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1931 中 by 尼罗





傅靖远以为他忽然换了口味,连忙提醒道:〃这东西闻着很香,其实难吃的很。〃
荣祥叹了口气,情绪很低落的回答道:〃给他吃。〃
傅靖远摇摇手:〃厨房给他做了稀粥和汤,马上就好了。〃
荣祥回手拿了个汤匙插进杯子里,端着杯子向外走去:〃你回房歇着吧!〃
这一刻,傅靖远觉得自己又像个外人了。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小孟姿势怪异的躺在床上确切的说,他是上身躺在床上,两条腿则拖在地上。脸上涂了药,倒不怎么痛。痛的是头…他被荣祥撞了一头包。
这个躺法是不大舒服的,不过小孟这一辈子似乎也从未享受过,所以倒觉得马马虎虎,总比站着要好些。这种躺法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房门被〃咣〃的一声踹开时,可以立刻坐起来,同时保持仪表不乱。
此刻他就这样惊弓之鸟一样的坐了起来,望着站在门口的荣祥:〃三爷。〃
荣祥端着那杯白浆糊走进来,回身一脚把房门又踢上。小孟站起来,因为满脸纱布,所以看不出表情。
荣祥并不看他,只气哼哼的走到床边,把那杯浆糊向床头柜上重重一放,然后环顾四周,从角落里拖过把椅子坐到小孟床前。
〃坐!吃吧!〃他似乎是很勉强的吐出这三个字。
小孟小心翼翼的挤到床头柜旁坐下。荣祥的椅子靠床太近了,他尽管极力的把双腿贴在床沿上,可还是避免不了的要和荣祥碰触。
拿着汤匙搅了搅那杯糊,小孟很漠然的想,这一定是这位三爷亲自炮制出来的东西他喜欢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就以为天下人都喜欢。舀起一点放到唇边,那股子混合了奶气的复杂甜味差点让他作呕。
荣祥见他拿着汤匙欲吃又止,不明就里,以为他是在委屈,便抬脚踢了他的小腿一下:〃吃啊,王八蛋!〃
小孟无声的出了口气,将一勺浆糊塞进嘴里。谁知不慎牵动了脸上的伤口,顿时痛得他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三爷,〃他喃喃的说:〃我还不饿,过一会儿吃吧。〃
没有回答,小孟抬眼,却正与荣祥目光相对。
荣祥的眼睛是清澈而明亮的,所以目光中的那份尖刻尤为醒目。
对视只是一瞬,因为小孟马上便低下了头,隔着纱布,也可以想象的出他那漠然神情。
荣祥忽然开口了:〃你这狗崽子,我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滚?这次我又没有用绳子绑着你。你小时候被吊在房梁上都能想法子半夜溜下来,现在怎么了?〃
〃三爷,您真的要让我离开吗?〃他却像个雕像似的,以一种毫无感情的语气问道。
〃去你妈的!你这混蛋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吗?〃
〃我是为了三爷活着的,三爷要打就打吧。〃
〃那要是打死了呢?〃
小孟半晌无语,荣祥刚要开口继续骂下去,却见小孟忽然双腿一软跪下来,似乎是有些哆嗦的说道:〃三爷,原来我敢逃,是因为没有我,您还可以去打别人出气。可现在我要是跑了,您打谁去?〃
荣祥瞪着他,一时也无话。
〃三爷,我自从被卖到荣家后就开始伺候您,除了这个我再没有别的事。没有您,我简直不知道以后每天还有什么可做。〃
荣祥听到这里,倒有些心酸:〃傻子,能做的事情多的很。你可以找个女人,到处逛逛,你跟着我,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么。〃
小孟把头低的更深了些,一只手捏着荣祥的裤角,轻声道:〃三爷,那些我都不想。〃
他跪的这地方十分逼仄,这样一低头,倒似整个人都缩在荣祥的双腿之间。荣祥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摸到一个大包。
二人又是相对无言。
荣祥当年本是个自视甚高的年轻人,从被傅靖远带回西安后成天打吗啡打的昏天黑地,倒也罢了。这些日子他神智清明过来,就不由得不细想下自己今后的处境。结果他是愈想愈觉得自卑,甚至到了让人感到痛苦的地步。
而且他现在之所以能够继续这种阔少生活,完全是因为傅靖远的缘故。这也总让他觉着自己像个吃软饭的…当然这个比喻不大对头,因为傅靖远是个男人。不过他宁愿去吃女人的软饭,也不愿意让个男人养着。
此刻屋内一片沉寂,他的这点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在脑海中又跳了出来。像条麻绳似的,把他的心五花大绑起来。他下意识的摸着小孟头上的包,连手上的伤痛都不觉得了。
小孟缩在地上,头被荣祥摸的很痛。荣祥不大把他当人看,也从来不好奇他在沉默时会思虑什么。其实不好奇倒好,如果他真的晓得了小孟的心思,怕是又要受到绝大打击的。

坐了一个小时后,荣祥很愁苦的离开了。小孟也缓缓站起来,坐到荣祥方才坐着的那把椅子上,空气中弥漫着甜味,大概是来自那杯渐渐冷却的奶糊,但小孟宁愿相信这是荣祥留下来的。
〃我希望你落到声名狼藉、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无处容身的境况里。〃他毫无感情的想:〃如果能够变成白痴或残废,那就更好了。我愿意永远做你的狗其实我什么都会,我也能够养活你。我的三爷,你至少该给我一个机会。〃

荣祥回到卧室时,傅靖远刚刚洗好澡,眼镜没有戴,倒显得英俊许多。
〃你要洗吗?你的手不能沾水,我帮你洗好了。小孟还好吧?〃
荣祥深吸了口气,抬头对傅靖远笑了笑:〃他没什么事,皮肉伤而已,过几天伤口愈合就好了。〃
傅靖远看他似乎情绪不错,便放开胆子又批评起来:〃皮肉伤不假,问题是开在脸上的,他不会破相吧?〃
荣祥脱下外衣搭在衣架上:〃没事儿,他很少留疤。你今天怎么这么关心他?〃
傅靖远一撇嘴:〃觉得他今天让你打的怪可怜的。你这叫什么脾气,实在太残忍了,以后得改一改才是…真太不文明了!〃
〃好,好。我改。〃
〃哗,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荣祥满肚子心事,让他聒噪的心烦意乱:〃我。。。。。。〃
忽然有人砰砰敲门,女佣隔着门道:〃二爷,冰淇淋好了,是现在端进来,还是放冰箱里冻着?〃
傅靖远很高兴的边去开门边扭头对荣祥说:〃我让他们摇了冰淇淋,味道不错哦!〃

两盘冰淇淋被送进来,傅靖远端着盘子在床上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下。荣祥在一边偷偷盯着他,眼看他挖一大口冰淇淋吃了,表情得意,显然是要同自己长篇大论的架势。他连忙坐到窗前的小玻璃桌前翻开本书,做认真读书状。
〃我想了下。〃傅靖远用勺子把冰淇淋搅成糊状:〃现在天气正是越来越热的时候,上海想必更热,索性就推迟三个月再走好了。而且大哥那些老部下总是同崔主席闹事,姓崔的竟把帐都算在了我的头上。亏得我躲得严密,否则不定又要有多少烦恼。〃
荣祥端端正正的双手扶着书,目光从书页上端瞄了眼傅靖远,口中含糊的应道:〃哦。。。。。。是么。。。。。。不过这种情况,一味躲藏不是办法。〃
他素来都觉得傅靖远这人有点读书人的呆气,脑子自然是聪明的,但是毕竟骨子里是天真任性,所以敷衍得了一时,却不会有耐心和兴趣去同人敷衍一世。他有时颇想向他提供些自己的经验之谈,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各方面都如此失败,哪里还有脸面去教导别人。
〃我才懒得管那些老禄蠹!国家以这些人为栋梁,衰败混乱到这种地步也就不足为奇了!〃
荣祥笑了笑:〃是。〃
〃我对政界是彻底的失望了!我可不愿把这一生都浪费在同那些官老爷的虚与委蛇之中。我该学学镇禅老,他是无论政府怎样请也决不出山的。如今落了个清白名声,多么好。〃
荣祥对于颜镇禅始终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想起颜光琳,他忍不住无声的叹了口气。

当晚,两人照旧是要滚床单。
荣祥让傅靖远揉搓的浑身没有一处不痛,他咬牙忍着,忍到最后,终于流出一对极大的眼泪来。
傅靖远一面气喘吁吁的动作着,一面关切的低下头舔下那两颗泪珠:〃快完了。。。。。。你再忍忍。。。。。。〃
荣祥点点头:〃我没关系。。。。。。以后习惯就好了。。。。。。〃
傅靖远正在激|情澎湃中,没听出他这话中明显的自轻自贱。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
值此流火季节,人都懒洋洋的怕动,饶是不动,还要热的一身身出汗。
傅靖远穿了件雪白短袖衬衫,后背被汗湿透了,薄薄的衣裳贴到了身上。头发剪的极短,也是湿漉漉的立着。手里永远抓着顶巴拿马草帽,不为遮阳,而是权充扇子。
他终日不得闲,不是坐在家里见他大哥的老部下们,便是跑去崔主席那里交涉。大家都知道他递出了辞呈,有人叫苦有人暗喜。他不知道自己处于新任主席和旧有官员的夹缝中,两方对他或好或坏的,都很有些想法。
他本以为递了辞呈,便可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去了。没想到后续竟有如此之多的麻烦事情,剪不断理还乱,让他简直有些忍无可忍。
〃傅二爷,〃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胖汉第三次来到他家,叼着个小烟袋絮絮的说:〃您可不能就这么扔下弟兄们,傅主席走后,我们可就都仰仗着您了。现在崔主席一味的要我们裁军合并。那个目的,咱们弟兄都明白的很。可怜我们跟傅主席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往后又没兵又没饷,又让上面当作眼中钉,这一家老小可怎么生活?傅二爷,我这是厚着脸皮来求您了,不是不让您走,是让您帮我们跟上面讲讲,交涉交涉,成不成的都没关系。〃
这一番话说的倒是实在,傅靖远也有些动容了。当天下午,崔主席又来电话找他去面谈。
崔主席也是笑容可掬:〃傅老弟,大热天让你跑一趟,辛苦了啊。〃
傅靖远很烦躁的露出一个笑:〃没什么没什么。〃
二人三言两语的寒暄几句,便引到了正题上。
〃傅老弟啊,我知道你呢,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是你那些部下啊,真是。。。。。。个个不论军阶大小,都拥兵自重,我的命令传下去,他们都只当是放屁。这倒也罢了,我一心为党国效力,个人受了委屈和误解呢,都不算什么。不过他们擅自招兵,又向我来伸手要军饷,这可就关乎到国家利益,我是不得不管一管了,也不得不劳动老弟你去处理一下这件事了,其中有几个团长,已经嚣张至极,简直是不把政府放在眼里了。〃
傅靖远抓着草帽用力扇了几下:〃这件事。。。。。。也闹了许久了,他们当兵的,自然粗野惯了,对待上面,失礼之处必定不少。至于裁兵这事,那是拔他们的羽翼,他们自然不会肯。我看主席你同他们就各退一步,让他们以后不得再私自招兵,至于军饷呢,还是按照原先的规矩发,缺少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这样他们不伤筋动骨,政府这边也不多支出。就这样算了吧!〃
〃傅老弟,话不能这样讲。军纪国法不是做生意,可以讨价还价的。〃
傅靖远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唾沫,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想拔腿便跑,远远的离了这办公室。
〃崔主席,那您同他们直接交涉吧。我也没有办法了。〃
崔主席沉默一瞬,忽然转成了轻松和蔼的语气笑道:〃傅老弟,其实我知道你本是个读书人,让你同这些兵痞们打交道,已经是很为难了。没有什么的,这个事我再考虑,天怪热的,你也回去歇歇暑吧。〃
傅靖远站起来:〃那我的辞呈。。。。。。〃
〃不要急,过几日便给你批下来。〃
傅靖远松了口气,立刻告辞而去。

第 32 章
傅靖远不在的时候,荣祥自娱自乐。
他穿了身中式裤褂,头上带着顶白色遮阳帽,光脚踩了双木屐。蹲在大门旁的阴凉处,买花。
卖花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生的黑里俏。她沿着马路一趟走过来,本打算要抱着一篮子花去前方的一家饭店里卖的,谁知经过一所漂亮宅子前,看到有人蹲在大门口,便顺口问了句〃大哥哥要买花吗?〃
荣祥笑起来:〃你该叫我叔叔的。〃
小姑娘也很精灵的笑出一口小白牙:〃小叔叔要不要买花?〃
荣祥点点头,向那小姑娘招了下手:〃你这都是什么花?〃
小姑娘捧着大篮子跑过去,蹲在荣祥面前:〃茉莉花和玫瑰花。都是水灵灵的,能新鲜好久呢!〃
荣祥从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刚三点多就要去卖花了?等到晚上花瓣儿可就蔫的不好看了。〃
小姑娘抬手指了指旁边:〃我在前面秦福酒楼的大堂里卖花儿,那儿不分早晚的,而且没太阳,不会把花儿晒坏。早去早卖完了,就可以拿钱回家给姐姐买米了。〃
荣祥看这孩子瘦瘦小小,穿了身厚棉布的破褂子,裤子短的露出半截小腿。又看那柏油马路都被烈日晒化了,走一步便能留下个脚印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今儿天热,就别往前走了。你这花都卖给小叔叔好不好?〃
小姑娘有点愣:〃啊?〃
荣祥回头大喊:〃小孟!〃
小孟本来站在门房后面的阴凉处,此刻应声而出:〃三爷什么事?〃
〃给这孩子两块钱,然后把花送回屋里去。〃
小孟立刻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纸币递出去,谁知小姑娘抬头看清他之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