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风花雪月





哭闹。尽管一再有学者大声疾呼:“大学要的是大师!”却阻碍不了动辄上千万装潢好似五星级宾馆的大楼一幢接一幢雨後春笋般拔地而起。

糖糖撇著嘴角说:“没事造这麽高的楼干嘛?难怪跳楼的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多。”

E师大论学术论校史论名望皆不及另三大名校,却好在在市委里有一条四通八达的人脉,居然抢在政府出面干预大学圈地之前,在本市的西南片划到了一块大蛋糕。新校区历经两年建设,终於在秦央这一届入学时完工。老校区里的东西都在陆续搬往南区,再往下就是各院系的大规模搬迁。

糖糖兴奋地大喊:“终於可以搬进公寓里了!”

她到现在还和衣衣她们住著八个人的宿舍,睡著老式的上下铺的床位。本校校史不长,但建校至今也已经有了六十多年,大半宿舍楼都是老式建筑,翻新困难。不知是出於什麽考虑,在师大中占著少数的男生都住著新式公寓,而女生则很多住在旧式的普通宿舍里。这一次院系大搬移,公寓里自然会空出许多床位,难怪小妮子兴奋成这样,拉著衣衣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秦央悄悄问过老班:“哪些院系会搬走?”

老班两手一摊,道:“除了我们教育管理这样的师范类专业,其他院系都会搬。学校打算把这里办成全国性的教育基地。”

他在校学生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知道的事情也比秦央这个院学生会的多一些。

“软件学院呢?”

“会吧。只有师范类专业会留下。”

胸口一阵发堵,秦央觉得窗外那暗沈的夜色就如同初中拍毕业照时的阴暗天空。

 

手机铃响起时,秦央已有了些醉意。劝酒慢慢成了一种让自己喝酒的借口,到最後,几个男生都有了拼酒的意思。秦央起先只是在边上看热闹,不知不觉,酒进了别人嘴里,也流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糖糖好奇地四处张望:“谁的手机响了?”

秦央这才意识到响声来自自己的口袋里,小男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叫你不接叫你不接叫你不接……”

专属於沈晋的来电铃声,是沈晋自己设定的,被秦央嘲笑为“你和他一样幼稚”。

声音很嘈杂,话语声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秦央……”

“嗯?”

“秦央……”这次的声音更为急促些,也听出了明显的醉意,看来他喝得不比秦央少。

“什麽事?”酒精给血液加了温,秦央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似乎要盖过电话中的杂音。

“秦央……”那边只是不断喊著秦央的名字,秦央问他:

“你在哪里?”

沈晋含糊地报了个名字,秦央对身边的糖糖道:“我出去一下就来。”

糖糖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眼神。

“秦央、秦央、秦央……”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喊著秦央,夜风把酒意吹散了不少,秦央把手机按在耳边,心跳声跟著呼唤声一起起伏。街上摩肩接踵喧嚣甚於白天,滚滚的人潮里,秦央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个声音。

 

在一家小饭馆里找到了他,在最里间的角落里,桌上堆著被压扁的易拉罐,秦央站到他身前时,他抬起了头,手机还放在脸颊边:“秦央……”

沈晋的嘴角一点一点翘起,直到笑容不能再扩大,秦央在他脱去了眼镜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因急走而有些泛红的脸:“他们离婚了……劳燕,终於分飞……”

“我带你回去。”秦央放下手机,伸手去搀扶他。伸出的手捞了一个空,腰际一紧,身体已被他牢牢抱住。

小饭馆的生意很好,老板娘忙里忙外地端菜擦桌,路过沈晋这一桌时,脸上的笑容有些呆滞,秦央不以为意地对她一笑。

“他们终於离了,早该离了……”声音从胸前传来,话语是庆幸的,却听不出一点喜悦,:“这几年,他们这个样子……离和不离有什麽区别?呵……”

“每次一见面就是吵架,要不是为了儿子早跟你离了……靠,为了我?我几年前就巴望著他们早点离……知道他们为什麽现在才离麽?他们忘了。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该离的,结果忘记了……他们连自己还没离婚都忘记了。”

“哪里有这样的夫妻?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走在街上头一仰就当不认识。我就在边上,看著他们这样……就这样……陌生人一样……”

“你知道麽?我爸当年就是个穷小子,一穷二百,连自己都养活不起。那时候,我外公和外婆都是工人,条件比我爸家好多了,他们死活不同意我妈嫁给我爸。我妈就半夜带著两件衣服搬去了我爸家。他们是这麽在一起的,连桌喜酒都没钱办。为了这个,我妈不知道被街坊邻里说了多少年……这样总叫爱情了吧?多感人……可现在呢?”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带著嘲讽的语调。

秦央说:“沈晋……”

话未出口就被他打断:“什麽叫爱情?到头来就是这麽回事。结了离,离了再结。他们以为他们在干什麽?打毛衣麽?秦央、秦央,这世上谁会离不开谁?谁离了谁会不行?嗯?”

埋在胸前的头仰了起来,秦央看到他醉红的眼睛和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们怎麽会走到这一步?当年说得那麽信誓旦旦那麽好听,什麽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什麽今生唯一生生世世。才好了几年?不就是有了两个臭钱麽?不就是花花世界见得多了不甘寂寞了麽?不就是腻了累了不想一起过了麽?他们说一声啊!感情不和?我去他妈的感情不和!他们连感情都没有了,还哪里来的不和?”

“秦央、秦央……爱情算什麽东西?啊?今天说说明天就忘。秦央,你说,连感情都会变,还有什麽是不会变的?嗯?既然是总有一天就会没有的东西,那我现在还要它干什麽?”

质问声夹杂著喧腾的笑闹声、嘈杂的锅铲相碰声不断涌进耳朵里,邻桌的小情侣正在嬉闹著相互给对方喂饭;门口那桌边吃夜宵边玩著杀人游戏,时不时一阵尖叫;还有左前方那桌,是母亲带著补课补到很晚的孩子来休息,穿著小学校服的女孩一边小口小口地喝著汤一边听著妈妈的唠叨:“老师刚刚讲的都听懂了伐?手指要抬高、要用力……等等我们回去再好好练两遍。”……爱情总会消失的,爱人总会离开的,世事变迁,谁都能离开他人一个人活下去,现在爱得轰轰烈烈却无法保证将来能一起看细水长流……他不愿托付爱情亦不相信爱情。

一阵疲倦袭上心头,一直垂在两侧的手推上他的胸膛,将自己和他拉开,秦央看著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沈晋,我喜欢你。”

一直滔滔不绝的人诧异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秦央看到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开始是惊讶,随後是迷茫,最後变成无措。

“秦央……”

秦央转身离开。

 

第二天,打开寝室门时,沈晋正站在门前,满脸踌躇。他还穿著昨天那身皱巴巴的衣服,脸色并不好,眼圈深深的,带著浓重的宿醉後的痕迹。

看到开门的是秦央後,沈晋欲言又止:“秦央,昨天晚上……”

秦央抢过话头:“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第十九章

软件学院搬去新校区那天,秦央正在帮糖糖搬家。在大批学生离开老校区後,糖糖寝室终於被批准住进四人间的公寓。小姑娘们兴奋得前一天起就拉著自己的小皮箱往新房子里送东西。如果那个时候,谁能站在本校的制高点,那幢高耸入云好似缩小版双子楼的理科大楼的顶层往下张望的话,他一定能看见路边的梧桐下那一队小小的、黑色的、缓缓向前的身影,好似正驮著米粒的蚂蚁,辛勤而又兴致高昂。
这或许是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纪念日载入本校校史的一天,校园的一划为二代表著整个学校的迅速发展,这所尚算年轻的大学至此迈进了一个新的历史纪元。校广播台不断播报著迁徙情况,从事先的准备到发车。广播里不断传出一个个或激动或期待的声音,他们说他们对在新校区的生活充满信心,他们说他们会怀念在老校区的校友,他们说他们坚信学校会不断发展壮大……
秦央听著广播一路慢悠悠地穿过宿舍楼前的篮球场,然後过桥,丽娃河碧波荡漾,传说河底布满被情人丢弃的戒指。
手里的箱子很沈,半透明的奶白色箱子依稀露出里头堆叠得整齐的书册。也不知道身後那个一身轻装咬著棒棒糖的小姑娘是怎麽想的,那麽大一个箱子,衣衣放的是衣服,精灵放的是首饰,大小姐她放的居然全是书。秦央没走几步就觉得两臂酸疼,垂眼一看,箱盖下依稀露出几张色彩明亮的封面,无一例外的、美貌的、分不清男女的人物,或宽袍大袖或一袭劲装,或神色冷漠或俏皮可爱,嘴角便控制不住地抽搐,掉下一头黑线:“你还没看厌?”
身後的小姑娘一抬下巴:“沈晋那张脸你看厌了麽?”
那张脸,以後大概就很少能看见了。秦央边走边想。
广播里放著煽情的歌曲,一个并不好听的男声在激|情洋溢地做著现场报道:“各位老校区的老师和同学们,我现在正在前往南区新校区的巴士上,在我身边的是XX学院的04级学生……大家可以听到,车内始终歌声笑声不断、士气高涨……”
秦央抱著糖糖的箱子穿过活动中心前的小道,前方的游泳池正在施工,一片尘土飞扬,开得绚丽的绣球花上蒙了暗暗的一层灰。
“你怎麽不去送他?”糖糖出声问道。
秦央吃力地吐出一口气:“那谁来帮你搬箱子?”
糖糖就咬著棒棒糖诡异地笑:“我认识的沈晋和秦央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应该是什麽样?”白色外墙的女生宿舍终於出现在眼前,秦央暗自咬牙,勉力提起一口气。
糖糖的眼睛月牙一样弯了起来:“反正不是现在这样。”
秦央也跟著笑了起来,手里的箱子终於重重地放到了糖糖新寝室的地上:“还有什麽能为大小姐效劳的吗?”
“不用了,我让我老爸过来帮我了。”糖糖忽然歪过头一本正经地看著秦央,“秦央,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嫁给你的女人会很幸福,真的。”
“嗯……谢谢。”秦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视线落到她杂乱无章的新写字台上,不由又是一窘,“那个……收拾一下吧。”
走出房门时,毫不意外地听到身後“啊──”的一声尖叫,和乒乒乓乓的杂物落地声:“秦央!你看到了多少?”
没多少……秦央在心里回答,赶紧快步离开台风现场。想起沈晋曾经的评论,外表大大咧咧的女孩也许内心很纯情,比如糖糖。
如果换作是沈晋的话,他会当场做出“很保守的款式啊”这样的评论吧?然後被暴怒的太後大卸八块剁碎了送去食堂作肉包。沈晋对糖糖总是很感冒,沈晋弄不明白为什麽秦央会和她相处甚欢,沈晋这个人其实很聪明,打游戏时功课一流的秦央堪堪只能和他并肩,沈晋这个人其实很笨,很脆弱,沈晋……
软院是最早搬走的学院,一大清早就能楼道里软院学生的交谈声和脚步声。脚步是纷乱的,谈话声也是飘忽不定的,秦央听到他们相互问候:“东西都打包好了麽?”
“箱子上都写好自己的名字学号了吗?”
“几点发车啊?”
“坐几号车?”
秦央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爬下床榻,打开房门,走到楼道边。那边站著一个人,周遭满脸干劲的人群忙碌地上上下下来来往往,他只是站在一边,背靠著墙,指间夹著一根点燃的烟。光影把他的身形剪成一个黑黑的剪影,孤单的,与周遭朝气蓬勃的人群格格不入。
秦央走过去将烟从他手里抽走,丢进一边的垃圾桶里:“一大早就抽烟,对身体不好。”
沈晋看著秦央因逆光而模糊不清的脸:“我以为你不会来送我。”
秦央笑著捶他一拳:“又不是再也见不到。”
走出女生宿舍时,老班正满脸幸福地端著衣衣塞满衣服的箱子往这边而来,小天王和精灵穿著情侣装一般的宽大球衣,相牵的手摆得一晃一晃。载满学生大巴士一辆接一辆地驶出校门。广播里说,第一批学生已经正式入住新校区。
“叫你不接叫你不接叫你不接……”突兀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秦央平淡地说:“我知道你已经到了。”
沈晋说:“秦央,那天晚上你为什麽把我扔在饭馆里?”
秦央有些发怔,阳光灿烂得刺眼,人们夹著书本疾步往各个教学楼里走去:“好兄弟,下一次我会把你扔进河里。”
话题就此结束。沈晋说新校区设施很好,两个人住一间,有空调有热水器有大大的阳台,只是校区太大,人烟太少,没有老校区高大的梧桐也没有後门热闹繁华的夜市。
秦央含著笑静静地听:“不要让我知道你又祸害了哪家的姑娘。”
一如以往的玩笑口吻。那边一如以往地哈哈大笑。
似乎什麽都是一如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