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总无边
乌云褪后,自是碧空如洗。
饭桌上,元将军与世子商定,因老王爷催的急,翌日安排妥当这临城边防事宜,便要折返长安,司命推脱阿禄伤寒方才痊愈,三言两语下,定了三日后启程。
待众人到将军府时,那聚宝斋已将北齐国砚送了来。
阿禄瞧着桌上那精雕细琢的砚匣,打开来,竟是匣内配匣极为小心。她将那方才众人夸赞的砚拿出端详片刻,便铺纸,挽起袖口研墨,待亲自掭笔后,司命正是踏入门中。
“来,试试这国宝,”阿禄伸手递笔,道,“那院中梨树残花却也是个好景。”司命看她素手执笔,不觉摇头,道:“你这一研墨,手下却已没了两座城池。”
阿禄笑道:“再是无上之宝,日后也是带不走半分的,眼下这台砚纵是值天下三分,却也不过是个死物,百年后怕早已不知流落于何处了——说破了天,也不过是台砚,倒不如物尽其用。”
司命看她兴致颇高,也不好拂了意,只将白扇置于书案上,接笔落笔。
阿禄顺手将白扇拿起,啪地一声打开,悠悠扇着。
司命笔蘸调淡墨,在盘子边上括干些,再蘸深墨,一笔枝条成形,画风写意,颇为随性。
不过半柱香,画已成,半树枝桠,半树梨花,树下藤椅空落无人。
阿禄只盯着这画,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只觉那藤椅上本该有人,却生生被作画人抹去一般。
莫非……她正待细想,门处已闪过一个黑影,未待看清便觉臂间一沉,却是被凌波两臂抱住了胳膊,左右摇晃起来。
“小师傅小师傅,外头天色这么好,你憋在屋里作甚,”凌波弯着双清透眸子,瞧瞧她,又瞧瞧已抛笔的司命,再瞧瞧那画,才道,“春色明明大好,这画却瞧得如此凄凉,不好不好,小师傅咱们不瞧画了,世子爷正等在射箭场呢——”
阿禄一听世子爷三字,就暗自一叹,天帝他老人家这差事……真是磨人啊。
司命伸手,自她手中拿过扇子,肌肤相触间,竟是冰冷的骇人。阿禄只这一碰,便有不好的感觉,莫非他此番寒气太盛?可明明已弃椅而走了……
“阿禄,还不快去?”司命先踱出屋,扔了一句话,“这北周除了皇帝,杨家的大世子还从未等过谁。”言罢,便向自家屋子而去。
徒留了画卷于书案上,随风翻卷。
阿禄自晓得此趟下凡就是为这杨坚而来,躲是断然躲不过去,况且天上那些个上仙们都瞪着眼瞧着,她若不想被拔去仙根和这杨坚一般沦落为凡人,那便要老老实实办好这趟差。
罢了,她兀自苦笑,遥想度厄每每下凡助人渡劫,若碰上非娶不可的,虽扮作风流公子,骨子里依旧是强颜欢笑的很。
阿禄只道苦情,将那桌上的画仔细收好,便挂着这少年出门了。
凌波轻功饶是好,却顾及自己这新拜的小师傅,只慢吞吞随着她走:“小师傅,你当真是那苏合香的亲妹子?”阿禄唔了一声,等着听他的下文。凌波只长叹一声,道:“那等抛家弃国的,纵是天大的才气,却也依旧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他这一句,听着便晓得并非他能说出的,想来定是学自杨坚之口了。
阿禄无奈笑笑,提点他,道:“那可是你小师傅的兄长——”
凌波褐色眼眸微定了定,似在纠结,半晌亦是无奈一笑,道:“罢了,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徒儿不说了。”他那无奈神色,倒学了阿禄,竟是不差分毫。
阿禄无言,依旧挂着他,收了将军府无数下人眼色后,方才到了射箭的场子。昨日她到时,尚有几个下人路过,如今射箭场子早早清了。
因着暴雨袭过,场中留下了大小水洼,带着极淡的泥土青草气。
杨坚正站在场中,背脊挺直如竹,双腿修长,清冷如出尘碧月。
他右手随意拎着把墨色长弓,左手两指捏着羽箭,遥望着远处的箭靶,恰与射箭场自成一体,入画一般。
少年一见自家世子爷拿箭,立时双目放光,终于松开阿禄的手臂,一个箭步蹿到场外手扶着木栅栏,高声道:“世子爷,你竟然拿箭了!”
背对着的少年侧身回头,却不是看凌波,而是那小路间的阿禄。
这一眼,竟然让阿禄有种错觉,恍惚间,看到的是当年的桀骜少年。
那年他断臂而伤,流落山间野庵,初醒来不发一言,自己端茶倒水伺候了三日,他才终是正眼看了自己。此时彼时,一般无二。
多少离恨,暗藏于心,却不料君已陌路。
杨坚颔首示礼,道:“苏姑娘,如不介意,可否陪本世子比试一二?无需当真,权当打发时间罢了。”
他回头随手搭箭,满弓力射,随之一声巨响,羽箭正中靶心,竟是埋入了寸余。
骄阳下,那箭羽被箭靶落下的雨水淋湿,尤自抖动着,闪着光亮。
阿禄一瞧他故意露的这手百步穿靶,不觉心道,说是比箭,却不知又要借故奚落些什么。但世子爷开口相约,那凌波又忽闪着双漆黑的眼盯着自己,她却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走进箭场,随手挑了个轻便的弓,道:“世子爷的箭法是万军中历练的,小女不过是在自家后院里打发时间罢了。”
言罢,自木架旁挂着的箭袋中抽出六枝箭,捡三枝自留,三枝递给杨坚:“将军若不嫌弃,那便三箭为先了。”
杨坚伸手接箭,道:“姑娘,请。”
阿禄站定,搭箭拉弓。心中竟生出几分争强的心思,先前射箭于无人时,毫无半分压力,如今却是顶着比箭的由头,自然手下握紧,用了十二分的心神。
这一用心,嗖嗖嗖三箭,均落在了一点。
那三枝箭,远看去,竟像是一枝所裂开一般,让凌波目瞪口呆,只伸手揉了揉眼,方才喃喃道:“小师傅……徒儿领教了……”
杨坚却依旧闲拎着弓,只赞了句好,便转瞬执弓搭箭。
三声闷响后,箭靶上六箭定在一点,倒如羽扇开花。
这趟下来,凌波直接耷拉下了一张脸,也不管哪栏杆尚还湿着,只趴在上头独自黯然神伤了。
方才比试前所露那手是真功夫,如今这三箭却是雕花巧技了。阿禄懂箭,自然也晓得,论哪一样杨坚都远胜过了她……好在这炮灰做的也不算太悲催,她将弓放回原处,认输,道:“阿禄现丑了,也心甘情愿认输了——”
她这句话,倒让凌波先嚷嚷起来:“小师傅,咱们虽败犹荣——”
阿禄摇头苦笑,心道她这白捡来的小徒弟还真是不认生……两日间就将这小师傅叫的朗朗上口,如今更是舍了主子偏向了自己。
杨坚随手将弓扔向凌波,却声势带风,惊得凌波退后三步方才敢伸手去接。这一接,直砸到了怀里,砸的他是愁苦更胜,却再不敢出声。
“杨某有一事心有疑惑,可否请姑娘讲解一二,”杨坚走到箭架旁,与她相隔两步,审视道,“姑娘腰间所挂的……可是北齐兰陵王之物?”
兰陵王与北周屡屡对阵,此等要紧物事杨坚自然早有耳闻,又见过探子的手绘图,对那样子也有了大概印象。方才阿禄抬臂射箭时,那玉珏便自腰封现出,杨坚只一眼觉得熟悉,如今走近却分明见了兰陵王的图腾。
听闻此物所刻的图腾,与那绝美王爷眼下刺青一般无二。
如今一见,倒是真的了。
他眸光阴沉,盯着阿禄,直将阿禄看得哑口无言。
兰陵王之物本就关系军权,她放于哪处都觉不放心,便挂在了身上,只盼莫要掉落,为那好心的王爷招来什么祸事。只是……没料到却先为自己招来了祸事。
怪只怪,她生性随意,忘了此处为北周,而她日后要面对的是杨坚。
擅箭的承天
阿禄左右无言时,杨坚猛然抓了她的手腕,拉到近前,低声道:“本世子给了你这么长时间,可想好托辞了。”
这一低语,倒让阿禄陡然清醒了几分。她定了心神似有主意,左手自怀中摸出了一件物事,待举起却是块玉佩,由红绳吊着悬在了二人之间:“世子爷可识得此物?”
“杨家玉佩?!”杨坚瞳孔陡然收紧,低声喝道:“此乃杨家三年前丢失的家传玉佩,你是如何拿到的——”
原来,命数紊乱下,竟是早已丢失的宝物了。
“正如这玉珏一般,”阿禄浅淡一笑,道,“小女素来喜欢收集各地珍品,只是碰巧,恰从暗市商户处得了几个宝贝罢了,”边说着,她边晃了晃那红绳,道,“当年只见一个蝇头小字刻在角落,没想到还当真是世子爷家传宝物……世子爷若不嫌,小女物归原主就是了。”
她说的容易,却已觉背脊尽湿,倒像是做贼一般,心虚不已。
万年前,少年自怀中摸出这玉佩赠与她,本是日后成亲的凭证,却怀揣至今亦无用处。
万年后,他咄咄相逼,却没想到此物竟有了出头之日……
“好一句碰巧,”杨坚,道,“北周杨家传家玉,北齐皇族出兵符——阿禄,这天下间,还有你拿不到的东西吗?”他伸手捏着那红绳,紧挨着阿禄的手,缓声道,“我杨坚从不信这世上会有付出不求回报的人,阿禄,”他声冷冽如冰,却轻缓似水,“你求的是什么?”
他用力将她又拉近了几分,若是有人此时遥望去,定会脑中构想一副旖旎画面,只可惜几近相贴的二人,却是各怀鬼胎。
阿禄,你求的是什么?
这一句,恰掀起了一片涟漪,阿禄只觉自己心湖微皱,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怎么?从没想过?”杨坚眼角微挑,竟笑了,“人都说南梁女子擅勾人心魄,曾有徐妃以‘半面妆’而闻名天下。阿禄,于我眼中,你并不输那艳及天下的徐妃——”
徐妃,南梁皇帝的妃子,曾以半面妆笑对天子而闻名天下。她艳及天下,却淫|乱宫廷,满朝才子皆为入幕之宾。这等名声,就连身处南梁边陲小庵堂的阿禄也有所耳闻。
原来这万年来于仙界倒有长进了,竟还能和那什么艳及天下的妃子相拼。
阿禄退后一步,笑道:“世子爷说笑了,阿禄不过一介平民,哪里能比得上南梁徐妃。”
“凡是家传之物必有些特别寓意,”杨坚眸光暗沉,道:“此玉本是我娘的贴身物,三年前她撒手人寰时曾亲自交与我,嘱咐要转赠未来的世子妃……只可惜本世子已应承了独孤伽罗,此生非卿不娶,且绝不纳妾。”
“那么,”阿禄只觉得眉心一跳,道,“世子爷想说的是什么呢?”
“你若一心于我,我也定不会负你。”
阿禄笑道:“世子爷如此说,可是要小女不要名分,隐姓埋名一辈子?”
“阿禄,”杨坚食指将那红绳绕了几圈,缠住二人的手指,低声道,“我不管苏合香存的是什么心,但他既有心助我成大业,想必也不会瞒你。倘若日后我给你个太平天下,你可还会计较什么名分?”
那红绳丝丝相扣,玉就恰就扣在阿禄手中。
倘若她是个凡尘女子,如此蛊惑人心的话想必早已醉心,只是,对一个早已在轮回外的人说“我要给你一个太平天下”,这是何等的讽刺?
当然,这戏也要演下去的,阿禄将那绳子也绕了几圈,道:“兄长之愿即小女之愿,日后世子爷有何用的上的,小女必当尽心竭力。”
当年共执手时,她曾红了脸颊。如今红绳缠绕指间,她却只觉得累。说的累,看的累,心累身累,这趟下来只勉强成了挂名的入幕之宾罢了。
而杨坚在明年,却仍是独孤伽罗命定的良人。
这九生九世的金玉良缘,果真不是轻易能解的。
自箭场回院子时,司命正手举茶壶自斟自饮,他瞧见阿禄回来,只随口道:“回来了?”阿禄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另一只茶杯对着他,道:“倒水倒水,这差事太熬人了。”司命抬手,给她满了半杯,待看她一饮而尽,才道:“怎么?杨坚又将你如何了?”
“如何?”阿禄兀自苦笑,道,“机缘巧合下,他知晓了我的心意,允诺下了一个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司命略一沉吟,笑道,“如此说来,此趟倒是简单了。”
阿禄摇头,道:“我要太平天下作甚?我只求他不要娶独孤伽罗。可是,人家是一要娶独孤伽罗,二要我甘心相随。”
司命听了,倒并不意外,只饮茶道:“你当这块骨头这么好啃?若当真如此,那天界怕是有不少神仙美姬甘愿下凡,只为与鬼界太子情定今生了。”
阿禄兀自仰头叹了叹,道:“小仙我除了会拿笔写写功名册,弯弓射箭靶外,实在是一无是处一无是处啊……他也不晓得看上我哪点,突然就开了窍了。”
司命悠然瞧她,摇扇奇道:“不过话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