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寻我记(四四)






忽见小婢领着一男一女而来,待到近前,看清之下那粗布的娘子竟然是久未曾现的鸣音。

“桃子——”鸣音看清竹桃直直奔来。

果然,还是那个鸣音,虽故作了妇态,还是掩不住本性。

人们欢喜的莫过于故友相见,更欢喜的却是故友未变,从而由他人来证明曾经纯真的自己的存在以告慰现在的无奈。

鸣音未变,这叫夏桃很开心,却只能把着她的臂膀无声而笑。

“鸣音。”出声的是个细瘦的老头,一身不怎么体面的蓝布衣袄,一把子颌下胡,脸面什么夏桃并不关心。

那人尖锐地盯着夏桃。

“夫君,这是王爷院里的竹桃。”夏桃闻音再去看,那老头虽有双尖锐的眸子却实在皱纹半面,怎么看都料定该是位半身入土的老者。

鸣音像是也看出了竹桃的意思,只是虚笑着,放开她道:“我要随夫君去见福晋,寻时间再聊吧。”

那老头再看了一眼夏桃,转身带着鸣音而去。

阳光下,一个躬背的老头,一个貌轻的女子,就这么相挟而去,引得夏桃心房突得一哽。

她以为,鸣音会是幸福的。不是被福晋嫁于圆明园的园头吗?不是为妻吗?不是——

哎,也许一切都只是惘然,都只是他人臆测的完满。蝉音逃不过,鸣音逃不过,而她呢?

每个人都有他的奇遇。夏桃不知道的是,那个小老头不出十年也能成为封疆大吏,卷起一翻生灵风波。

“愣在这里干什么?”竹淑不知何时出现,发间一朵极艳的宫花,面白唇红,配一件浅红锦的小袄肩,竟是明艳压光,动人无比。

忽然间,像是什么都变了,让夏桃一阵恍惚。

咋暖还寒时,年氏身体极是不爽,便叫了竹桃来想吃些细味清甜的物食。

五年,五年过来,夏桃已不再是那个出一道菜要寻思半天的忘性婢女。做着东西的空,她也在想,时间真是不可思异的,她本以为一辈子也就那般忘着、过着、老者,却不想离了食谱也能做出一桌子营养丰富、口味鲜美、中西合璧的美味来。想想都觉得神奇,或许,这就是时间的未知之奇。

饭毕茶起,年氏独唤竹桃上前。

“那个宁静——可还守规?”

夏桃点头。

“可还知份?”

点点头。

“……王爷对她如何?”

这也许才是年氏想知道的。可夏桃不明白,年氏为什么要变?当初那个孤傲的年氏不好吗?当初那个对她好的年氏不好吗?至少那般的年氏,末了,不会痛苦。

可人们还是纷纷纵身跃入挣扎的火海,痛嚎着受锥骨焚肉之苦。不如不轮回,便没有挣扎。不如不入世,便可超脱苦痛。如果只是一烟孤魂,会不会就潇洒如风?

可惜……

我们解脱不了自己,更解救不了他人。

出了竹子院,不由回身相望。

如果我们只相交在初见之时,会不会留下的都只是美好?

夕阳西下,只剩苍寒。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放飞;轮回

半日间,竹桃变了。不再爱笑,不再爱猫在太阳下偷懒,连上房里无事也很少再去,总是冷冰冰的。

王爷说她一次偷懒,她便日日如个木头似的伫在主屋里,爷渴了她就倒水,爷饿了她就上饭,爷要洗脚了她也照侍侯着,如一般婢仆似不说不笑、不气不恼,很是本份。

胤禛本想冷她几日以解她拒绝之举,却不想这丫头先对立起来。她做得很不错,现在真像个很称职的奴才,可偏偏这种称职晚了也过了,胤禛并不需要也不喜欢。他也恼了,竟然能个小小婢子都敢持宠对抗于他,他到要看看你能使性子使到什么时候。

二月初,圣上带胤祺等皇子巡幸畿甸,胤祉、胤禛等留今主事。

同月,戴铎外放。福晋指身边大丫头喜音于戴铎为“如夫人”。除了霎那间有一缕失望,戴铎满是高兴。毕竟,喜音更年青、更美貌、更讨喜且是王爷的家生奴婢。

本年三月,今帝六十大寿,举国奔忙。

十八日,万寿节。二十五日,宴各省耆老与汉大臣于畅春园正门。二十七日,宴八旗耆老与八旗大臣。只此二日宴众便达五千余,赐银有差。二十八日,召八旗老妇七十以上者集畅春园皇太后宫门前赐食。四月初一,寻宗人府给于革退不载者、因罪革爵者重新入牒。月末为止,因帝寿,遣官员往祭长白山、五岳、南海、祖陵、黄帝陵等各处,并按“恩诏”赏赐各省兵丁银两。五月,帝驾往热河避暑。

也许人老了便渐趋宽软悲怜,至少在康熙帝身上,是如此。一边欢喜热闹,一面曲终人散两不相地执着。见臣下幸福的颜面便寻回心内些微安泰。

可以理解。但胤禛不高兴。那可是白花花的银两、急流流的人头,哪一样不是十倍八倍的人力、物力才能显摆的排场?

胤禛悲愤地睡不着,整日整日在书房里转悠,想发泄发泄,见那阁段雕门之下立着的冷漠女子,明明心火更旺却不停压抑着只是不发,如此这般,到六月间,内火难抒的雍亲王突然病倒。

恰皇帝热闹、雍王府变天之时,另有一人却是悲凉,只能对着景陵妃园独自祭拜。

失意一生,欢胜一生,不过一生。正是如此,千百年来不知几多权贵腾云扶梯只求立于高处俯控苍生或留下些于己的点墨。

而他胤祀呢?又何常不是致孝之人。志起于孝,可到如今,孝先已不再,独留一份悲苦。天下,这天下,终竟能否入他之手?

梦里有一片桃林,粉淡的桃花一簇簇开在枝头连成一片暖洋了天际。他在林中,除了蓝天白去和其下的粉红其他也看不见。没有人,没有生畜,更没有野兽,任何连声音都没有。他不停游走,在林间徘徊,却只是桃木。

“胤禛——胤禛——……”有个声音在空气中流动,叫他心头一痒,似乎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他开始奔跑,随着那声音奔跑,粉红纷飞在视野里,却遍寻不到那呼喊他的女子。

很少再有这么唤他的女子。胤禛突然间停下来。皇额娘已去,母妃久未如此。

“胤禛——”这声音如在耳畔低吟,开始如同浅试,一声声固执之后,越发清楚坚定起来。

“胤禛,你还在睡吗?有没有梦到我——?”

那“我”字忽然无限扩大、绵延,一震之下惊醒了他。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有虫蛙之声嘹远而来去。

灯烛光韵下视觉透过帐沙渐渐清晰。这是他的赏心斋。

床榻沿边窝着一个人,在细沙之间他很容易认出了她,心内无来由地快速跳动着。

病着的身体很虚弱,他感觉得到,就着酷热之气,连动动指的力气都乏重。

他好像在值事房晕倒了,然后……

不再去想那些,他突然只想好好看清她。

短额、浓眉、小眼窝,圆颊、平鼻、小嘴巴。

夏桃睁开眼睛,面颊之上分明的触感,却是透过沙帐抚着她的指。

掀开蚊帐,果然,他醒了。不自然便笑开了。

他喜欢她笑。喜欢她随情而动的表情,可叫一切放松的存在。忽然,就想抓住她的手。

这一刻,他的指冰凉,她的指却火热。他们之间,永远都不同。

是指间的冰火叫夏桃惊醒,立时便抽回了握于他掌中的指尖,待要回避,却是他一声声的咳嗽,不觉便忘记一切探了身子替他抚着。

“王爷醒了吗?”

夏桃心里一痛,由那拉氏领着各房女眷进到前来,而自己自觉地退了出去。

身影游动间,他捕捉到她的眉神。软香浮动里,他再寻不到她的衣角。

相同都是陌生的痛。

也许有些人,你注定有缘无份。来来往往间,相识不如相忘——淡淡一笑。

夏桃突然明白了。也许她喜欢这个人,不然不会陌生的痛。在城市间我们被时间磨平了情感,会因人而笑,因人而痛的本能却越渐失常。往往,吃着男人送的巧克力却无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是无所谓、如流水,反不如口间那苦香之物还叫人有一丝感触,这——怕就是情感的悲哀。

可现在,她痛了。虽然只是一刹。

阳光静好,暖暖的,却注定不会属于她这个过客。

不觉一笑。

或许,这便是她等了一辈子等着的情感。可惜——五百年擦身而过的情时——太短。

不觉压制不住,溢湿眼眶。

屋子里很热闹,可我们自己的世界却很宁寂。

低眉间,也许是很久才发现他人的衣裙。

蝉音的神色冷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几步之外,叫夏桃茫然。

什么是友情呢?什么又是情谊呢?

或许女人注定寻不到“友情”。情感太细了,便有了洁癖;敏感过胜了,便揉不进尘埃。由始至终,从近到远,总逃不过时间的流逝。飞走的是流云般的美纱,留下的是棱角分明的粗沙。友情太圣洁,而人性却是真实。当你无数次依偎之人最终选择擦身而去,除了面上一把眼泪、心间一汪苦海,什么也无能为力。

蝉音擦身而进,夏桃忽然觉得很冷。抬起的头颅也止不住惯性的眼泪。

得与失,迷与明,近与远,分与合……太多太多的极端周而复始、两极并驰。

为什么不能幸福点?为什么不能幸福点?……只一点点,不好吗?

寻觅一辈子,两手间却空空无一物。

恨痛了一个人哭,一个人过,一个人苦,一个人乐。

还好,有个隗石,可以把肩头相借。此时,再顾不得这相借是不是要还。

武格格此时有了身孕。

竹桃亲历亲为着王爷的膳食,却再不到王爷面前去。

王爷安静地吃着竹桃调制的美食,却再不需要她到面前去。

夏桃开始喜欢坐在阳光下折飞机。星星、纸鹤似乎更适合,可她想不起怎么折,便只是折飞机,最简单那种,只要五折便可形成的那种。折完一支只,随手放飞一只,任那些软的、硬的、白的、花的各种纸张各色纸色在阳光下放飞,没有方向,只是向强光里冲动,最终划过不一样的弧度跌落而下。

每日里,不在厨房便如此。落了一地的飞机。开始还有人相问,几日下来,人们只道夏桃的痴病又犯了,便也不再相劝,看她折着、飞着直到日落,便一只只拾在裙摆里丢弃在房间的角落里。

她一下下认真的折叠、一点点重重的碾痕,每一分都是严谨的对称。抚着小小的飞机,时尔快乐,时尔忧伤。

胤禛恢复得很慢,妻妾们轮流照顾着。身边关心的人很多,他却不快乐。只觉得缺失的一角越来越大,不痛,却空,空洞得越来越可怕,整夜整夜突然醒来,整日整日迷离间便都是她最后的眉神和抓不住的裙角。

最初还很平静,除了偶有失神并不觉得如何。兜转间病榻一月渐收,忽而后觉失神成了习惯。

她不需要他,他为什么还需要她呢?

他毕竟是意志强盛之人。次月便已完全不再去想那人。

可梦里,却满满、满满都是遍野的桃花,开得粉红,连花间偶闪的露珠都看得分明。

而醒来,便什么也不去回想。

理政、谋事、更为频繁地宠幸妻妾。

虽然清楚有些东西不同了。可不同又如何?谁没有不同的时候?过了,也就过了。

王爷更爱听年氏读书了,喜欢她柔软的音色黏抚着视线,喜欢她聪明的言谈分寸,喜欢她倾尽所有以他为天的心机。艳桃,艳桃,年氏远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粉桃来得香艳,放纵间又岂没有欢爱?

胤禛忽然间像是拾回了欢愉,每日里极为享受年氏的软语香体。

原来只要放纵了,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而那只俗桃做的东西也不再如初般欢喜,所然无味间反厌弃了那种味道,

一时间,雍亲王府里春艳满院,好不暖情。

直到这日,夏桃如旧盘腿窝在腾椅上放飞。

远远,小太监领着一个月白服的男子走过她的宅房之前,被那男人透过梧桐之树窥见了躲在房后的自在身影。霎那间,那双眼睛再难移开,追随着行到面前。

她的发已是极长,散落在肩背之上泛着黑亮。散漫的神色不再,满满都是认真、清冷。她似乎变了。可却还是那个她。

抬首间,渐渐便看清了彼此。

果然,她还是笑了,很甜很甜那种,却仿佛还是粘染了尘埃,淡了、重了、迷离了。

笑比哭容易。像饭勺一般永远向上的是笑,如生活般不断负重的是哭。

更多时候,习惯了用笑掩藏一切。

夏桃飞出一只小小的飞机,划过一个完美、悠长的旅程,飞落在他的脚下。他拾起来,观察了半天,慢慢依过来,执着那不如掌间大的纸物看她认真的低头折叠,再接过折好的,学她刚刚的样子放飞。看着那飘飞而落的小小纸物,霎那便放下了。

于是便递出了手里的,接过剩下的纸片,极为认真地折叠,再把一只只折好的递于她放飞。

夏桃很满足,眯笑着眼睛依着他,看他无他物的替她折飞机,看他把折好的一次次递于她,看感觉他心悦着看她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