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棋缘
关于他手上的横玉,别人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甚至觉得像许啸锋这样知名的九段棋手,带着一块女孩子用的玉,是一种怪癖。因为自珩儿被折翼的那天开始,除了本来认识珩儿的人之外,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姑娘,她留下的仅仅只有一本《叶纬龙全谱》,整编印着的是许啸锋的名字。当年许啸锋对朋友们所说的事实是珩儿因为得了绝症而猝死,大家都为他感到极度遗憾,也为珩儿之死甚感惋惜。但对于这个话题,许啸锋每次都只会说到这里,即使是骆岩和程语曼,也问不出进一步的答案。
跨进大虎道场的门,狼犬“黑子”还是如往常一样,扑过来迎接他,舔得他一脸的口水。走进冯大虎的“革命棋室”,大家还如以往一样练棋,只是这里多了两个常客,一个是年轻却资深的围棋记者方紫蝶,另一个是从韩国来的外援棋手崔东赫。
关于这两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骆岩倒是为他们牵上红线的人。据说方紫蝶因为一次采访邂逅崔东赫,那小子的骄傲甚是令她反感,但采访之后,他却请她吃了顿晚餐。崔东赫说起了当年在大虎道场输给珩儿那一局,谈吐之间,方紫蝶发现,原来这个人只是嘴硬、脾气倔强,心里却非常喜欢中国文化。于是,会说韩语的方紫蝶和崔东赫的距离便越走越近,加上骆岩是崔东赫早就认识的老对手,自然充当了现成的媒人。上个月的最后一天,便成就了一段跨国婚姻,这对新婚夫妇还在中国买了新房,让许啸锋感慨万千。去年,他自己也有了一个新家,只是家里缺少了女主人。
“啸锋,你来得正好,你快点帮咱们评评理,是崔东赫那小子下出无理手,还是我就应该这样输掉一盘?”
邹俊崎依旧穿着大红大绿的T恤和开洞的牛仔裤,用扇子指着坐在那边的崔东赫,拉着许啸锋不满地走到终局的棋盘旁边。
许啸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仔细看了看两人复盘,之后,他浅浅一笑:“俊崎,不是小崔的无理手,是你自己的问题,你看这白棋第66手,不是一步缓手吗?”
“喂,你要不要说得那么明白啊?帮外国人也不帮我?”
邹俊崎撇起嘴,不高兴地叉着腰。
许啸锋笑着将手搭上他的肩头,“我才没有帮他,倒是你啊,你别以为人家是外国人,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崔自从跟小蝶拍拖那时候起,学会的中国话就已经不少,你当心他会用中国话跟你杠上喔。”
“闹就闹,谁怕谁啊?”
邹俊崎把脸一扭,忽然又转过头来看着许啸锋,带着一种很无奈的表情。
“许啸锋,你真的很不够意思,自从珩儿死了以后,你一天比一天稳重,越来越不像从前爱疯爱闹的你了。到底我是应该为你成为能和崔银翔棋坛争霸的第一人而高兴,还是要为你的转变而感到悲哀呢?”
“傻瓜,我都二十七岁了,难道还能像小孩子一样疯狂吗?大概只有像你邹俊崎这种大怪物,才会还用大红大绿掩饰你马上奔三的实际年龄,难怪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许啸锋的话说得邹俊崎脸上的青筋都快凸了出来,但很快的,邹俊崎感到了另一种兴奋。因为他的好兄弟还能用这种“恶毒”的方式调侃,就证明他还是许啸锋,并没有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对了,小崔,你不是刚和小蝶回韩国探过亲吗?银翔哥他还好吧?”
许啸锋忽然想起了身在远方的崔银翔。
崔东赫点着头,用他那不太标准的汉语回答:“他很好啊,据说他很快就要结婚了。”
“崔银翔要结婚?”
令人震惊万分的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那个长期被称为神、不食人间烟火、抱守禁欲主义的崔银翔竟然要结婚,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大家都热火朝天地凑在一块儿,询问着崔东赫,想知道崔银翔到底是准备和什么样的姑娘结婚。偏偏崔东赫的汉语又不太好,有的字老说不准音儿,等得众人心急得堪比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他们才知道崔银翔的未婚妻姓李,名字叫倩儿,从前似乎也是围棋手。因为那姑娘身上老揣着一柄扇子,上面有“贤雄”二字,据说是日本名誉棋圣、年近七旬的老一辈世界冠军棋手竹野贤雄亲手所赠。
“那个白衣天使倩儿,果然和银翔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珩儿,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又在哪里?”
许啸锋悄悄转过头,对着手上的横玉喃喃自语,远方的天空,依然是那么蓝,如海的颜色,白色的云朵飘着,如汪洋中的帆。他记得自己家里挂着唯一的一幅画,就是叶纬龙的《下个纬度》,此刻的景象,和画中的景色好像、好像……往日的梦,碎过不留痕迹,珩儿,她看到他在微笑吗?他一直都坚守着那个承诺,没有为她落下一滴伤心的眼泪。
第四十章 下个纬度,我等你(上)
◆放飞我的日记,一点一滴,像水晶,残破后拾起。京城的雪,台北的雨,交织成梦畔的奇迹。转眼多少春秋,穿越世纪,白的帆,浮沉后的结局。天堂分离,红尘相聚,我会站在下个纬度,等着你。◆
“啸锋,那个关于围棋女鬼的故事,你不一直想知道它的结局吗?今晚的春风似乎很轻柔,天上还挂着半个月亮,好像很适合讲故事呢。”
“姐,真抱歉,经过这么多年,我好像已经对那个故事的结局不再有从前的那种兴趣了。明天不是要去奥林匹克公园吗?北京难得举办一次大众迎奥运的自行车赛,我今天要早早睡个觉,才能打起精神驾驭我的爱车吧。”
许啸锋离开范韵秋的身畔,拿着空空的啤酒瓶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没有显露出蹒跚的模样,酒这种东西,无法麻醉他的神经,更无法麻醉他的心,反而成了他用以提神的一剂良药。也许,今晚喝过酒,明天更能让他使出浑身的力气,驾着他心爱的自行车飞速驰骋,范韵秋如是想着。
“这小子,真的变了不少……可是,他为什么连鬼故事的结局都不想听了呢?那个围棋女鬼虽然回到了地府,永远离开了秀才,但她却转世为人,谁又知道转世后的她在京城的大街上与秀才擦身而过,是不是会撞击出另一种火花?”
范韵秋有些无奈地摇着头,脸上却露着淡淡的笑容,瓶子里还剩下半瓶啤酒,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亮褐色的光彩。
2008年是足以令每个中国人都欢呼雀跃、人心振奋的一年,因为到了夏天,北京奥运会就要开幕,而北京的奥林匹克公园,自然便成了一处时尚而又著名的旅游胜地。在奥运会开幕前,这里不时会举办一些全民健身活动,此次的自行车赛也是如此。更有趣的是,以许啸锋为首的大虎道场“中国围棋五虎将”也来参赛,无疑成了这场比赛最大的亮点。为感谢棋手们的大力支持,主办方特意为五位棋手送上一套奥运吉祥物“福娃”,正好一人一个,每个都有半人多大,可把大家乐坏了。
“嗨,我发现一件满有趣的事,我们五个人跟这五个福娃倒挺有缘,瞧它们还和我们五个挺像的。”
范韵秋指着五个福娃,跟另外“四虎将”打趣儿。
“那我就要福娃‘贝贝’好了,我是天津人,来自中国的北方,又经常看到大海,鱼跃龙门的‘贝贝’不是最配我吗?”
吕恒宣难得“活泼开朗”一次,谁也没想到他竟会率先选择福娃。
邹俊崎也不甘示弱,“那福娃‘晶晶’就是我的,我是广东人,来自中国的南方,大熊猫是我们中国的国宝,也是生长在南方的森林。人与自然和谐共存,多好的意义不是?”
岳智兴笑着拿过那个羚羊模样的福娃说:“这个福娃‘迎迎’就给我吧,我是上海人,来自中国的东方,很少有去西部的机会。‘迎迎’是西北的藏羚羊,就当圆我一个梦,愿绿色奥运健康、美好的祝福传递到全世界。”
范韵秋在旁看了,脸儿笑得跟盛开的花一样,当然,福娃“妮妮”就最适合她了。“妮妮”的造型创意自老北京的沙燕风筝,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自然要与其共享春天的喜悦。
而最后剩下的福娃“欢欢”则毫无疑问地到了许啸锋手上,看着火娃娃“欢欢”,许啸锋微笑之际,却几乎掉下泪来。到底是巧合,还是大家故意把“欢欢”让给了他?这个奥运圣火、运动激情化身的福娃,代表着最强的奥运精神,在五名棋手中除了他,还会有谁更适合呢?
“要是有一天,围棋也能成为奥运会的比赛项目,该有多好啊!不,就是表演项目也好……”
他仰望着远方的蓝天,发出一声深深的感叹。
“会的,啸锋,不管我们能不能盼到那一天,梦想和未来都永远是美好的。”
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有力的手,许啸锋转头,看见了骆岩和程语曼正在对他微笑。
“干爹……伟伟要骑马……”
一个嘟嘟哝哝的声音,发自程语曼怀中的儿子,那可爱的小家伙正向许啸锋伸出小手,要抱住他的脖子。
许啸锋上前低下头,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伟伟乖,对不起喔,干爹今天要骑车子,不能让你骑马了。不过干爹答应你,咱骑完了车,一定让你骑一天的马儿好不好?”
孩子咯咯地笑着,程语曼看到这情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啸锋,得了吧,伟伟就是被你这个干爹宠坏了,才越来越调皮。我看他上了小学,恐怕都还会想要坐到你头上来,到时候你可别让他坐才好,那么大还‘骑马’,到时候不被他的同学笑话才怪。”
“啸锋,快点,要比赛了!”
就在此时,从那边传来了邹俊崎的呼喊声,许啸锋匆匆忙忙地和骆岩夫妇说了声“一会儿见”,便飞也似地朝赛区那边奔了过去。
“许啸锋,你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了水,干什么把福娃放在车上?”
当众人看到同一件怪事的时候,做出的表情也都一定是相同的,尤其是邹俊崎,只觉得他的好兄弟在精神上突然出了状况。
“怎么,这不是迎奥运的自行车比赛吗?福娃是奥运会的吉祥物,放在车上又有什么问题?”
许啸锋疑惑地望着邹俊崎的脸。
邹俊崎冲他做个鬼脸,又指了指他车上的福娃,“笨蛋,这福娃这么大,不是会给你的车子增加重量吗?而且车子一开动,它是会晃的,你就不怕影响平衡?唉,也只有你这种脑袋里一团浆糊的畸形动物,才会做这种怪事,因为傻瓜永远都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第四十章 下个纬度,我等你(中)
“呵,你怎么知道我放了福娃在车上,就一定得不到奖?”
许啸锋颇是不服气。
邹俊崎大笑两声,立刻又放低了声音:“你这样子要是能得奖啊,天都要下红雨了。”
“才不听你的呢,我爱怎么比赛,那是我的自由。”
许啸锋说着便骑上了自行车,来到起跑线上,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姑娘的音容笑貌。对啊,如今他骑的这自行车,不就是当年他第一次遇到珩儿的时候,被撞到过的那台车吗?自行车在无意间充当了他与珩儿的媒人,若没有那一次惊险的意外,他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自己能得到天使的爱。
“珩儿,如果这次比赛是你参加,一定可以得到大奖吧……”
他回想着珩儿骑车的样子。她像一只敏捷的银雁,用极为轻巧的力度,驾着车飞驰而来,以最秀美的方式,掀起一阵柔和而凉爽的风。那是一幅自然的画卷,即便是功力再深厚的画家,也描绘不出那种静而雅致的气质。珩儿的美,需要用爱来欣赏,甚至在一种眩惑般的背景中,也定要仔细去捕捉神韵。
许啸锋,你怎么眼圈又湿了?猛然回过神来,他脱下风衣,用手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泪很快被风干,他望了一眼天上那明媚的太阳,再看了一眼车上火红色的福娃“欢欢”,珩儿早就不在了,自己又何必到现在还要流泪?她喜欢的是他最灿烂的笑容啊!然而人生并不完美,人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握住他们心中认为最完美的那一刻,也就获得了幸福和解放。他弓下身子,终于做好了蓄势待发的准备。
发令枪“砰”地一声响了,自行车群如大海中涌动的浪潮一般,翻滚在广阔的体育场。运动的本质就是生生不息,这群驾驶着车子的人便是勇往直前的激流,或许他们任何一个人,也都和许啸锋一样,用这样的方式展现着属于自己的追求。若说这是一场体育竞赛,又何尝不能说成是一场角逐自由的比赛呢?
“加油——加油——加油——”
一波又一波,连绵起伏的鼓劲声,震响了未来的奥运赛场,久久无法消散。
“许啸锋,雄起!”
许啸锋一面倾尽全力骑车,一面也用家乡话为自己呐喊助威。或许真是因为车上放了福娃,多少有些影响,他的师兄师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