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之清风天下






  他心念快疾无比,掌拍桌面,人已如离弦般飞退。

  酒坛翻覆,坠下,碎了一地。

  倒退的余光中,屋内两人,并肩而立,气质迥然却相得益彰。

  一个是山河巍然,一个如月光清亮。

  黑衣剑客面容凝成冷峻,明亮的眼睛里锁住了所有的光明,是燃烧的火,或者凝结的冰?

  白衣公子却是温雅的,连含笑的目光都带着微愁,柔和的,闪烁着微光。

  他突然觉得夜风很冷。

  炮打灯,不是可以灼烧暖意的烈酒么?为何心底,这么,这么,凉。

  匹练般的亮光在背后惊起。

  杀气无匹的一枪,连雪光都为之失色。

  他在空中翻身,姿式仓促却美妙,一声微叱出口,脑中已清明。忘身泛起晕黄光芒,堪堪斩在枪尖。

  借力顺势,侧头,一支凌厉小箭夹着风雪,掠过脖旁,带起一道曼妙的血痕。

  丈八长茅迎面刺到。

  身法已尽,长茅泛着寒光,直刺前胸。洪荒吞吐,八面悲凉。

  眉头阴贽地拧起,掌如轻鸿,摇曵狠辣,堪落凤凰。

  内息却突然一乱。

  失惊之下,总算及时将身子一侧,避开胸膛,右肩却是一痛。长剑几乎握之不住。

  前生欠了这阵前风什么?他气结,微微晃身,将穆鸠平一脚踢开,内息却已如江河般汹涌流失。

  再退三步,心头大异。就算内息不稳,断没有这样毫无预兆的消失,再说那药……也不应该这么快失效。

  突然心神俱震,厉声道,“戚少商,你竟然在酒中下毒。”

  “不是毒。它叫雾飞花,能在二十四个时辰内制住高手内息。温家特制的奇药,再加上你今日不知为何,本就有些恍惚……”

  白衣公子风雅而笑,戚少商一身黑衣站在他身后,沉默如山。

  风烈烈而月寒噤。

  他站在月下,只觉兜头冰水直浇而下,连五腑六腑都在瞬间冷得透骨。最终却只是咬着牙,一仰首,“你竟然会在炮打灯中下毒。”他惨淡地,看向他,目光说不出的黯然。

  “然而更可叹的是,竟然被你们算到,我就算明知这是一个圈套,也仍然会来。”

  戚少商眉目一动,似想说话,又忍了下来。

  “是你教我,兵,不,厌,诈。”

  青衫卷发在灰雪中飞舞,缠进这离乱的夜,有些惨然。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他喃喃自语,终于一声轻笑,左手微动,一道银光直冲天际,同时提起最后一口真气,人飞鸿般倒掠。

  他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退。

  赫连春水,息红泪,穆鸠平,各站一方,却没有追击,只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他。

  银光没有在天际炸开。另一道黑烟后发先至,如条黑龙,飞腾着将银光扑下。

  惊觉不对,人已飞掠到了州桥边。

  眼前红光乍现,艳丽得仿佛整个尘世都要燃烧起来。

  雷声轰鸣,他只来得及后退半丈。

  火。火。火。

  雷。动。九。天。上。

  这才是必杀的一击。

  血色喷薄。

  青影如一只断翅的鸟,倏地落下。

  戚少商镇定的神情也如被迎面一击,失声道,“雷家堡!”

  他猛然转身,眼中重重惊骇,“雷家堡的人怎么会在这?”

  “他们一直跟着顾惜朝,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莫言笑目光黑沉,似有不忍,却也只淡淡道,“顾惜朝投身郓王,以后更加势大,此机千载难逢,只需放出风声,他们自然不会错过。”

  戚少商身影一动,似想掠过去,雷鸣的身影却已在轻烟中冉冉出现。

  “戚大胆,雷家堡的血海深仇,你不报,我们却是要报的。”

  一怔,戚少商疾声道,“先前我们只说擒他,没说要杀他。”

  莫言笑微微摇头,目光犀利雪亮,“你刚刚也听到了,我们行踪已俱在他掌握之中,贸然取箭,只怕是重蹈覆辙。此人不死,明日京师只怕又要血光冲天。”

  “少商,你不能再心软。我碎云渊的仇,今日也一并了了吧。”

  “戚少商,你磨蹭什么,这人若到了边关握了兵权,还不知怎么闹出什么事来,杀了完事。”

  “大当家,杀了他,你就再也不怕回不了连云寨,面对不了死去的众当家了。”

  九现神龙在声声激愤里,生生退了半步。

  “要杀就杀,罗嗦什么。”

  几丈外的身影慢慢地,微颤却昂然的,站了起来。青衫索立,斑斑血痕,衬着身后白亮的雪光,令人觉得这是这苍茫天地里一缕倔强的孤魂。

  戚少商盯着一道血痕,在雪地里蜿蜒着,浸润着,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他突然想起那夜江南烟雨,他们静默而座,一方棋枰,几缕微风。他的手慢慢拈起了一粒棋子,苦苦思索。黑暗里,对面的眼睛,闪过那么明亮柔和的光泽。

  黑白二子,平分天下。那一刻的情份深邃似海。而人生,终究寂寞如雪?

  桥后有纷乱铁蹄响起,顾惜朝以剑指地,仰首而笑。

  “戚少商,你若不杀我,但教我有一口气在,迟早杀光这些表面浩然正气的人。我要你心心念念的河山,百里,千里,万里,尽成焦土!”

  那一刻,浮屠在他眼里骤然四起,烈火在他身后纵情绽放。子夜的静默温柔,悲伤地消失。

  九现神龙的眼晴被掩映成一片神秘的血红。

  剑光如雨后长虹,斩断所有过往。

  莫言笑看着那势所必得的一剑,突然觉得寂寞。

  这是断弦的一剑。

  俞伯牙之于钟子期。

  流水般的剑锋准确地找到了青衣人的胸膛。

  那一剑带着伤情和死意。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四目的对望,不过一个弹指。

  忘身怦然落地。

  戚少商的背影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都看到了那把美丽的古剑在地上激起雪花,却看不到顾惜朝唇角挑起的那抹笑意。

  几分神秘?几分讥诮?几许悲凉?

  青色身影在夜空中飞出一个浅淡的弧形,落下,撞破冰层,缓缓沉下去。

  雷鸣一声轻呼,赶到河边,却只见几缕血痕慢慢浮上来,瞬间又被冲去。

  “嗖”地疾箭飞来,一声怒喝,“你们做什么?”

  赫连银枪微挑,长箭没雪而入。

  情急之下,那凤凰弓竟似也失了准头。

  对岸火把乍起,映得两岸一片通明。秦飞轻高踞马上,利目一扫,河面暗影沉沉,哪里还有半分青影。

  他心中惊怒之极,抬眼向戚少商扫去,掌中隐有风云之声。

  莫言笑微微一笑,扬声道,“秦将军,冰层之下水流端急寒冷刺骨,若不赶紧到下流寻找,那九死一生里的半分生机,怕也是没有了。”

  秦飞轻脸色铁青,似乎在压制那股自心底升起的杀气,半晌,才冷哼一声道:“好个九现神龙,端是杀心如铁!”

  “走!”

  铁蹄轰鸣,往下游而去。

  “他若死了倒便宜了他。若没死 ,哼!”雷鸣圆圆的孩子气的脸上仍残留杀气,扫了戚少商一眼,一挥手,与雷霆七子消失在黑夜里。

  赫连春水一笑,“呦,他们也往下游追去了,竟是个不死不休。我们要不要追下去看看?我说戚少商戚大侠,你要杀就在岸上杀,把人往河里扔干什么。”

  “不用了,生死有命。”莫言笑的声音如天涯尽头的暮歌,无端疲倦,“这样的人若死了,天地间也少了三分生色。”

  伫立在河岸的戚少商身体一震。息红泪缓缓叹了一口气,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总算结束了。”却觉那掌心潮湿无比,低头看去,那只手把剑柄握得太死,以至指甲陷入掌心,数点殷红,也不知是谁的血迹。

  她的心突然被猛撞了一下,抬眼望去,戚少商的目光漆黑的,黝深的,落在空虚的彼端。残破的桥面雪水淋漓,映得桥下水光明灭。雪花慢慢地覆盖上来,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35 凤去台空江自流 (上)

  政和五年冬月十五。

  晨。

  有轻雪如絮。

  莫言笑在灰冷的晨雾里温杯洗茶,像一行行云流水的诗句,吟在忧伤的暮年时光里。

  窗外是一株梅树。

  李下瓜田阁外的老梅,枝节苍穹,开得很盛。晨雾,花瓣,树枝,还有枝干上残留的夜雪,交织出温暖与冷洌,桀骜的冷清。

  背后有隐隐的声响。

  他静静地听着铁手悠长的呼吸,赫连小妖情深款款的低语和息红泪的轻笑,以及阵前风的嘟囔,冷血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这个清晨,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于不经意间,对即将到来的一日表达微微的紧张与不安。

  有些刺目的肃杀,忽而刺进心头。

  侧头,就看见戚少商的背影。

  戚少商是一个很寂寞的人。

  他的剑法很好,朋友很多,名气很大。他的笑容很诚挚,很热情,和朋友一起大碗喝酒的时候也笑得很明亮。

  但这种诚挚热情和明亮都掩盖不了他的寂寞。

  他第一次在花林里见到他,就闻到这种很不经意的,淡淡的气息。英雄总是寂寥,他和他的情爱,他的故事,他的传说,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感情重剑无锋,有埋在笑容下面,隐约可见的澎湃的欲诉无言的东西——暗线比明线更有魅力,更让人心痛,更能打动人。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有一年的冬天,十天十夜都关在暗房里,盯着一件暗器不眠不休……也不过因为,他寂寞。

  没有体会过寂寞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浸入骨子里的灰。

  莫言笑温柔的眼睛里浮出了一层更温柔的笑意,刚想扬声说话,就看到沉墨般的剑光一闪。

  出剑很快,收回却很慢。

  一片雪花粘在黑沉的剑身上,因为极冷极黑,透明的肌络里,就有了一层隐隐的青。

  深遂明亮的目光撞上去,黑成一种幽深,火焰般的跳动着。

  积雪薄薄地铺在地上。他背后,是两行蜿蜒的脚印,象雪白的纸上留下的墨迹,书写着一个秘密,关于最初的心动和最后的惊痛,惊心动魄着明晰着。

  心动么?他慢慢抚上右手腕紧缠的白巾,想起十六岁的女子,以一种无法分辩的温柔,在他眼前慢慢地衰弱下去,青灰的嘴唇迷雾般的忧伤,透露出某种潮湿的冰冷气息……

  “莫公子,赫连问还要多久还能喝到你的那个什么雪茶?”穆鸠平莽莽的声音撞进来,自有一份实在的厚实。

  他猛然一惊,收敛神魂。只是一个背影,就能够让那些似乎早已在光阴荏苒里遗忘了的往事肆意汹涌而来。还是,根本没有所谓的遗忘?

  “快了。”他想,迟钝的人总是要幸福一些。

  “莫公子,大当家在干什么?梅树有什么好看的?”

  几分诮意在他温润的唇边闪了闪,最终化成了一声微叹,“你看这眼前这株梅树,明明是树,竟先开出花来,待花谢了,只余枝干,重新变为一棵树。最后为另一棵树自己凋谢了,竟不顾旁人的叹息。”

  回过头,对上一双茫然得天上地下的大眼,他微微一笑,“八寨主,有些事情,不看清,反而比较快乐。”

  清寒的早晨没有什么能比一盏滚茶更能让人舒缓了。铁手严穆的脸上笼罩着某种矛盾的蓬勃生气,“今日午时二刻,神侯将护送金使从大庆门入京。”

  “有无情和追命随伺在侧,倒不用担心,只怕今日想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中到大庆门时开墓取箭的人,不只我们。”

  戚少商没有说话,他只皱了皱眉,握了握剑柄。杀气便凛面而来。

  息红泪一惊抬头,眼角有微微湿润。她仿佛看到当年纵横江湖的九现神龙,眉眼深沉着,一剑在手,睥睨天下。

  只是,为了谁?

  莫言笑笑了笑,看着对面晕红着眼圈的温千红。月牙秀眉下,两盏琉璃般的明眸似睡眼朦胧般虚无的翕开,葱葱纤手捂了捂朱唇,欲言又止的,怔怔出神。

  他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忽然道,“小红,此间事了,我再陪你去江南可好。”他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远离这都城喧嚣,也并非不是幸事。”

  纤细的身子轻颤了一下。碧水摇空,南风春梦,是怎样温柔而妩媚的盛世华年。她微微点头,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答,“好。”

  李纵纵在冬天清寒的早上有莫名的焦燥,看着坟前坟后敲敲打打了一晚上了的两个老头,眉头浮出一抹赤红。杀意的赤红。

  “还要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