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年轻人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我真的是你在孤儿院路边捡到的?”苏泽浅多少从天师那儿听到了些他们有关自己身世的猜测。
“确实是这样。”莫洵靠在车上,知无不答,“很抱歉,我当时没有试着去找你的父母。”
莫洵不是万能的,在妖魔鬼怪间他可以横着走,但在人类社会,想为一个小婴儿找他的生身父母,也没捷径可走。当时没去找,现在再想找,基本是不可能了。
“没什么,我不想找他们。”
既然把他丢了,亲情自然是不在了。
苏泽浅松了口气,又觉得惆怅,他是个人类果然是个寿命短暂的人类。
这就是他在山里拼命的原因。
比之于莫洵,他的生命太短暂。早点学完,早点出去见到师父,能多一天是一天。
苏泽浅从来都知道时间宝贵,但从来都不知道时间能这么宝贵。
同样的,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小儿女想法,羞耻得他恨不得索性什么都不记得。
期待忘记的想法一闪而过,他当然是不想忘。
没给苏泽浅留太多感触的时间,老王把话题拉了回来:“最近这里出了点问题。”
“你师父亲自出手,蜈蚣精一家吓得够呛,忙不迭搬家走了。”老王才说了一句,就被苏泽浅打断。
“蜈蚣精?”
“啊,对,这个你还不知道开菜馆的吴老板一家都是蜈蚣精。”老王伸出手指划过弯曲的线条示意着,“蜈蚣是五毒之一,常常被用来炼蛊,毒虫相互吞噬成蛊,蛊是给人吃的,也就是说它们最终都逃不过被吃的命运。”
“人类神话故事里,妖物害人时给人的饭菜里也多有蜈蚣,”莫洵接口,“所以他们很不满。”
一边嫌弃他们长得恶心,一边还要吃他们。
“给人类做饭吃,听食客们赞不绝口,是他们的恶趣味。”老王笑眯眯的看着苏泽浅,“有没有觉得很膈应?”
苏泽浅不想说话。
莫洵安慰他:“当然了,他们做饭给人吃,用的是正常的材料。”
苏泽浅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强硬的掰回话题:“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妖,最大的问题不过一个‘死’字。”
“蜈蚣精一家搬走不久后,他隔壁家的老太太就过世了。然后又过了几个星期,再旁边一户的老人也走了。”
“老人嘛,年纪大了,也正常。一个月内,第三个人过世时开始有人觉得晦气,几天之后又有第四个人去世,大家都觉得不对了,开始商量着烧香拜佛去去晦气。”
人心开始慌乱,怪事踩着点发生,老城区有两类人多,老人,外地来的打工者,这一片靠近高架,住着好几户跑物流的,因为要接长途货车,半夜三四点才回家的情况不在少数。
做这行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半夜回来也是结伴的,走在逼仄的无人小巷里,从来也不觉得害怕。所以当某一户人半夜回来,看见本该一个人都没有的巷子里走着人的时候只是稍微有些吃惊。
距离远,巷子又黑,年轻人们远远的只能看见团影子。那影子挪得很慢,年轻人脚步快,靠近后发现那似乎是个老人,驼着背,脚步拖沓。
时间是半夜三点多,觉再少,老年纪的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门。
年轻人们想到白天和邻居们唠嗑时的内容,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了一丝寒意。突然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脸色骤变:“等等,停!别动!”
他伸手把同伴们都拦住,让大家停下别走也别出声:“怎么怎么没有脚步声?”
“几个年轻人直到黑影彻底走远了才敢动,回家后匆忙洗洗睡了,第二天一早。”老王顿了下,“同租的人发现他们全部高烧不醒,只除了一个,那个出声让大家别走的——”
“——死在床上,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冷了。”
“人死得蹊跷,法医解剖后给出的死亡时间是半夜三点,而在医院里醒来的人都说他们睡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
这事情玄乎,死了人的事情闹得不小,又查不出个所以然。老人们依然以不正常的速度在这片区域正常死亡着,住在这附近的人纷纷找关系想做法事驱邪,偏偏天师们被到处出没的鬼王傀儡绊住了脚,只有一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过来胡乱看过,事情越闹越大,住户待不下去,统统搬走了。
“等天师们得到确切消息,重视起来过来看,”老王示意吴记菜馆,“已经是这样子了。”
莫洵倚在车子上,一如他捧着书看的时候,透出一股闲散惯了的懒洋洋:“鬼王再闹腾,天师也不该花这么多时间才反应过来,他们里面肯定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内鬼。”
苏泽浅问:“那你们知道吗?”
莫洵纠正:“从现在开始,不是‘你们’,是‘我们’了,阿浅。”
“人有人道,鬼有鬼路,山里人看人类社会,只看社会上的妖,既然天师说了会负责人类世界里的鬼王,那么我们自然不能越权。”
老王接口道:“山里也忙得很。既然鬼神是要人类请了才降临,我们干嘛花那个闲工夫去给你们擦屁股?”
莫洵顿了下:“这话说得,被请下来后,山里人哪次不是在给人类擦屁股?”
老王:“”
皮糙肉厚的玄龟面不改色的继续:“小苏你看得出门上贴的是什么吗?”
吴记菜馆四面墙上贴了无数的黄纸,其中有乱画的废纸,也有真正的符箓,符箓都是驱鬼辟邪的,有些作用聊胜于无,有些却——
那些灵光满溢,带着鲜明攻击意味,向莫洵这边指着的——
“百鬼辟易?”
第四十六章()
莫洵支起身子,收起懒散的姿态:“身为一只鬼,我去处理这些东西总有些吃力不讨好。om”
“如果在以前,这肯定就是我的事情了,”老王说,“但让一只以重防御见长的乌龟主动进攻,也不是多轻松的事情。”
“既然现在你在了,那就交给你了,小苏。”老王对苏泽浅说道。
苏泽浅对安排没什么意义,但却有所顾忌:“为什么偏偏是这里?”他清楚的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莫洵的软肋,是瓦解山里人防御最薄弱的突破口,“会不会是陷阱?”
莫洵弯着唇角仿佛好脾气,眼里却藏着刀锋的锐意:“就算是陷阱也要闯一闯,总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吧?”
山中霸主说的是“他们”,百鬼辟易是在江湖道士做法事时一起贴进去的,鬼王在人间的暗桩活动起来,却是极其难找,人类藏在人类里,便是如同水滴入海。
“而且天师们把这里的事交给了山里人,我们也是要面子的。”莫洵收起眼里的锐意,温和的望向苏泽浅,“别怕,有我和老王在,不会出事的。”
苏泽浅愣了下:“我不害怕。”他解释道,“我担心你。”
这话说得直白,老王在一边什么都没听出来,莫洵倒是挑起了眉,苏泽浅赶忙补充:“这圈套是针对你的。”
在场三人,只有莫洵一只鬼。
莫洵像是认真想了一下:“我这边,没什么可担心的吧?”
苏泽浅一噎,确实,就算莫洵是被克制的鬼,依然比他这个菜鸟剑修强大得多。
于是做徒弟的不再说什么,走向吴记菜馆开始撕符箓。
撕符箓自然是直接用手。剑负在身后,隐匿符还贴着,年轻人不握剑,手指点出去便带着剑光,银色光芒一闪而过,把符纸上的线条截断,灵力通道断裂,灵气外泄,符纸失去效用,变成一张真正的黄纸鬼画符,苏泽浅用指甲扣下一角捏住,稍微用力,整张符纸就撕了下来。
百鬼辟易是威力强大的符箓不假,但它显然还没强到开发出灵智,符纸一张张被撕去,剩下的还傻乎乎的盯着莫洵,完全认识不到真正的威胁是苏泽浅。
苏泽浅认认真真的干着活,符咒们傻乎乎的亮着,老王和莫洵在路上站着,整个场景给人一种既视感,好像苏泽浅是在黑板前答题的小学生,而老王莫洵则是在后面盯着的监考老师。
老王还对着莫洵啧啧赞叹:“小苏真是块好料。”
苏泽浅在剑道一途上还没被乐斋寒潭里的剑魂承认,但在人类之中,他的悟性确实是数一数二的。om
天才多傲慢,而苏泽浅却是个能沉得下心,不怕吃苦的。他没有表示出对修剑的热衷——以老王和莫洵的眼力来看,年轻人对剑真的谈不上什么喜欢。只是别人说了,他该学这个,苏泽浅就去学,并尽可能的学好。
不管喜欢不喜欢,既然做了就认认真真做好。
道理说起来简单,真的要毫无怨言的实行,却不容易。
但苏泽浅做到了。
指尖凝而不散的剑光是他努力的成果,在无数张符咒上相同位置,分毫不错刻下的一刀是他的克制认真。
这是该自豪的一件事,莫洵却不确定起来,鬼王说他把苏泽浅养得不像人,现在苏泽浅在外人眼里越好,他越觉得自己徒弟少了点任性劲,真的不像个正常人。
沉思着的莫洵没有回应老王的话,那头的一块好料苏泽浅拔出了背后的剑。
他握住剑柄,轻飘飘的一挥,几十斤重的铁器在他手里轻得像截木头。剑刃在空中留下一道弧形的圆光,随后便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样,炸开无数尖角,变成一根根银丝咄咄戳上墙壁。
苏泽浅挥剑的时候剑尖向上,那剑光化作的银线便上了二楼,把满墙的符箓戳了个稀烂,不管是有用的没用的,统统变成了废纸。
日光之下,丝丝剑光明亮,清晰非常。
剑光如雨,逆流而上,印在莫洵漆黑的瞳孔里仿佛群星拔地起飞。男人忍不住问了句:“这招叫什么?”
苏泽浅却被问住了:“没名字。”
年轻人的剑道师父是桃木精,桃木精用桃木剑,剑与身通,一招一式都带着特质,一剑祭出漫天花瓣雨。
苏泽浅第一次看见板着脸的桃木使出这招时,差点没笑出来。
甘草浑然不觉这一招和桃木本人的气质多不相符,在一边拍着手叫好。
粉红粉红的一招杀伤力极强,苏泽浅依葫芦画瓢的学了来。
莫洵:“没名字?这点你倒是像个剑修了。”
无趣的剑修们只重实用,根本不想费那个脑子去给招式起名字,高手们的无名剑听上去玄乎炫酷,其实只是因为懒。
没见过其他剑修的苏泽浅不太明白莫洵的感慨从何而来,不过听他的语气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用眼神表达了疑惑后就放开了,老王这时候也出了声:“我和小苏进去。”
“莫洵你在外面等着,我喊你进去再进去。”
莫洵点头:“我在外面布置布置,免得被包了饺子也不知道。”
让苏泽浅处理符咒有让年轻人练习的意思在,在练习中消耗的时间现在该补回来了,分头行动当然更快。
私房内不开灯,大白天也是暗沉沉的,老王一进去就撑开了玄色结界,把他和苏泽浅保护起来。
年轻人环顾四周,在昏暗中警戒着,冷不防老王突然出声:“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苏泽浅:“什么?”
“莫洵没他表现的那么强。”
苏泽浅望向老王,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的神色说不上是什么,却让老王也感到了点压力。
玄龟不怕压力,甚至这份压力让他安了心,顺顺当当的继续说下去:“从山里出来,你见到莫洵,有什么感觉吗?”
老先生一边和苏泽浅说话,一边不妨碍干活,感觉了下周围的动静,拉开通往天井的门,带着苏泽浅走进去后关上,彻底隔绝了在外面做布置的莫洵的视线。
玄龟的结界,即使是莫洵也勘不破。
冬日的天光从天井泄下来,在水泥地上落了雪一样的白。
苏泽浅压下眼睑,很不愿意承认:“我觉得他老了。”
清凉的嗓音散在冰冷的风里,牵出了一丝悲伤。
不知是因为分别了太长时间,还是真的如此,再次见到莫洵,第一眼,苏泽浅心里一个咯噔,他觉得师父老了。
年月变迁,他眼见着莫洵眼角牵出皱纹,鬓边染上霜华,一直都没什么感觉。但这一次,他实打实的感受到了冲击。
他觉得莫洵衰老的不是外表,而是精神。
老王说“对”。
“你没看错,他衰弱了。”
“中元和鬼王一战对他消耗极大,”老王直言不讳,“现在的莫洵打不过鬼王。”
“前几天他带你进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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