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万里(千山暮雪下部)
——她想着他说过的这句话,不由慢慢地笑了。
原来,他是对的。
她笑着,流下了泪水。
帐外的侍卫听到声响,觉得有异,掀帘冲进来的三四个金兵见到帐内这副场景,也不由惊呆当场。
完颜宗望面上绿芒寒碧,伸手指向雷纯:“抓……”
几个金兵提刃冲了上来。
雷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安然等待生命的终结。
她已经在这个孤独冰冷的世界上活得太久,太久了。
忽忽风声扑面,冰凉的刀刃却没有割破她的颈项。随着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雷纯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白衣人影收回自己的手指。
大慈大悲弃子擒拿手!
不是在擒,不是在拿,而是在手,以及手法。
手法奇绝,扣之必中。
倒地的金兵颈骨折断,连叫也叫不出一声便没了气息。
雷纯从来没见过狄飞惊这么狠绝地杀人。
“你——”她惊呼。
“跟我走!”他低着头,不容置疑地沉声道。
完颜宗望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醒,忍受着五脏六腑的彻骨奇痛,睚眦俱裂地看着这两个人走出了大门。
马蹄在出城的小道上飞踏。
狄飞惊低头策马,怀抱着奄奄一息的雷纯。
他从不抬头,也从不回头。
回不了头,也不用回头,身后金国大队人马追击的马蹄声遥遥可闻。
她张开眼睛,看着他,有些怨:“你为什么要来。”
狄飞惊没有答话。
雷纯痛苦地阖上双眸:“你……你这是何苦……”
沉默了半晌,一个声音忽然飘进了她的耳边:“我回来陪着你。”
“但我说过,这件事,我一个人承担。”
“我知道。”
“我也说过,生和死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
“那你——”
“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狄飞惊的声音很平静:“我选择,陪着你。”
零零碎碎的雪花又飘了下来。
和着些冰凉的雨丝,似乎隐隐还能听见雷声。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狄飞惊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抹去掉落在雷纯额角的雪花——
在未被他手指的温度融化之前。
“到哪里了?”雷纯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抱了起来,又缓缓放了下来。
“不走了,累了。”狄飞惊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身后就是黄河了。现在这里,还可以望到汴京城。”
他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尽量靠得舒服一点。
雷纯略张了张眼睛,放眼看去,越过远处那黑压压的军马,乌云密布的苍穹下,那座巍峨的城池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但看在她眼里,却又是那么清晰。
从来没有过的清晰。
身后黄河怒涛拍岸,如万马奔腾般的潮音,震彻天地,压过了前方刀刃撞击张弓搭弩的嘈杂之声。
她皱了皱眉。
她很疼,很痛苦。
原来“一支毒锈”发作起来是这般痛苦!
当初,那个人,他也忍受过同样的痛楚罢,如今,这痛楚自己也终于身同感受,隔着生死,隔着岁月,自己和他,又终于冥冥中有了牵连……
梦枕。苏梦枕——
雷纯在心底唤了一声这个名字。
狄飞惊心头一阵疼痛。
惊了疼,艳了痛。
他看着她中毒受伤的样子,看着她嘴角一抹残血的凄艳,却是一种勇敢的决裂,是一份大烈大艳的淡定,和从容。
他心头在一瞬间也掠过了同一个人的影子。
一瞬过后,他突然松了。
释怀、宽慰了。
没有错,只有错过。
错过的人,错过的爱,错过的命运,错过的时光。
天意的定数里,别离的错过,相逢的错过。
他带着这一场错过般的眼神,看着她慢慢绽开的笑容,象一朵桃花开在水中央。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冬天怎么会有桃花呢?
她就是那朵开错了季节的花罢。
虽错过,但绝美。
狄飞惊看着她的面容,有点陌生,却又无端觉得熟稔。
她很美,很媚,但女人最诱人最强大的武器也许不是妩媚,而是清纯。
这一刻的雷纯,很纯。
真的很纯。
远处的脚步声在逼近,弓弦在拉紧。
狄飞惊抱着雷纯,微笑着长身而起。
他很少笑。
如果雷纯此时还能看见他的样子,一定会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很好看。
他智计纵横,他人品卓绝,但他其实更是个好看的美男子。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他唯一的知音也许就是他自己。
但他相信,她必定知道他的心。
“纯儿,我们走吧。”
远远看起来,他的白袍和她的白裘融为了一体,白得亮眼,白得不可逼视。
狄飞惊足尖轻点,纵身翻飞而起,跃向身后那片浊浪滚滚的万顷波涛。
直到最后,“低首神龙”都没有再抬起他的头。
他低头,目光望着怀中深爱的人。
直到永远。
“轰隆”一声巨响,大声喝叫着蜂拥而至的金人军马,被冲天而起的滚滚火光与气浪淹没。
雷门霹雳堂的霹雳雷火弹,在金人的血肉纷飞、魂飞魄散中化为爆裂的怒吼。
当烟雾散尽,一切都消失了。
蔼蔼苍穹之下,只有滚滚黄河,依旧东流去。
是日清晨,东京城内抗金百姓义士奔走相告、人心大振:
金人一支搜捕要犯的军马在黄河渡口中伏,全军覆没;此前,金军两处行营及城外火器营遭到突袭,在猛烈强劲的霹雳火药的巨响连绵之中,化为一片灰烬。
【元宝】【戚顾】层云万里…(四十、四十一、四十二)'是,我就是想让小顾小方对决~'
越写越快,越写越无语,偶知道偶是回光返照了= =||
真心地说一句:各位大人们,请从此遗忘这篇文吧。。。。。。
40、苏梦枕的梦
日落西沉。
叹落日,悲清风,怅寒月,愁空山——
看着这样的场景,人的心情也许都会有些难言的惆怅。
大金国西路军元帅完颜宗翰也不会例外。
此刻他不仅惆怅,他更加烦乱。
他沉思着日间发生的种种祸乱:行营、火器营接连被毁、大队兵马折损、宗望至今不省人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许自己的判断是错了。
南朝这些看起来柔弱温和的男男女女,积弱宋室的子民,竟并不似自己想像中那般容易征服。
这片滔滔奔涌的黄河水,到底孕育了怎样的一批热血儿女呢?
完颜宗翰眸中有恨意,但他又确实打心眼里敬重他们——
敬重他们的刚烈、英勇和坚贞。
有这样的一些人在,南朝……莫非真的不会亡么……
他怔神,伫立。
他突然觉得有点冷。
从骨头缝里泛起来的寒意。
这熟悉的冷冽寒意在他脊背上游走蔓延,令他芒刺在背,终于忍不住合紧黑色大氅,转过身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一个让他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牙齿都打起架来的人。
一个青衣黄衫的人。
远处高高的乱石坡上,这个人衣衫猎猎,骑马凝立,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祗,又似挥斥方遒的不世王者,带着绝世的风姿。
“是你。。。。。。”宗翰嗫嚅着,喊出了他的名字:
“顾惜朝——”
“多日不见,完颜兄可无恙否?”
顾惜朝扬声,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
宗翰目中渐渐燃起两点苍冷的火焰,警锐道:“不劳费心。”
当日他以毒酒相赠,此刻见之,不觉心中一阵忐忑。
顾惜朝颔首笑道:“完颜兄大可放心,当日太原城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在下今日前来一是探望故人,二是专程恭喜完颜兄你。”
宗翰略松了口气,继而一脸狐疑道:“我有何喜?”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缓缓道:“宗望大元帅此刻身中奇绝剧毒,怕是倾举国之力也无根治回天的法子,拖不了太多时日。待他一死,在大金国再无可与宗翰兄比肩之人,到时候宗翰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大增,无人可比——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宗翰一动不动地听着,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却不答话。
他与宗望不合,在大金国上下皆知,但此刻被顾惜朝这样说出来却仍是非常不快。
顾惜朝勾了勾嘴角,又道:“这一日想必不会很久了,小弟虽不才,但却是真心替宗翰兄觉得高兴——”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目光一闪:“当日兄长亭古道,杯酒送别,小弟无以为报,小小贺礼,专为兄所做,请兄笑纳。”
说罢他扬手一抛,将手中之物朝宗翰丢了过来。
宗翰心下一惊,背上早出了一层冷汗,哪敢伸手去接,急退了几步,只待那物什“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才叫身边手下去拣起呈了上来。
顾惜朝唇角勾着一抹冷笑,看着宗翰战战兢兢地把那副卷轴打了开来。
宗翰定睛细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功高盖主,满国风雨哭将军枉作豪杰。英年早逝,几声黄鹤叹世间再无英雄。”
——这竟然是一副挽联!
宗翰一看之下,不由肝胆俱裂,震怖非常,将卷轴劈手摔到地上!
“疯子!”他浑身颤抖,狂怒而吼:“顾惜朝,你这个疯子!”
顾惜朝“啧啧”摇头,露出一副扼腕痛惜的表情,口中道:“看来小弟一片盛情厚意宗翰兄是不懂欣赏了,罢了罢了,既是如此,顾某告辞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悠悠掉转了马头。
宗翰气急败坏地叱道:“你等着,再见之日,就是你纳命之期!”
顾惜朝在马上侧了侧首,好像有些不快:“免了。”
——他撇了撇嘴:“我从不和死人后会有期。”
说完他双腿一夹,打马绝尘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乱石嶙峋之中。
(攻破汴京的金东路军元帅完颜宗望,在金军迁掳徽钦二帝后,即于四月在军中突然“暴病而死”。其后,完颜宗翰在金国的地位如日中天,无人可匹。后终因权势盖天,被金少主以相位易其兵柄,其亲信左右皆渐获罪处死,一代枭雄,最终愤郁而死。)
夜。
白沙镇。
抗金义军大营。
王小石在开会。
或者说,他只是正好坐在中间的那个位子上而已。
他此刻在听。
认真地听,耐心地听。
在座每一个人的意见和想法,对他都很重要,对宋朝的江山社稷更重要。
“君降臣不降,官降民不降。”——这句话已经刻进在座所有人的骨子里,也刻进了天下千千万万不甘国土沦丧的人们心里。
当然也在作为武林义军领袖的王小石的心里。
其实王小石并不想做个领袖。
他甘愿做一块普通的小石头。
石头是铺垫,石头是陪衬,但他甘做铺垫,甘做陪衬。
像他这样的人,从不想占据什么重要的位置,但其实又早已无所不在。
比之苏梦枕的凌厉,白愁飞的孤傲,你也许会发现,这颗小石头才是最亲近最离不开的东西。
他是平凡,但平凡得如此可爱。
白愁飞不一样,他受不了平凡,忍不了普通。
他住过的地方叫做挽留白轩。
其实他一点不喜欢留白。
他的人生拒绝留白。
他喜欢繁华,喜欢璀璨,他要自己的每一天都是浓墨重彩,他要自己的这一生辉煌绚烂。
他要画满自己的这一张白纸,不留半点遗憾,傲然于世,顶天立地。
所以他坚决不做苏梦枕的陪衬。
他要自己做主角。
他最爱负手望天。
他这个姿势,人们都以为是傲慢,但其实不是。
这是一种仰视。
苏梦枕就是白愁飞仰视的人。
苏梦枕的刀是红的,深深的红;他咳出的血也是红的,殷殷的红。
他的意志却是一把熊熊的火,永远燃烧,不会熄灭。
即便他死了,这把火却仍燃着,燃在很多人的心里。
王小石有片刻的恍神。
每当想起苏大哥和白二哥的时候,他总是克制不住地思绪飞扬。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数年,仿佛一晃而过。
经破板门、战关七、闯六分半堂、杀雷损——
苏梦枕病倒、自己出走、白愁飞篡权——
相识、莫逆、猜疑、背叛、毁灭、重建——
自从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之后,天下间就仿佛没有任何事是做不到的。
他们一起把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之后,忽然又把一切原本的可能变成了不可能。
他们死了,他仍活着。
活着的他,想起死去的他们,想起逝去的岁月,便无限的寂寞,无限的伤怀。
王小石寂寞伤怀地摇了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方恨少大踏步地跑了进来。
一进来就对王小石大声说:“温柔温女侠温大小姐说了,她正在三桥镇,和毁诺城的姐妹们一起商量进攻金军行营解救受困女子的事,温晚温大人已到了,红袖神尼听说也下山了,正在赶往此间的路上,何小河和孙三四姑娘带领着小甜水巷的姐妹们已经混进了金营作内应,诸葛神侯也派了冷血和追命过来一起相商,以策万全——她说,要你放心料理你这边的事,不用操心他们,不用担心她,切切,切切!
王小石扑哧一笑:“这到底是温柔说的还是你说的?”
方恨少鼓鼓腮帮子,晃晃脑袋:“咳,谁说的不都一样,都是要你小心行事,关心你、担心你!”
这个方恨少,这个——温柔!
王小石的心蓦地一跳,一丝甜意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呵,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