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总无边
“将军,不知这十万年来可还安好。”就在阿禄胆战心惊端着茶寻思时,不知哪来了个一身富贵的小童,走到桌侧对着司命抱拳一礼。
粉雕玉琢的小童,千年墨玉冠束发,足踩万年貂皮靴,腰以狐族尾毛为饰,实实在在是个万年难见的贵人,半分也做不得假。
又来了……阿禄暗叹口气。这一个两个的,还都是故人,只是这些故人虽面子上看着客气,却看不出是敌是友,更是堵上添堵。
还没等她再去端详那富贵小童,司命竟意外站起了身,同样行了个正身长揖礼。
他这一弯腰,阿禄只觉得眼冒金光,这胸口,算是彻底凉透了……
别看她成天嘻嘻哈哈,心里可是明白的很。这司命在仙界虽是个整日声色平平的神仙,却并不妨碍他在东胜神洲的地位。
尤记得那年冬日,他来自己仙岛游玩时,手中忽然多了一个赤毛小兽,那小兽极为乖巧,一整日都趴在司命怀里一动不动,任凭他抱着坐在火炉旁与自己闲聊。不出三日,北俱泸州女娲神迹使者前来三跪九拜地将那小兽请了回去,原来,那其貌不扬的小兽竟曾是当年女娲娘娘坐下之骑,曾陪女娲出生入死将混沌天地之间的恶兽扫了个干净……
是以,全东胜神洲能让他这般礼数周全的,也不过那几个上仙。
而眼下这小童,怕也是个惹不起的贵人了……
果真,还没等阿禄去猜,司命便直起身,道:“十皇子,别来无恙。”
阿禄一听这话,立刻也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司禄仙姬拜见十皇子。”这天上地下能被称作皇子的,也不过天帝和鬼帝两家的儿子。天帝的皇子日日到嫦娥处吃酒,她早就认了个遍,是以,如今能被司命如此对待的只能是鬼帝的幺子,鬼界的十皇子相榆了。
那半人高的小人儿淡淡嗯了一声,双眼冒光却是只看着司命。
阿禄见他无意搭理自己,便也只能讪讪起身,立在了原地。
“将军,多少个东去秋来,你却依旧仙姿如斯。”小人儿手腕一翻,示意远处的四艺鬼君走近,自己则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司命身侧。边说着,竟还笑嘻嘻地伸手要去捏司命的脸颊,倒像是调戏民女的流氓……
“十皇子说笑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将军,不过是天界一司命罢了,”司命拿扇子挡开他那小爪子,道,“这十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皇子却为何怎地还是一个童子模样?”
相榆微微抬眼,柳眉杏目,眼神清澈如一汪浅溪,很是讨喜:“十万年弹指一挥,本王一不用上战场,二不想娶妻生子,这样倒也自得其乐,”他一边说着买卖,一边摸着腰侧狐尾下明晃晃的一个仙脂算盘,“今日既然有缘碰上了,我便唐突问一句,不知司命星君可还记得十万年前我提过的买卖?”
司命倒也不急着回答,只看了阿禄一眼,示意她坐下。她也乐得有个台阶,便径直做回了位子,只是余光瞥见那四艺鬼君恭敬立在桌侧,仍觉得非常之别扭。
“依旧是那个答复,即便是东胜三岛十洲为筹码,我也对这买卖没有半分兴趣。不过,”他一指相榆腰间,道,“你这条狐狸尾巴的买卖做的不错,青色狐狸尾,若我没有记错,这普天之下仅有狐王南藤有此毛色——”
“南藤欠了我十万分的人情,一条尾巴算什么,”相榆两指插在狐尾中,慢慢梳理着那尾巴上的狐毛,“他欠我的是一条命,而这狐尾只不过个留念罢了。”
瞧着这气派……妖王南藤的命,在他嘴里倒如草芥一般。
素闻这十皇子富甲天下,做的却是涉命的买卖,方才还觉得那小算盘精巧,如今细细想来,那应该就是传闻中他以湮灭十座鬼城为代价,所换的方寸山镇山之宝了。
阿禄不觉抽了抽嘴角,继续看戏。
“东胜三岛十洲有什么稀罕,不过是几块破岛而已。我这十万年得了几个宝贝,不知你可感兴趣?”相榆道,“襄琴怀里抱的那把琴,便是上古神器之一的伏羲古琴,以玉石天蚕丝所制,一旦解封便可支配万物心神为你所用。”随他的话,襄琴恭敬长揖一礼,将琴摆放在了桌上。
那琴上有血印之封,玉白琴身,五弦暗红。
司命颔首,道:“的确好琴,当年封此琴的为西方千佛,据说为保此琴不被奸人所用,千佛曾同奏一曲,设下幻境令前去寻琴的人皆被自身罪念所困,疯癫致死。”
相榆颔首,道:“的确,这世上除却佛祖如来和操控万般罪念的鬼帝,还真没有第三人能有这本事走出幻境,我有个那么强的老爹,自然要用上一用的,”他顿了一顿,似乎察觉到司命并无甚兴趣,便接着道,“你当年提过的三皇之书,我可是足足用了三万年才凑齐,却不知你去了仙界后,可还有日读一书的习惯?”依他的话,那襄书上前,将手中之书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琴侧。
司命和气道:“虽还有读书的旧习,却早没了当年的痴迷。”
“可惜了,”相榆无谓一笑,道:“本王早些年途径妖界,意外得了个美人儿的画卷,听说持此画卷之人可接掌北俱泸州,也不知是真是假。襄画,给司命星君瞧瞧。”那叫襄画的女子亦是个柔弱美人,款步上前,将怀中画卷摆在了书案之上。
北俱芦洲,女娲传人世代所居之地。阿禄瞧那画卷,想起司命某日曾说过,倘若能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搭个窝棚,谁的命也不管,谁的命也不定的过些小日子,倒是世间最惬意之事了。
她随着那画卷摊开,心肝顿时抽了抽。
那卷上的分明是个绝色的女子,眼无尘埃,却比那观世音还多了超凡脱俗的意境。
这个人,阿禄见过,在天宫藏宝阁中也有她一副画卷。
只是那画卷是天帝亲手临摹,而眼前这个却是真迹。这十皇子称为美人儿的便是上古女娲娘娘,北俱泸洲唯一信奉的神明,而那画卷便是女娲后人的信物。女娲后人如今遗落尘世久远,远到这三界四洲无人知晓如何去找寻,却没料到竟是到了鬼界皇族的手里。
阿禄正是百转千回时,却瞧见司命浅看了自己一眼,才对相榆,道:“本星君自有司命殿一处便觉空旷,实无接掌北俱泸洲之意,十皇子可还有什么稀奇的,让我们司禄仙姬再开开眼界?”
襄画递上杯凉茶,相榆伸手接过,双手捧在胸前,道,“那就只剩最后一样了。”话说着,他右手食指堪堪指了一个方向。
随他这一指,众人目光皆聚焦在了一处。
阿禄的心也随之咯噔一下,偷瞄了司命一眼。
那十皇子口中的最后一样宝物,竟是一个身背棋盘的少女……
她不觉横生了不少猜测,心怦怦直跳,偷偷瞄了司命一眼,恰被司命捉了个现行。司命只好笑地看她,随口对十皇子道:“久闻襄棋的名号,本星君甚为仰慕,却不知十皇子将她与我有何用处?”
小人儿笑了笑,神秘道,“襄棋自十万年前降生在鬼都,算一算正是司命星君你脱离鬼籍之时,想来你也不清楚她的妙用……看在你我旧识一场的份上,我悄悄告诉你,我爹曾说这襄棋一命可抵得上整个鬼族,而我如今就拿整个鬼族的前途和你做买卖,如何?”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如讨论死物般,可那襄棋却恰恰就真同死物般,无任何反应。倒让阿禄瞧着颇为她不值。即便是一命千金,但一被人如此拿来换去,心里却断然不会好过的。
她正感叹着,司命却已冷下了脸,道:“司命虽执掌天下人的命数,却对操控人命无甚兴趣,还请十皇子自重。”
冷面的司命,当真少见……阿禄咬着颗蚕豆,呆了一呆。若将此事记下,待折返天庭时和嫦娥闲扯上一两句,怕是连她也会惊得花容失色了。
相瑜明媚一笑,道:“那便罢了,我自会让你心甘情愿来和我做这买卖。”他倒也痛快,起身告辞,四艺鬼君也颇识相地收起了一桌子惊世骇俗的宝贝。
临走前,那小人儿才瞧了阿禄:“鬼族算是欠了仙姬一个莫大的人情,待我皇兄与仙姬尘缘尽时,相瑜自当亲去府上拜谢。”
他眉目清朗,却自清朗中生出了几分不屑,话虽是歉意,那语气却更像阿禄欠他银子一般,听的阿禄万分之不爽。
“十皇子严重了,”她虽心有不快,也只能碍于此人的地位撑着脸面,道:“本仙姬不过是领命行事,说不上什么谢不谢的。这在天界为仙,总要做些有益于仙界的事来,况且此番我也是迫不得已——” 即便是过了万年,负心汉却还是负心汉,若非是迫不得已,她才不会去再续什么尘缘,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十皇子笑笑,道:“只是也请仙姬记牢,太子相柳是未来的鬼帝,与仙姬这等神仙即便有缘也是无份,还请仙姬莫要动了凡念,徒惹麻烦。”
只这一句,便在阿禄心里腾地燃起了一把无名火。
若非那个什么宝贝的不得了的太子,她还不至于受这等罪下凡为人。如今鬼族不感恩也就罢了,还真把她当做什么想做太子妃的人了。阿禄越想越气,只恨声道:“十皇子尽管放宽心,太子地位显赫,司禄断不敢起什么高攀的念头——”说完,砰地一声,她茶杯重重放到了桌上。
小皇子只深看了她一眼,倒也不再多话,自顾带四艺鬼君上了楼。
阿禄咬牙端详他一步三摇的模样,忽地想起腰间一个物事。
当年蓬莱那绝色与她下了一盘棋,曾输了个法器给她,说这破东西没什么大用,唯一好用的就是收个妖精神仙之类的。想来,她这上万年也未曾试过,正好今日开开戒。好吧,她承认自己虽修了上万年的心境,却依旧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当晚,梳洗完毕的司禄仙姬,一个小咒,竟真将十皇子收了来。
于是乎,她抱着满心满足睡了一个香觉。却不想一觉天明,惹了大祸……
次日,她正做着清秋大梦时,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翻了几个身方才爬起来揉了揉眼,正嘀咕咒骂着却一眼瞥见了枕边的法器,忽地背后一阵冷风,顿时清醒了。昨夜本想稍加教训便放了那十皇子,却不想十天来头一次睡床,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她可是个文职神仙,除了写个功名册之外,连腾云驾雾的仙术都用不来,更别说与人打架了……只是,听那一阵比一阵急的敲门,怕是躲也躲不过去了……
她苦着张脸,左右寻思下,也只得硬着头皮,披上衣服慢吞吞开了门。
房门一开,一室晨光。
而那站在晨光中的却是司命,还未等她有何反应,司命便道:“收整片刻,你我便启程。”
只这一句,方才松了口气的阿禄顿觉痛苦万分,伸手悲悲哀哀地搭着他的肩膀,道:“这日子过得实在苦,也不知本仙姬是否能挨到重见旧爱那日。你说,你就不能等到午时再叫我,左右也差不了这一日啊——”
司命淡笑不语,转身就走。不过两步,便迎面碰上了四艺鬼君。
那襄琴停了脚步,恭敬抱拳道:“司命星君,有礼了。不知星君今晨可见过我家十皇子?”
司命微露了些惊奇,回道:“怎么,相榆已经走了?”
襄琴似乎颇有隐情,匆匆告辞而去。
彪悍的鬼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此为阿禄最后一次为人时,某位学术大家所作之言。彼时很是受用,每日里拿此话来缅怀失却的懵懂情怀,看一抹林间斜阳,抛却杂念沉心入道。如今,再入凡世,江湖二字却是颇有噱头。
因着她脚还未好全,司命便又雇了辆马车,行了一日进了广陵。
阿禄这一路本是提心吊胆,却在和十皇子几番斗嘴下平了心态,眼见并无大事,也渐从心虚到了无所惧的地步。左右已如此了,尚有司命同她一起背黑锅……
广陵乃是南梁最富庶之地,阿禄在边陲那小破尼姑庵时,曾对此处无比向往。如今到了自然要赏玩的尽兴,才算无憾。
她就这样一路雀跃着,到跳下马车时,抢先伸手自司命腰间摸出钱袋,扔给了车夫一串钱:“前世生下来就靠人施舍度日,如今总算是尝到了付钱的滋味。”边感叹着,她又顺手将钱袋仍回给了司命,颇有种脚踩江湖的快感。
那串钱划出一道弧线,司命只衣袖一挥,便将它卷在了袖子里,却是行云流水,不差分毫。直看城门处的守卫眼眸亮了一亮,连带将手中的长枪握紧了几分。
两人走过城门时,阿禄特意瞥了一眼皇榜,唔?皇家招亲榜。
此时恰巧有镖局车队自身旁而过,一个年轻人亦是凝神看了几眼告示,转头道:“陈相国权势滔天,竟任由自己女儿在整个大梁招亲。”
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