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之清风天下






  那双夜雾里已经黯淡得看不清的双眸,瞬间被点亮。

  “在哪?”

  “苦水铺。”

  余烬里亮起两朵寒焰。

  繁华褪尽,烈火成冰。

  戚少商已知金风细雨楼在处理内部事务,一抱拳,沉声道,“苏楼主,此间事了再赴贵楼解释详情。”

  “必扫榻相迎。”

  淡淡一声,人影已鬼魅般掠了出去。

  清傲痛快得如一抹惊鸿。

  江湖无定规,高手必望重。

  很多年后,九现神龙站在大雾里,活动了一下过于紧张而略麻的手脚,然后仰首一笑。

  他重新想起他的少年时代,背对烈日,一遍一遍地挥剑。

  卷哥在他背后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

  当时只觉似是而非。

  如今回想,字字血汗。

  六扇门的灯光虽暗,却温暖。

  戚少商看在眼里,只觉连雾气都柔和起来。

  进门,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此时让他眼角眉梢心底都欢快跳跃的人。

  一个俊秀淡定从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却如一梦的人。

  一个肢体虽残却不减骨秀,身在俗世却不染烟尘的人。

  戚少商笑得愉快极了,温暖极了,“我正要去找你。”

  白衣人也在微笑,愉快之极,温暖之极,“所以我回来了。”

  他的外号叫做无情。

  却有一双多情的眼。

  还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

  一颗七窍皆是灵秀的心。

  只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戚少商全身都浸入了冰窖之中。

  “曹碧城和他带来的那个人都已经死了。”

  再两章就可以平坑鸟。俄保证,马上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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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芳草王孙知何处

  曹碧城还张着他那双大嘴,牙关却紧闭着,仿佛要咬住什么东西,与他微突的眼,形成一副惊骇欲狂的表情。

  胸前的衣襟,空落落的凹下去一块。

  “落凤掌。”

  戚少商猛然回身,厉声道,“郭青呢?”

  冷血微叹一声,伸手指了指角落。一架焦黑的尸骨。

  “他们死在一条巷子里,据发现的捕快说,他们到时小曹已经倒下,他带的那个人被一支碧色的小箭射中,瞬间就燃成了一堆焦骨。”

  冷血停了一会,慎重道,“那几个捕快并没有见过郭青,所以也不能断定这个死的人就是他。”

  “是他。”淡淡的压抑,从紧抿的薄唇中挤出来,“他十五岁时掉进了一个古坟的深洞,摔断了腿,后来治好了,右腿骨却短了半寸。”

  莫言笑远远站在一边,说了这句话,就咬了一下唇,神情微微孤寂。连冷血的眼里都掠过一丝同情。

  戚少商沉默半晌,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涩声道,“这次我又大意了,不但最后一个人证死了,还赔上了小曹一条性命。”

  “但我们也掌握了主动。”白衣公子回头,他的笑意里仍带忧愁,淡淡的,像湖水映着天蓝,眼里却烁烁飞金,“也许一切秘密就在那座古墓里。”

  “你们还不过去尝尝我和红泪姐亲手做的早点?”一道绿影飞了进来,看到那具焦尸,又“啊”了一声,急急背过身去,差点撞进了莫言笑怀里。她脸上飞起一抹霞红,跺脚道,“大清早的你们又要出门么?我还想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戚少商苦着脸,息红泪的厨艺么……不说也罢,再加一个嗜甜的温千红,想想胃就要抽筋。

  冷血也在微笑,他向来凌厉的眼神在望着温千红的时候分外温柔,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活泼的影子,一样的娇憨可人,聪明伶俐,无论如何闯祸,一干人对着她是只有欢喜绝无厌恶,甚至再恶的凶徒都不忍伤害她们。

  温四小姐继续跺脚,“戚大哥,你那是什么表情,人家十几年来就精通这门手艺,天才亮就过来做给你们吃……”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抚过鬓旁细微的绒发,让她心里如春水般暖暖一漾。莫言笑比温千红高出很多,她只能在抬头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温柔的眼睛。

  “小红,息城主下厨,你戚大哥敢不去么。”

  梅根种西窗,缠绕如缨络。

  淡淡的香,加上连场飞雪后难得的晴日早晨。

  还有热气腾腾的滴酥水晶饺,禊泉水泡的绿英茶,四喜丸子酥而不碎甜而不腻。连无情和久不见人影的铁手都被吸引了出来。

  温四小姐显然很得意,满场飞转劝饮,场面被她弄得热热闹闹的。戚少商微笑着,侧头却看见息红泪双颊被热气熏得通红,一双美目含笑流连,他的心恍惚了一下,仿佛被那抹笑意微醺了双眼,不由轻轻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这些日子以来的焦灼抑郁,在两人的相视一笑里,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莫言笑眼里亦转出一片静默温柔,开口,说的却是一件与风雅无关的事情,“铁二爷,顾惜朝是否已重修魔功?”

  戚少商一震,双手已然松开,转过头来。铁手轮廊深刻的脸庞有着内敛古朴的峥嵘,他迎着无情冷血诧异的眼光,似在犹豫怎么开口。半晌才慎重道,“不错,傅宗书势败后,三宝葫芦大概落在了郓王手上,顾惜朝想来是通过秦飞轻重新修练九幽的魔功。” 

  顿了一顿,又道,“他的魔功已有根基,虽然可以在短时间重聚内息,但他内力散了数年,体内寒毒未尽,重|穴又曾被我的混元一气功封过一段时间,几道劲气相冲,重修魔功,实是凶险无比。”

  “所以他才会急着去无相山药庐,希望从林苍穹的医书中寻得解方。而那天晚上他要你做的事,就是用你精纯的内力替他冲开大|穴,驱散那附骨的寒气。”

  “不错。”铁手皱了一下眉,微微摇头,“魔功阴损无比,慢慢吸食练习者的精气骨血,练至九幽那般,已是不敢见天日。”他叹了一口气,“他两次都是急于求成,现在虽然强行冲关,功力大进,待日后魔功反噬,那刮骨之痛只怕要纠缠他一世。”

  难怪他的功力忽弱忽强,那夜……那抖得如被针刺的身子……戚少商恍然大悟,微微咬牙。

  只听说莫言笑淡淡道,“我们却不能给他这个日后。”

  他轻轻站起身,衣白如雪,冬日暖阳给他的身影平添上一抹光华,众人都是神之为夺。

  无情点头道,“辽国高手出现在京师,郓王太子都是蠢蠢欲动,连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有异况,此事确实不宜再拖。”

  铁手皱眉,“有郓王在他身后,六扇门不能直接出面,只怕……”

  “顾惜朝虽然精细,但也有弱点。我们可以引蛇出洞。”莫言笑一声叹息,悠悠不绝。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一个方向,戚少商眼里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又渐渐浮上来,不知为何,那光芒虽利,却也寂寥得很。

  沉思片刻,他静静道,“我要和铁手去无相山一趟。”

  众人似乎都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一室俱默。半晌,才听得无情举杯道,“皇上已下定决心,明日我要随世叔护送金使进城,一切仰仗诸位。”

  他的声音清冷,如澄净湖水,又似雪霁花开,众人俱是一笑,亦是举起清茶。都不是等闲人物,纵然他日风云震变,雷霆失色,今日也可享用片刻安稳。

  息红泪美丽的眼里隐隐有了雾气,低头轻声道,“如此磊拓男儿,怎不教女子倾心爱慕。”

  温千红却隐隐觉得,这屋里,无情的冷定,铁手的深沉,戚少商的寂廖,还有莫言笑的绝然,竟都是寂寞的。

  她转过头,眼圈一红,竟是再也笑不出来。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顾惜朝青衣洒然,在荒凉的庭园中,越发像一个梦。

  曾经的雕梁画栋,曾经的漱石休休,曾经的水可陶情,曾经的花可融愁。如今都成了一派破败荒凉,野草萧瑟,滋生着岁月的荒芜。

  一块破损的横楣在小径上半横着,隐隐约约的,“虎”字仍然嚣张跋扈。

  “这个白虎堂是你的。这整个相府也是你的。”

  “顾惜朝只想为主公肝脑涂地,不敢有乘高车驷马的非分之想。”

  “你有出将入相之志,理当居之,我还等着为你登坛拜相挂印封帅呢,你做不做?”

  “其实啊,这一招在你的兵法战书《七略》里早已经写到了,《七略》是本好书啊”

  ……

  他微微挑起唇角,三分阴冷,三分不屑,三分忘情,和一分惆怅而不自知。

  秦飞轻看着他右足微跛,却仍如行云流水般自那块横匾上踩踏而过,眼里浮出一丝笑意,“这宅子空落多时,三殿下赐给了你,只待我找些工匠仆从来,几天就能恢复旧观。”

  “不必了。”顾惜朝负手而行,浅淡道,“我只住内园的小筑,派几个兵士看门就行。”他足不停顿,款款走过花径,两旁的紫藤花早已凋尽,冷风吹起他的青衫,明媚的,流丽的,温软的,像一只微微折翼的蝴蝶。

  他笑一笑,正待跟上,一个葛衣人从背后闪身上来,轻声道,“将军,殿下在下朝回府的路上被人行刺。”

  他猛回头,“情况怎样?”

  “将军回府便知。”

  “有你的擎天神弩跟在我身边,太子府那几个乌合之众,怎能真正伤我。”

  玉冠青年修长的身形隐在软榻深处,只一双手苍白得像塞外的一场飞雪,凌空转折间,又如一株拒绝俯仰的树。

  玉树琼枝。

  “倒教你担心了。嘿,你看我这手怎么样,专门敷了好几层雪玉粉哩。”他兴致勃勃地轻笑。

  这种绵软轻挑的孩子气倒是久违了。秦飞轻抬头,心里有些微惆怅,面上却恭敬道,“殿下英明,太子终于忍不住出手,皇上虽然不便明言,但终会对他生恶。而此时殿下受了重伤,明天之事不论变数如何,都能置身事外。”

  郓王将双手轻轻地收了回去,奇异的一笑,“先生近年来似乎跟我疏远了。”

  室内的香气熏得人发晕,秦飞轻抬起头,只盯着昏暗里那洁白削尖的下巴,脑中一阵轻恍,口中却定定道,“以殿下今日的所学所谋,飞轻早已不能有什么相教。先生二字,愧不敢当。”

  张狂又温柔的双眸扫了过来,半晌,微微一声叹息,“本王心里,先生永远都是先生。”称呼一变,又已带了王者的高傲。

  紫衣下摆有微微的轻震。他当然知道,这已经不是那个站在宫墙外哭也无声的少年。

  自从他踏过母妃的尸体走出后宫,把他轻颤的双手交到外戚的手里,面上还带着一个优雅清贵的笑容。他就知道,这双纤细修长的手,终有一日将提拔能人和酷吏,戮杀清官与佞臣。只要他需要。

  “顾惜朝听说本王被刺,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殿下是真命天子才智卓越,绝不会被区区刺客所伤?”

  郓王轻笑一声,“他倒可以去开个卦摊了。”

  秦飞轻张口欲言,郓王已微一摆手,“我知道他中过探花,他们书生学的虽然是天地君亲师,孔孟周公礼,但是这个人………”他吃吃一笑,“他如果相信那些陈腔烂调,就不会有当年的血溅五步,天下缟素了。现在他肯依附在我手下,与什么真龙天子才智卓越全无干系,他所需要的,不过是我可能会掌握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家大权而已。”

  他站起身来,锦袍华带,长身玉立,声音却如冷澈冰雪,“世间最能盎惑人心的,便是这风流倜傥的皇家,这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这颠倒风云的天下权。”

  秦飞轻仰视其上,心头突然一阵澄明。

  “只怕他心中执念难消。”

  “无妨,再多弦的箭,只要可以攻克城池,杀伐人心,本王就可以付出代价,也可以给他半生的风云际会和一飞冲天为回报。”

  秦飞轻思索片刻,却是不答。

  郓王眼中笑意一闪,“你怕他不是戚少商的对手?”

  顾惜朝冷而锐,却不烈,他本质上是冷定的人。烈的是寒利的戚少商。

  他似乎总在劣势里,但他的人他的剑,隐隐翻腾着,似有千军万马要汹涌而来。

  秦飞轻微微皱眉,“可要把顾惜朝调到别处?京师已大半在我们手上,五关兵权比京师的小半胜负更重要。”

  “不急。我正要看他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郓王缓缓的,带点冷意,带点忧伤,“也许这世间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