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总无边
兰陵王扫了妃儿一眼,见她脸色惨白地捡起披风裹住自己,不敢有分毫动作,便对她柔声道:“下去吧,本王明日要牵着你的手站在卫城上,昭告天下对你的宠爱,今夜,好好睡一觉。”妃儿听他的话,脸色更是不堪,迅速退出了帐子。
直到帐内只剩两人时,兰陵王才柔声问度厄,道:“他们可平安?”
度厄,道:“一路平顺,如今已到北周都城。”
“平顺就好,”兰陵王悠然弯了凤眸,道,“卫城地势不错,易守难攻又占着要塞,替本王送给阿禄吧,若日后嫁人了,也好有些身家。”
度厄愣了一愣,微有些动容,应了是,便和他说了些军政退下了。
夜半,飘雪悄落。
兰陵王挑了帐子而出,凤眸潋滟,看着远近轻浅飘落的飞雪。
阿禄,我这一生何其自负,于广陵一战后将你揽入怀中,不惧天下人的耻笑怒骂。可终是怕了,天地浩大,生死百年,若有一日本王死在你之前,你该当如何继续?万千唾骂,皇室暗斗,绝不会有你的半分落脚处。若是北周……或会有所依托吧。
再见面,怕已是兵临城下,六军待发时。
盛衰荣辱,至死不渝
原谅我的自负,醉极长歌,惟愿独享。
迦南的王者
童姻似乎想起了什么,自怀中摸出个黑色的信笺,小小声道:“星君,这是鬼界遣人送到司命殿的,那送信的人说是极要紧的……”
司命扫了一眼,从容接过,打开看了半刻,手中火光一显,信笺呼地一声便烧得没了踪迹:“这信是三日前的,为何今日方才送到?”童缘因这一句话,顿时红了脸颊,支吾了半晌也没答出半句,倒是童姻替他开了口,难得没了气焰,道:“前几日延寿星君生辰,特宴请仙界万岁以下的小仙——”
噗嗤一声,阿禄控制不住,笑了。
天生天养的仙人里,延寿算是唯一一个与自己仙灵相仿的,不过自己升仙时是个少女模样,也便始终这样子了,而延寿万年来也不过四五岁小童样子,且性子极讨巧,又没有架子……宴请万岁以下的小仙?
阿禄光想想延寿殿里跑来跑去的一干幼|齿小童,把酒言欢,畅谈三界趣事……
她是越想越忍不住,伸手捂嘴,笑的越是憋屈。
不过也亏得她这一笑,那处才缓和了些,司命只颔首,道:“此番便罢了,去吧。”两个小童听这话,得了特赦令般,转瞬没了踪迹。
两个小仙童走后,司命方才看阿禄,悠然道,:“阿禄,何事如此好笑?”
阿禄笑道:“自是想到延寿那小豆子,竟设宴请万年以下的仙童……哎,本仙姬怎么就偏巧不在,否则也必定是在宴请名单之列——”
司命看她笑得欢畅,不禁笑意也深了几分,道:“看来,你很喜欢孩子。”
“那是自然,”阿禄放了茶杯,道,“每次瞧见延寿星君那小模样,我就禁不住想捏上一把,过一过瘾,只可惜他虽是仙阶在我之后,仙品却比我高上一等——”
司命深笑,道:“阿禄,过来。”
阿禄听他这一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必是如那晚在大牢一般,需要自己扶上一把,便笑着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他身侧,道:“星君这是想去哪儿?”
司命轻浅地看她,将扇放于身侧,笑问道:“我何时说要出去了?”
司命手臂撑着身侧矮桌,自是洒脱,一双眸子如九天碧空,高远莫测,却只盯着她不再说话。阿禄本是半伸出了手,却被他这一说,这手倒不晓得该如何抽回了。
不知为何,这司命星君,比那天帝还要让人心怯三分……
司命眼中隐隐地滑过一丝无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阿禄还未等回过神,便觉得腕间一冰凉滑过,低头看去,却是一只镂空的三股玉镯,透着暗红的色泽。
司命淡声,道:“鬼界每一年的禁冬日皆会出现血色新月,便是这等色泽。禁冬是鬼界的寒节,我因自幼落水受寒,每逢这夜便难以入睡,每每捧着一卷书对着暖炉,便是一夜——”他眸中难得有了几分萧瑟,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星君——”阿禄小心的叫了他一声。
她只听得自己怦怦的心跳,越发觉得气闷……
星君他……
司命顿了半晌,才放开手笑了笑,道:“睡吧,我去度厄屋中睡。”
他说完,就真的开门而走了,留了阿禄呆然看着腕上的玉镯,三股缠绕,生生不息,没来由地一股酸涩自心底弥漫而出,摸不到半分头绪。
她见夜风萧萧,忙关了门,待吹熄蜡烛后,才发现身前多了一个人影。
“小阿禄。”身后的人声色极低,带了几分倦意。
阿禄一听这声音,立刻如被人拎住脖子的猫儿,蔫儿了……这天上人间,仙佛鬼妖,怕是都要聚齐了。罔论古今,仅有西周那倒霉催的纣王有这等境遇,惹了一干与凡尘无关的,直到王朝覆灭。
而如今……这一干大贵人,却是为了哪个?
阿禄收敛了胡思乱想的心思,转身拜下身,道:“司禄见过狐王殿下。”
妖界的王,南藤。
当年十皇子相榆高调挂着他的尾尖儿,说他欠了自己一条命。当年自己一柄碧莲刀,险些伤了他的养女,多亏了兰陵王与司命星君出手,方才避免酿出大祸。
实则……她早见过南藤。
遥记得千年前,自己受了嫦娥之托,前往普陀山送上拜帖。千顷竹海,大片浓郁的绿色中,他就恰坐在石头上,和垂眸而立的观世音说着什么,正见自己来了,回了头说了句很像。
可是像什么?……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不过彼时自己一个小仙,又当着观世音的面,怎好去追问什么,只佯装未曾听见罢了。
那一日,他身旁的巨石上是一壶清酒。那一双似醉非醉的眸子,不似长生一般潋滟如九天碧落,却如深夜那一弘秋水,深不可测,夹带着繁华湮灭的泫然。那一日,于普陀山千顷竹海中,他面对着双手合十的观世音,品一壶清酒,再无多话。
听闻他是长生帝君的至交好友,如今想来,倒是一类。
阿禄很不期然地想起那夜庙中,兰陵王亦是于佛门净地,品一壶小酒,毫无忌讳。
眼下黑暗中,盘膝坐着的人一袭红衣自成狐媚,微抬了抬下巴,一双眼似醉非醉地斜睨着阿禄,道:“小阿禄,此趟下凡可还逍遥?”
阿禄郁郁,道:“自是为了伴人渡劫,有何逍遥一说。”
南藤自桌上拿了茶壶,倒了杯茶浅喝了一口,道:“小阿禄,好歹你曾是个帝星,此番众人皆瞒着你,我确是看不下去了。”
帝星?阿禄听这两个字脑中轰然一声,没了思绪。
这南藤是吃错药了?若说自己当真有什么前身,那也不过是天上荷塘里的一株草罢了,再珍贵那也是一株草,若是这都能做帝星的话,那四方帝星也忒不值钱了些……
她好不容易找回了几缕魂,结结巴巴对南藤,道:“殿下,您这是酒醉了,还是烦闷了,非要拿司禄寻开心?这东胜神洲的帝星,不过四个罢了,哪里还多出那么一个?”
南藤托着下巴,长叹了口气。
阿禄因着他这一叹,莫名抽了抽眉心。
半晌,他又是一声长叹,如烟如雾的眸中闪过几许黯然,道:“当年天地初开,设下四方帝星,方才有四洲的平稳,如今三星独立已有十万年。十万年,鬼界迦南氏大军早已抵挡不住混沌妖魔的频繁进犯,妖界因临着妖魔一族的领地,也早已苦不堪言。”
阿禄颔首,虽不过成仙万年,她却也偶听嫦娥提及此事。
不过,于她这等只司掌凡尘的仙姬,自是离得极远……
南藤叹了又叹,终是起了身,袖卷几许冷风,对阿禄,道:“随我出去走走吧。”阿禄不明白他为何说到一半,忽出此言,只点了点头,随他出了门。
此时正是深夜,南藤招了个雾障将二人拢住,不知何时起脚,亦不知何时落脚。
阿禄双眼蒙在迷雾中,只一路惴惴着。
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司命见过鬼帝。”
答话的人声色有些沧桑,道:“迦南司,你想必已收到了迦南氏的家书。迦南氏此战极为惨烈,仅余下半数家臣,迦南青楚于战中失踪,尚不知生死。”
司命停顿片刻,才郑重道:“迦南司已知晓。”
此时,他再不自称司命,而是迦南司。
原来……他不止是苏合香,是司命星君,还是如今鬼界三大贵族之首的迦南氏族之人……迦南司,迦南司,不知为何这三个字就在心中盘旋反复,似曾相识。
仿似曾有人说:“即便他舍弃鬼籍,却仍是鬼界百万年来最富盛名的将军。当年剿灭娄间叛贼,他一人带五千骑,一夜绞杀七万娄间叛兵。那夜,背对百万敌军,他自袖手而立——那是迦南司才有的霸气——”
……
那鬼帝接着道:“我自知当年你自弃鬼籍,是为了寻回那九生九死草,为太子还上相救一命的前债,如今太子已时日无多,但鬼界仍在,而且必须继续下去。”
阿禄心跳的越发快,似还有人说过:“十万年前你是蓬莱千里荷塘中的九生九死草,七千年后为聚满三魂七魄而降生凡间历经轮回,每一日的喜怒哀乐,我都于司命殿持笔而记。”
……
司命敛声,道:“臣知罪。”
鬼帝似有不忍,道“自天地混沌初开,鬼界初成时,迦南氏便已存在。你的家族英雄倍出,历代忠君护国,名扬宇内,”他停了片刻,方才沉声道,“迦南司,你虽已修成仙身,却仍是迦南一族的王,仍是我鬼族的迦南王——”
这一句,如九天惊雷,终是撼醒了尘落的记忆……
只是当前尘往事涌来,却是酸楚过身,腐心蚀骨……
“阿禄,我从与你相识起,便是逆命而行——”
原来,这所谓的逆命,是违背了三界轮回,去全了兄弟的前债。
“阿禄,早在你我天界相识前,我便已心中有你。”
原来,十万年前我不过是一株无情无性的仙草,你却为了相柳舍弃鬼籍,上天来寻。
“只这一次,迦南司许你个有今日无明日的人,你可甘愿?”
原来,那万年的相守,这人世的执着不过是自己一心痴恋,相许的有今生无来世的迦南司……不过仍是鬼界那个驰骋千里沙场的迦南王……
一滴,又一滴,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掉落于地上。
她哀然合了眼帘,再无力自脑中翻出更多的回忆。
这尘世,浓情了谁,眷恋了谁,终归皆不是自己……
悠然一声长叹,南藤眸中的遗憾一闪而逝,只淡而又淡地自唇齿中说出了一句话:
“承天,你还在执着什么?”
天界的承天
四方帝星皆有自己的宫殿,于九天云端最高处,据说哪怕是侍奉帝星的,亦是仙中之仙。
这四大宫殿内,却有两处常年无主,自是因长生帝君与承天帝妃长年居于蓬莱仙岛,闲散的惯了。待出了长生帝君那档子事儿,承天帝妃更不可能再于仙界露面,帝妃损失的颜面,整个天庭也担当不得……
不过,此时承天殿中却是宫灯三千,仙人纷走。
承天帝妃,远走普陀十万年的承天帝妃终是回来了。
承天帝妃执掌天地万物,既已归仙位,正该是万芳齐贺,只是因她独爱杏花,天界万数杏花齐放,落如飞雪。一时间连天帝料理政事时,都能见各方仙人肩落白瓣,自带馨香。
如今,承天就踩着落雪般的花瓣,推门走入了汤池殿。
伸手将白玉的发簪取下,黛色长发倾泻而下,那眼依旧如新月一般,却淡淡地浮上了一层风尘。她走到玉白石阶前,褪下长衫,走下了浴池,而她身后的两个女子,一个黄衫的是面露喜色,另一个青衣的虽是神色清冷,却也欣然。
沉寂了十万年的承天殿,终是有了灯火,而他们这一干始终守候的人,被天界一干仙人嘲笑讽刺了十万年,也终是要扬眉吐气了。
承天自水中埋了良久,哗啦一声清响,方才伸出头长出了一口气:“凌华,报吧。”
黄衫女子上前一步,笑道:“帝妃是要先听哪一出,是鬼界太子的,还是长生帝君的?”
承天斜扫了她一眼,道:“不过十万年未见,倒变得没规没矩了?”她伸出手臂,拈起身前随流水飘过的桂花,道,“都是一处度劫,先说哪个不都一样?”
“帝妃这就错怪了,”凌华眼弯弯,道,“虽是一处度劫,却也有先后轻重一说,不以输赢论英雄——”她话未说完,身侧青衣女子便冷冷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的凌华抖了一抖,方才想起承天问的话,咳了一声,继续道:“长生帝君留人间一曲兰陵入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