺的。
如果可能,他决计不想让雷海城受到任何伤害。但不刺上那一刀,雷海城永远也不会把眼光转到他身上罢……
“……海城啊海城,别怪我狠心。可要是不这样断了你所有退路,绝了你所有念头,我就无法得到你……”
他脸上表情变幻不停,最终收敛起心神,往书房走去。
第 77 章
批阅完桌上厚厚的奏章文书,已是掌灯时分。最后一份奏请来自负责软禁监视全思国主的官员,说全思国主思念家人,恳求天靖皇帝恩准其返全思郡颐养天年。
软禁全思国主,扶持其幼子即位是出自冷玄授意。数月来,全思郡已尽在天靖掌控之中,明周看了这份奏折,有点拿不定主意该放还是该继续羁押,看看天色已晚,心想还是等明天跟澜王商议后再做定夺。
他放下奏折,摆驾回寝宫。一路都在沉思着风陵战局,陡然听到前面开路的侍卫一阵喧哗——
“什么人?”
他抬头,借着侍女手提绢纱宫灯发出的烛光,见侍卫们都撤出了兵刃,正围住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影呵斥。
那人脸容背着光线,瞧不真切,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衣衫,十分褴褛。一头长发垂到腰间,也凌乱如草。
明周却立刻认出了那人背影,惊喜地喝退侍卫,奔向那人。“海城,是你吗?”
那人微微一震,转过头来。明周瞧清他面目,险些失声惊叫。
是雷海城,可和离开天靖时简直判若两人。原本俊美的面孔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双颊深陷,脸上还多了几条淡淡疤痕。
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深深凹了进去,看不到以往的明锐睿智,目光迷蒙散乱,望见明周时似乎亮了一亮,顷刻又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